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雨]阴风诡雨
“我是被烧死的,下面一定要我上人间来淋淋这里的雨,多沾点阴气才能回去。
这是一个和雨发生密切关系的故事,一切事若与雨有关都会变得潮湿而沉重,就像我要说的故事,它被浸在过去的雨水里那么多年,以致它的灵魂因为湿润而松驰了。
它常常漫不经心地走进定出我的口中,经年累月。
它活了,它时常变换作不同面目去骗孩子们,是的,故事陈旧了,那么一个活着的故事怎么耐得住陈旧的寂寞呢?它利用我口无遮拦的嘴在外进行了一系列招摇撞骗。
它真的活了。
不行,我决定解决它。
不是杀了它,而是把故事整个地写下来,白纸黑字,它就无法变了吧。
把故事写下来就像把它钉在十字架上一般,宣告了它生命的终结。
好了,让我们不要那么血腥,来点雨吧,让阴阴的天驮上那么几朵胖云吧,因为这样的天气让人湿润而松弛,会让我的故事变活,画在这张纸上。
我年轻的时候,常有老人跟我说,下雨出门一定要打伞,不然会鬼附身,因为鬼喜欢找湿气重的东西,一旦淋上了雨,会把鬼招来,他会跟着你走,然后附上你的魂,把你引到鬼界去换他的命。
“真的,孩子,”老人们总是这样苦口婆心,“别在雨里瞎走,特别是这里的雨,阴气重,会撞鬼,” 每次听到这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
桂林的雨确实不同于别地。
它总是那么纤细,仿佛空中降下的不是雨滴,而是一根根丝,天地间就被这样的细丝包绕。
它倏的一下钻入你的皮肤里,溶人你的血液中。
阴气那么重的雨把漓江的水都化得懒散。
老人们的劝告只是让我每次那么抖一下,但我从未终止过对雨的偏爱。
我喜欢看雨中的行人,雨包容了整个世界,却分割了人与人的距离。
那时的街道不再拥挤,人人撑起一把伞,顶起自己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在我看来那就像花开在阳光下。
我不仅喜欢看,更喜欢不打伞地在雨中散步。
桂林纤细的�从来不会将我淋个全湿,只是哈如其分地遮挡住了部分的视野,让我看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世界。
那次,我真的撞见了鬼。
她没有像老人们说的那样跟着我,而只是在我前方一个旧宅里从这堵墙穿到那堵墙。
她在墙与墙之间穿梭,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抖了一下。
我抖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一个古老的传说被证实了,就像被人(或鬼)用手指点了一下额头般,天地间亮堂起来,我朝那鬼走去。
如果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雨。
我走进了那家旧宅。
看上去那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荒院,我推开大院的门,大概是因为多年没有开启的缘故,门格外的沉重。
整个院子显然曾经遭过火灾,椽塌壁倒,只有左手边有那么两三个小间还勉强维持房屋本来的形状。
我推开其中一扇门。
门没有锁,屋内满是尘土,墙壁潮湿而坚硬,我无法像鬼一样穿越而过。
我刚才见到的鬼不见了。
我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或许我从来没见到过什么鬼。
” 我又抖了一下。
因为这声音像雨一样冰冷,倏的一下钻入我的耳朵,冰及我的全身。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一身着黑色的女鬼,她衣服的颜色如同院外烧焦的木炭,但她的脸色却惊人的苍白。
她叫了我一声先生,却不抬头看我,继续穿梭于墙和墙之间。
“行了,”我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你是鬼,你要怎样?” “先生。
”我一转身却发现那女鬼站在了我身后。
她的眼光如泣如诉,霎那间这屋子就被同样的雨所笼罩。
我向后退了几步,离她太近我觉得冷。
“散步。
” “人是不是很喜欢散步?” “也不是所有的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也是在散步。
”鬼大概是跟我开玩笑,她的嘴角微微往上挪动了一下。
“鬼也喜欢散步?” “也不是所有的鬼。
” “那么你呢?”我问。
“我在淋雨。
”她穿过墙到外面的院子。
我尾随而出。
“您看,先生,”她指指一堆废墟:“一场好大的火把我的衣服都烧黑了。
您知道,我下去了。
”她指了指地下。
“下面怎么样?”我问她, “下面暗得很,鬼太多,很挤。
先生――”她又叫我。
下面一定要我上人间来淋淋这里的雨,多沾点阴气才能回去,您说我又能去哪里呢?从小到大在这里长大,我哪儿都没去过,所以我只好回来。
这里的雨还是和以前的一样啊,淋着怪舒服的。
这不,我才在屋子间走一走,不小心碰到了您,先――”她没有叫我先生,“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俊生。
”她的口气中流露出惊喜。
“是吗?那不是我吧?” 鬼笑了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我问她:“你要在这里淋多久呢?” “等过了这个雨季就可以回去了。
