岳普湖的呼吸

久久。

1。

岳普湖,仅听名字就觉得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这座小城,令人充满期待。

我不止一次去过南疆的许多地方,和田、喀什、阿图什等,但没有去过岳普湖。一直想去看看。

得知有机会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时,我竟然有几个晚上失眠了。

靠窗的位置是我的首选。吃饭,喝茶,喝咖啡,即便坐飞机也如此。飞机缓缓掠过雄伟的天山,进入茫茫沙漠,我脑门顶在飞机不大的舷窗口,目光搜寻发白发亮的水面。喀什离岳普湖不过百十公里,若有湖,在飞机下降的过程中,想能看到。可终究没看见湖的影子。

我是方志爱好者,不甘心,一头扎进《岳普湖县志》,这个听似有湖的地方,县志里却没有记载一处天然湖泊。

望着地图上的岳普湖,想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想到沟渠纵横的田野,想到碧波翻滚的麦田。

想象往往与真实有偏差。惊喜与失望,待目睹真容后,自有分晓。

包括岳普湖在内的南疆地区干旱少雨,水稻种植区域有限,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中,只知道阿克苏的温宿县种有水稻。这里的水稻与米泉有渊源,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来自米泉县的水稻技术员在温宿帮助当地开展水稻种植

从温宿再往南,我不曾听说种植水稻。当得知岳普湖种植水稻时,觉得既亲切又好奇。

我熟悉水稻,我的出生地米泉,因盛产水稻而出名。如今水稻面積缩减,但以水稻观光农业为主的新业态已让百姓受益。

岳普湖水稻什么样呢?我想去看看。

密密匝匝的沙枣树、榆树,如果不是高大胡杨树的提醒,我以为是去米东区四道坝、或者皇宫的路上呢。路面宽窄,两旁的景物,惊人的相似。

目光穿过林带,放眼望去,一片白。这种白,不是单调的那种白,是炫目刺眼的白。白得让人有点心发慌,有点不知所措。

我闭着眼睛,不想再看。继续看下去,估计眼泪跟着就来了。车上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司机。

风,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从车窗钻进来了,温热细腻地抚摸着我的身子。呼吸中带着一股干裂泥土夹杂着草木的味道。原本从心底涌上来的那一股酸溜溜的东西,被风给撵走了。

限速四十码,还有一段距离。我仰头靠在座椅上,眨巴着眼睛,脑子里想起以往的一件事来。

记得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四道坝的老乡,扛着半袋子东西,进屋放在方桌旁。靠在火墙边的奶奶,见来人,迅疾直起腰,一只手支撑在炕上,挪动肥圆的身子,准备下炕。奶奶的样子惊吓到写作业的我。平日里,家里来客人,奶奶最多是笑着说一声,坐吧。没见她下炕迎接的,足见来人不同寻常。

我看一眼来人,想问候一声什么,可不等我张嘴。奶奶便冲我说:丫头,傻站着干啥,赶紧拿两块方糖,给你张叔沏缸糖茶来。我心里又是一惊。奶奶的方糖,跟宝贝似的,很少拿出来,记得上一次是奶奶的表妹,我称作姨奶奶的人来家里时,才让我在搪瓷缸的茶杯里,放了两块方糖。

那年学期期中考试,我语文考了一百分。我连蹦带跳跑回家,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奶奶。想,奶奶高兴了,没准会奖励我一块方糖。

结果令我失望,奶奶胖乎乎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抚摸了两下说:我的娃,好好学,将来当个吃官饭的人。

吃官饭对我这个十二三的农村女娃来说,哪里比得上方糖的诱惑。

方糖淹没在白色搪瓷缸茶杯的浓茶中。我颤巍巍地把茶杯端给坐在方桌左侧的客人。奶奶坐在方桌的右侧。

这人年纪与父亲相仿,面庞黝黑。他接过我的茶杯时,看他手掌中有一条条的黑线。这黑线我熟悉。母亲的手上也有,是皴裂所致。

这位张叔,干裂的嘴唇被茶水湿润后,整个人一下仿佛有了精神。爽朗地告诉奶奶,今年的天气好,稻子也都成了,送过来的米成色好于去年,让奶奶尝尝。

又告诉奶奶,他大哥的腿,在碾米的时候受伤了,不能来,才打发他过来。

我心想,怪不得面生呢!

奶奶这么看重张叔,原因是那大半袋子的大米

我知道奶奶年轻的时候在稻地生活过几年。水稻到底啥样子,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大米的味道,那真是太好吃了。

整个村子,能吃上大米的人家屈指可数,我家算是一户。米的来源就是这位张叔。我搞不清,他是家族那根藤条上的枝桠,年年深秋,都会送来大米

在粮食最为紧张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稻地里的人很少有饿肚子的。一公斤水稻可以换三四公斤小麦,自然没有哪家会饿得揭不开锅。

这么好的地方,成为姑娘们选择婆家的首选之地,临近几个乡镇自不必说,就是那更远地方的姑娘都乐意嫁到这里。

说话间,眼看到了晌午时分。奶奶张叔吃饭。我飞跑着出门去地里喊回干活的母亲。母亲杀鸡,我帮着捡菜。

既然是新米,那就尝尝。

奶奶端着米饭碗,不慌着吃,只夸大米白净清香,看着都好。

张叔咧嘴笑笑,不慌着接话。

我看一眼奶奶,想,这么好的米饭,不吃,说什么话呢!是我的表情引起奶奶的注意,还是张叔看我的眼神让奶奶关注了我,我没有弄明白。

奶奶的米饭碗端在手里,胳膊肘支在桌角。奶奶的目光里有种期盼,这我能体会。但奶奶的话,却让我有点恐慌。奶奶瞟我一下,望着张叔说:等我家这丫头大了,就嫁到三道坝去,往后就不愁吃不上米了。

我还没有长大呢,干嘛就急着让我嫁人呢!奶奶的话,让我有些恼火。就为了米,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我双眉紧蹙的一瞬间,张叔目光迅速掠过我的脸颊,他显然捕捉到我的心思,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奶奶的碗里说:只要我家种水稻,就不愁没有大米吃,看这女娃灵气着呢,将来进城才好,种地这种活,太辛苦了。

从那时起,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走出沾满泥巴的乡村,到城里去。

等我参加工作后,去了坝上,才得知,那大米是在盐碱地里种出来的。

喝点水吧,同行的司机师傅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把我从记忆的河里打捞上来。

所以,当我得知岳普湖在盐碱地里种了水稻,那种亲切温暖一下拉近了我与这块土地的距离感。觉得自己并非初次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岳普湖,是去坝上,那个飘着米香的坝上。

2。

说起袁隆平,响当当的人,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有人发出谁来养活中国人的疑问时,他带领的科研团队试种成功的杂交水稻,大面积推广。丰产的稻谷,让发出疑问的人,闭上了嘴巴。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可耕种的良田是有限的,粮食的需求又那么紧迫。向滩涂向盐碱要良田成了他们的目标。

之前,我是在新闻上看到类似消息的。也只那么一听一看。觉得遥远得很。反正,新疆地宽,人不多。反正,米泉有的是米,自己不愁吃不到好米。

我的这种想法显然是个人化的。实际上南疆的广大百姓,并非一日三餐都是白花花的大米。至今就粮食价格来说,大米高于面粉。先不说生活习惯,就生活成本而言,食用面粉显然要低于大米

岳普湖水稻项目是由山东泰安援疆指挥部负责的,我怀着好奇走进了山东援疆指挥部,见到了负责海水稻的技术人员王琦。

这位从事多年海水稻研究的专家告诉我,所谓的海水稻,通俗地说就是耐盐碱的水稻。新疆地广,除了沙漠,很大一块是盐碱地,这一块面积约二千万亩,占全区总耕地的三分之一。我暗自盘算了一下,如果这些盐碱地都改造成良田了,那该产生多大的经济效益,给老百姓带来多大的实惠啊!这么一想,心里不由高兴起来。

2018年开始,王琦作为袁隆平海水稻科研团队的成员之一,挺进瀚海大漠,选择在岳普湖试种海水稻。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觉得这里土地盐碱重。猛一听,一头雾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种地都挑好地种,哪有用差地种水稻的呢!

王琦淡定自若,不慌不忙告诉我,他们的团队在内地一些盐碱区试种水稻已经成功,有一定的经验。当然每个地方的土壤、气候、水质等有差异,到底能不能种,适合种植什么品种,那得给土地做全面体检,依照分析结果,一点点试种,这个过程省略不了。

我说,好比一个人生了病,只要对症下药,医好疾病,就能恢复劳动能力,重新创造社会价值。王琦呵呵笑起来,理解得很到位。

百闻不如一见。我得亲自到试验田去看看。

我到达海水稻实验基地——巴依阿瓦提乡阿热盖买村时,已是上午十二点多了。刚下车热浪汹涌而至,我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子。站在高高的田垄上,左边一片一片荒地,黑亮黑亮裸露在地表。零星长着几株低矮的野草,孤零零的样子。右边却是田埂整齐分割的稻田。秧苗已有二十多公分高,一根十几公分粗的水管正往田里注水。四周空无一人。田埂旁的红柳开着红色的花,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不时飞过稻田。

浓烈的阳光炙烤着土地。我脚踩在地上,才发现是硬邦邦的感觉。记忆中乡村的土地都是松软的。再看,地表结成黑壳一样的甲片,原来这里的盐碱度远远高于米泉。轻度的盐碱地是发白,重度就发黑板结成块。

张望着黑亮的地面发呆。也就在刚到岳普湖的那天,以人才引进从湖南到岳普湖会画画的李子硕告诉我初来岳普湖的那一幕。

一眼望去都是戈壁,低矮的树木,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作为一名文化馆的干部,下乡中所见的盐碱地,总给他一种错觉,像是去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恍惚中,常常发呆。将他从发呆中唤醒的不是鸡鸣犬吠声,而是睁眼看不清几米外物体的沙尘暴。

更为恼人的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环境。县城一条街,几盏昏暗的路灯。百姓口口相传,一个馕饼,从东头滚到西头还是热乎的。在这样的一条街上,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米饭的他,却买不到好吃的大米

思乡从另一种角度说就是思家乡的食物。李子硕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这么贫瘠干旱的地方,哪里有出产稻米飘香的湖南好呢!回去,赶紧回去。这个念头西北风一样,一次次敲击他的脑袋。

可离开湖南向父母向朋友告别时,说干不出一番事业,就不回来见你们。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当初选定新疆的时候,他觉着自己作为湖湘子弟,到边疆来,是跟随浩浩荡荡的湘军队伍,是跟着威风凛凛的王震将军的部队来新疆的。一百多年前的新疆,几十年前的新疆,要比现在艰苦得多。自己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没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可真正把家安置在岳普湖,面对日出日落,面对一日三餐,面对春夏秋冬,最初的豪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开始有了问号。

当他的这种想法被父亲得知后,耐心劝他,湖南汉子都是有血性的,过去没有被困难吓怕,今天我们就向困难低头吗?安心工作,全国各地都在发展变化,岳普湖也会越变越好。

李子硕说,二十多年过去了,岳普湖真是变了,别的不说,就县城来讲,真是高了,大了,亮了,美了。

学美术的他说,自己越来越爱岳普湖了,画了许多岳普湖的画作。当然,他最想画的是岳普湖变成塞外江南的美景。

你去看看,我说了不算。李子硕的话此刻就回响在我的耳畔。

热泪洗去我妆容的那一刻,呼吸中除了咸涩,还夹杂着稻秧的香味与汩汩流水的清凉。

我不敢相信,不远处就是稻田,绿莹莹的秧苗我是熟悉的。它们纵横排列整齐,像是校园里做广播操的学生,个个朝氣蓬勃,充满活力。

我奔向堤坝。土,毫不客气钻进我的鞋子里。顾不得那么多,疾步走进稻田。似乎这些不是水稻,是我熟悉的乡亲四邻,它们顶着烈日,抗着热风,等候一个出门闺女的回家。

居高临下,无法近距离亲近它们。我蹲下身子,努力将身子前倾,希望离它们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有近了,才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别以为,水稻都长一个样。在这块试验田里,每一种水稻的模样都不同。叶片有的宽一点,有的就窄一点;有的颜色深一点,有的颜色浅一点。再看,有的颜色发白,有的颜色为褐色;有的高一点,有的矮一点。真是一个品种一个样子。这跟人一样,是有区别的,得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彼此之间的不同。

我绕着试验田走了一圈,越看越兴奋,索性坐在田埂边,双手托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目光撒在水稻田里时,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

早先,我家在乡下时,水稻地里养有鱼儿,有的人家,还养了鸭子。

每次放学,父亲不直接回家,要绕路去水稻地溜一圈。往往不是一个人去,至少得两三个人。干嘛?比赛摸鱼。鱼儿很聪明,不动点心思根本摸不到。通常是几个人合作,一个人在水渠的出口,两个人一左一右赶水。鱼儿受到惊吓,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便会四处逃窜,这是捉住鱼儿最好的时候。

鱼儿摸回家,洗干净,放在锅里,往炉膛里添加干柴,火旺锅开。不多时,鱼的鲜美就弥漫在空气里。往往这个时候,肚子肠子都不安分了,你推我搡。整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次次围到炉子旁,揭开锅盖,口水直流。奶奶说,千炖豆腐万炖鱼。想鱼好吃,就要耐住性子,让鱼慢慢炖。父亲舔着嘴唇,灰溜溜离开。

奶奶叫父亲吃饭时,从巷子深处跑回家时,鞋子不慎掉了,捡起鞋子,顾不上穿,拎在手里,进了院子,直奔厨房。一锅发白的鱼汤堪比牛奶。那时牛奶也是很金贵的饮品,普通人家很难喝到。产自水稻田里的鱼儿,经奶奶的烹煮后,鲜美的鱼汤成为父亲儿时最喜欢的美食。

鸭子在秧苗中间钻来钻去的时候,父亲常常趴在田埂上,看鸭子的背影。鸭子屁股晃动起来,很有趣。偶尔在路上,父亲一个人时,会学着鸭子扭动自己的屁股,嘴巴里学着鸭子嘎嘎地叫。

有一次,父亲正学着高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学鸭子走路太难看了。父亲扭头一看,是爷爷。接着,父亲一溜烟跑了。

入夏后,水稻田成了蚊子的乐园。初二暑假,奶奶带我去坝上张叔家小住了几天。邻居家的伙伴都不敢靠近水稻田,我却得到蚊子的豁免,横穿整个水稻田,也不会有一只蚊子叮我。为此,觉得很得意。得意的是在水多的地方就有许多萤火虫,成千上万只萤火虫飞舞在空中,我努力想捉住它们,可从来都没有捉住过一只。一次为追萤火虫还滑倒了水稻田里,大半个身子都湿了。可我依然迷恋夜晚的萤火虫。

许多时候,我觉得水稻田远比学校有意思,这里看到听到的,学校都没有。

那几天的傍晚时分,我常坐在水稻田旁发呆。时间停止了,只停留在黄昏。阳光疲惫了,光芒不再刺眼,显得细腻绵柔。在某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萤火虫,在水稻田里飞来飞去。

3。

听故事是我最痴迷的事情。到这里,自然不会错过参与种植水稻人的故事。

闻讯第一个赶到地头的是二十九岁的布合丽切木。她骑着红色的电瓶车,车厢里是一个赤脚的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

得知我想了解水稻种植的情况,布合丽切木用流利的国语向我讲述起来。

2018年之前,布合丽切木都在附近的兵团连队里帮种地大户管理棉田,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可离家远,丈夫在县城当保安,不能经常回家,照顾孩子的事情落在她身上。家里有几亩地,但种地的收入远不够一家人的开销。想让日子过得好一点,就得想别的法子。

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李志华动员村民到海水稻实验基地帮工时,布合丽切木第一个就报了名。乡亲们起初对她的积极态度表示怀疑,从没有种过水稻的她,能干好吗?

之前,村里人都没有种植水稻的经验。虽然在电视新闻里见过水稻种植和收割的画面,但那是很遥远地方的事情,与整日种植旱地作物的村民来说,关系不大。

每种作物都有它的习性,种植方式、田间管理也不尽相同。这如同学生要学习一门新的功课,既新奇,又忐忑。这样的心情布合丽切木也有。可她深知硬邦邦的盐碱地里,不管肚子饱,管不了新房住。自己年轻,学什么都不怕,何况有技术员的帮助。

乡亲们眼里,布合丽切木无疑是能干的女人,不然连队的大户不会常年请她去帮工。光能干,还不行,还得头脑灵活,传授给她的各种农业技艺要消化得快,才能跟得上科技种田的新需要。这些布合丽切木都有。

勇气有种感召力,接着又有十几人都加入到试验田种植中。

好了,在村子东头的这片盐碱地里,开渠排碱,除草开荒。一时间,沉寂多年的荒地,热闹起来。从早到晚,男男女女忙碌的身影成为土地上最美的风景。

我沿着试验田走了有一公里的路程,便是黄沙成堆的沙漠。网状的秸秆隔离带清晰地证明,村民与自然斗争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继续将这一胜利保持下去,海水稻试验田成为他们新的希望。

不得不承认,土地在农民的手里就是画家书案上的宣纸,怎么画心里都有数。纵横交错的田埂,将杂乱无章的荒地,分割为整齐的田地。灌入水的田瞬间成了一面面闪着亮光的银盘,照出了蓝天,照出了白云,照出了太阳。

清晨,布合丽切木和乡亲们挽起裤腿趟过闪着亮光的田里,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傍晚,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大伙都在水田里忙活着。这是一年的希望,也是村庄的希望,甚至是整个县里的希望,哪个人都不敢怠慢。

援疆指挥部的技术员站在水田里手把手地示范插秧的技巧。

巴拉提,这位五十八岁的男人,头发已有些花白,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跟在技术员身后,边看边学。当看到身后的秧苗站立在水田中时,笑容如水般流淌在他布满皱纹的面頰上。

插秧的活,我会。秧苗在手指缝里,快速分开,准确地插入泡软的水田中。手指插入水中的力度,决定了秧苗的深浅。前后左右手的移动,又关乎秧苗的间距,株距和行距都在20公分。

插秧时,往往是多人一字排开,节奏的快慢,直接关系插秧的进度。同批的插秧人,常常是你追我赶,没有哪个愿意落在后面的。

现代化的插秧机已经解放了人工插秧。之所以在试验田仍选择人工插秧是为了保证苗的根部不受伤害,保证水稻的分蘖期、拔节期、授粉期得到更好的光合作用,如此秧苗才能长得更好。

巴拉提给我演示时,布合丽切木和刚刚赶来的图拉在一旁笑起来。他们都是插秧中的竞争对手。

他们一笑,巴拉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再说话。我忙掏出手机,打开米东稻海的视频画面让他们看。视频里天安门城楼的图案,庆祝祖国成立七十周年的文字等组成的画面,他们个个眼睛睁得老大。我告诉他们,水稻不仅可以吃饱肚子,还可以发展成观光农业,这部分收入远远高于种植水稻的收入。

也就在这块试验田里,我见到了褐色叶片的水稻,这种彩色水稻就是打造观光水稻的品种之一。看来,技术人员早有考量。想不远的日子,这里的水稻田也会有一幅幅寓意深远的图画。那时的村子,不再像今天这么安静,人来人往,热闹得跟巴扎差不多了。一切皆有可能。

巴拉提是帮工中仅有的三名共产党员之一,年龄也最大。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喀什。乌鲁木齐他只听人说过,在电视里看过,在广播里也听过。他不知道在乌鲁木齐北部的米东产米,也不知道更远一些的伊犁也产大米

回忆起第一次吃抓饭时的情景,他面容有些羞涩,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揉搓着。

他十岁的时候,跟着家人去参加一位亲戚的婚礼,白白的大米,金黄的萝卜,捏一点,放进嘴里,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时他就觉得大米是神奇的食物,太美味了。当地不产大米,只知道是从很远很远的南方运过来的。水稻到底长什么样子,不知道。

秧苗的时候,巴拉提天天跟在技术员的身后,好奇得很。“这个水稻跟麦子咋个样子不同。麦子嘛,地刮平整,以前的时候,手撒的呢。后来嘛,有了播种机,机器播种的呢。水稻育苗,我们跟前,新鲜的事情。我快六十岁了,第一次见,心里激动得很。”。

“没见过的东西多了。我到南疆才见到核桃是长在树上的。过去以为核桃跟花生一样长在地里。”。

巴拉提笑起来,布合丽切木也笑了。

我不怕人家笑我,世界上我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常因无知闹出笑话来。这有什么呢,经历都是最好的财富。

巴拉提不仅自己在试验田做事,让自己的女儿吾格力汗也加入到劳动中,学习水稻种植技术。用他的话说,一个人学会不行,要一家人学会才好。

望着整齐的稻田,巴拉提耸耸肩膀,双眉飞舞,这种喜悦,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清瘦的图拉点上一支香烟,笑着对我说:“我的眼睛里,这些秧苗跟我的孩子一样的,我天天都来看一下,拔草的时候,我给他们唱歌,它们高兴得很。”。

唱歌给秧苗听,我信。我问图拉都唱了什么歌曲?图拉丢了烟头,扔在脚边,用脚尖将烟蒂踩灭。唱的多了,爱情的歌,生活的歌,想起来什么,唱什么。他的率真,让我觉得可爱。这恰恰是我喜欢的。

我家在乡下时,不管是春种或者秋收时,田里常常飞出歌声,委婉的,高亢的,清亮的,沙哑的,似乎不是在田间劳作,是一场演唱会。花儿、曲子、眉户,甚至还有秦腔、豫剧、黄梅戏等,各种不同类型的文艺形式,在水稻田的劳作间隙中自发上演。

没人介意你唱得好不好,只要敢唱,就有听众。不见得每次都有掌声,可不时会有叫好的声音。

要说,田间劳动是力气活,耗费人的精力,可他们偏偏又喜欢唱。

都说喝酒能解乏,可累的時候,唱几嗓子,也能解乏。当我听一个中年汉子说出这话时,觉得很有道理。

后来,我在拉水,开拖拉机送砂石料,或者在沙坑里筛沙子时,也会亮开嗓子唱歌。记不住歌词就现编,常常是自己既是歌者,也是听众。在歌声中,心情好不说,时间过得也快。

4。

日子看似平常,无需天天记住。可有的日子总要记住的,比如生日、结婚纪念日等。对岳普湖来说,2018年10月16日这个日子,每一个参与海水稻种植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是岳普湖县历史上第一茬海水稻开镰的日子。

县里的人来了,乡里的人来了,技术员来了,村民早早也来了。人们脸上都是喜悦与期待,不知道辛劳几个月的稻田会不会给他们一个惊喜,超越预定亩产二百公斤的目标呢?

这有点像学生赶考,学习成绩如何,要看考试后的分数。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四五公分厚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几个月后,水稻地里是黄灿灿弯腰低头的稻穗。

第一次看到的人都不相信。这在岳普湖乃至整个南疆种植历史上是没有的事情。

水稻发源于长江流域,在几千年的种植传播中,向北发展,都伴随着人们对种植技术的发展,其中品种改良又是关键的一环。

这如同一个新的族群迁徙到陌生的地方,要自觉适应这里的气候、水土、环境等诸多要素,才能存活下去一样。

之前,这里种植最多的是棉花。棉花好是好,可令村民们头疼的事是,每到棉花采摘季,望着一地的棉花,采摘成了麻烦事,找不到足够的采花工,眼看进入冬季了,棉花都采摘不完。遇到价格波动,一年的辛苦几乎白费不说,还要搭上劳力和时间。

水稻显然比种棉花更节约劳力。

巴拉提躬身甩开膀子割稻子。虽然收割机速度更快,可每一次,粗大的手,握住稻秸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大米是每个人都离不开的食品,乡亲们常用大米来做抓饭,做米饭,熬稀饭。稻米的价格相对稳定。如果试种成功,巴拉提打算要把自己的承包地都种成水稻。一家人吃米不用愁不说,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不光是巴拉提有这种想法,当技术人员通过测算,向乡亲们及媒体告知,这块试验田的亩产达到549公斤时,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如果说预定的亩产200公斤是“及格线”,这个成绩便是“优秀”。

有了好成绩,就该奖赏。

稻谷被碾成米,家里的女人淘洗干净,放进锅里,燃起的干柴追旺炉火。不一会儿,稻米的清香随着沸腾的水在空中漫开,漫开到天空上。一时间,整个屋子,整个院子,整个村子,都被这种撩人的清香包裹起来。

根本用不着有什么菜与之相配,结结实实的一碗米饭,足以让每一个参与种植水稻的人找到自己的价值。

在家门口靠种植水稻月收入三千元,这让布合丽切木一年下来就有了翻盖新房的念头。

我推开红色院门的一瞬间,一栋刚完工的砖房是农家小院最醒目的建筑。走进屋里,客厅、卫生间、厨房、卧室都有,宽敞明亮。

人居环境的改变,是接纳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观念的更新。过去使用旱厕,如今用上了水冲式厕所,不仅干净卫生,更利于健康。

我们在布合丽切木家院子高大的蜀葵前合影后。身旁的巴拉提和图拉一个不让一个,到我家看看,到我家看看。那种热情真诚,我能感受是发自内心的。

巴拉提家的院子,土坯房已经拆除,一家人暂时居住在搭建的帐篷里,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

过去的一年,巴拉提干活积极,团结乡亲们,做了许多事情。乡里为表彰他,评选他为“优秀共产党员”。他很看重这份荣誉,从厚重的木柜里翻出红色的荣誉证书,穿上佩戴有党徽的外衣,手持证书,微笑地向我展示。要知道,村党支部四十五名党员中,只有他和另一名党员荣幸受到乡党委的表彰。

这份荣誉何止是巴拉提一个人的荣耀,他的妻子身着艳丽的艾德莱斯绸裙装,将鲜红的荣誉证书捧在手里,笑着说:“平日嘛,他忙得很,稻田里干活去了,村里参加党员学习去了,村民家里的事情也他跟前找了,好像他有忙不完的事情一样。有时候,我跟前气一点点有呢。家里的事情一滿子都我干的呢,看不见他。吃饭的时候,他就来了。这个红本子拿回家嘛,我心里糖吃了一样的甜。”。

在图拉家院子,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就等砌墙了。图拉说:“农民嘛,日子好不好,房子看一下,就知道了。”。

走出图拉的院子,我在村里走了走。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是高大的白杨树,木栅栏的围墙上爬满绿植,有葡萄身影,有南瓜的身影。

缺水的岳普湖通过海水稻改良土壤后,无论种植什么都会给这片土地增添绿色,都会为岳普湖农业增效,乡亲们脱贫致富带来新的希望。如此说来,海水稻就是一名先锋勇士,当被人铭记传颂。

有一天,从空中俯视岳普湖大地,春季是绿色的海洋,秋季则是黄色的海洋。如果将稻米铺开,那便是白色的海洋。

离开岳普湖的时候,我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飞驰而过的风景,令人发晕。我微闭着眼睛,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田,开始抽穗的禾苗,个个精神饱满。它们如人肌肤上的毛发一样,感受外界的冷暖,也呼吸着空中的氧气。再现的画面,让我心情难以平静,我深呼吸两下,是告别,还是不舍?说不清楚,直觉鼻腔里都是稻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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