那时我想我的伤也该好了。
” “你有伤?” “是的,俊生。
” “他也在下面?”我指了指地下。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下面的鬼太多了。
我没找到。
” “他会不会也来这里?”我问。
“俊生还小,他不一定找得到。
”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人,我帮不了自己。
鬼,我也无从帮起。
我推开了院子的门。
鬼叫了声我的名字:“俊生,”我回头看了看她。
“你知道保灵堂吗?听说那里的伤药是最灵的。
” 我从来没听说什么保灵堂,我想即便有,也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听说过,想必已经关了吧。
” “唉。
”她轻叹了一声。
鬼的忧怨比人的轻,轻得像风,徘徊不去。
以后的若干天,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女鬼。
鬼一直活在老人们古老的故事中,现在它突然出现在我一次活生生的散步里,如同一次邂逅,我在雨中巧遇了我多年幻想中的一个神话。
这还是一个受伤的鬼,或许每个鬼都是受伤的,就像人,我无法忘记她的眼神,特别是这样的天气,时时刻刻地在提醒我,这样的烟雨朦胧是那个女鬼眼里的一个缩影。
这个鬼让我觉得可怜无依。
散步的人常常会碰在一起,鬼也是一样。
我又站在那座荒院前,手里攥着一瓶治伤药。
一袭黑衣的女鬼还是在那里穿梭子墙之间。
她散步的姿态就像我,总像是在思索。
“我给你带来一些伤药。
” “俊生!”她显然有些高兴,“我知道你会回来。
” “我没有找到保灵堂。
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早拆了。
” “是吗?”她说话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冰冷刺骨了。
或许也是我常常在雨中散步多沾了湿气的缘故。
“不过我给你带来一些现在的药,听说还管用。
”我把药留在了屋内的一角。
“您真是太好心了,我早知道人里是有好人的。
” “你要不要涂上呢?” “过一些时候吧,等您走了我会涂的,真是太感激您了,俊生。
”她叫我名字的口气里洋溢着一种亲密。
“你很喜欢叫人的名字,是不是?” “是啊,因为只有人才有名字。
” “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 “就叫我鬼吧。
” “那万一你弟弟也来了,两个鬼让我怎么区分呢?” 她的眼神又暗淡了,失望地摇了摇头:“他不会未了。
他太小,一定找不到。
” “他多小?”我问。
“才三岁。
但三岁的小人啊,已经很会讲话了。
那时我们都叫他小人精。
” 我很想问她那场火的事,但我不愿伤一个鬼的心。
火曾经烧毁了她的肉身,记忆的火或许会烧伤她的心,人和鬼是不是应该离得很远,远得看不见呢?一定是桂林的雨,它将鬼和人之间的界限抹得模糊了。
人和鬼走在不同的道上,却相撞在雨里。
总之那天我和鬼谈了很久并且颇为投机。
在我开门离开时,她又叫住了我:“俊生,以前那个盛园还在吗?” “什么盛园?” “是个饭庄,那儿曾有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酒。
” “我会去打听打听。
”临行时我感觉到身后她留下的微笑。
在我回家的途中,我遇见,一位满脸皱纹、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她看上去都有一百岁了。
她靠近我,用一种非常神秘的口气问我:“你刚从那里出来?”她指了指那座荒院。
“是。
”她的神秘让我觉得她更像鬼。
“几十年前那里出过一场火灾,烧死了不少人,到现在还闹鬼呢。
孩子啊,别下雨天在这里乱走小心撞上鬼,”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火灾?”我确实非常好奇。
“听说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千的。
” “为什么?” “她的生母自从生下她弟弟后就死了,于是她爹又娶了房新的,那女人真是厉害啊!对那姑娘不是打就是骂,做事稍不称心就拿她姐弟俩出气,有一次大发雷霆,竟把不足四岁的弟弟从窗口扔了出去,说是要喂狼。
” “后来呢?” “就是那个晚上,那姑娘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就把整个院子都烧了。
火势之大,百里外都看得见,活活烧死了十几口人,包括她自己。
” “那么她弟弟呢?” “不清楚。
有人说被狼吃了,有人说也是被火烧死了。
” 这个故事让我毛骨�然。
我好几日不敢再去见那女鬼。
但那女鬼善意的微笑一直留在我记忆的背后,并且飘着当年盛园方圆几百里最沁人的酒香。
又是一个下雨日,我提着一壶酒,两碟小菜去找那个女鬼,远远地,我就看到她站在院门口。
她一定是闻到酒香了,因为她站的姿态里有酒的醉人。
“我没有找到盛园,没有人听说过那里的酒。
但我带来了现在人间最香的酒,让你尝尝。
” “我知道是好酒。
” “你闻到了?” “从昨天起我就闻到了。
那酒香是从几十年前的盛园飘来的。
” “是吗?” “俊生,你知道吗?鬼是不用眼看的,他们相信嗅觉。
其实你们人啊,看到的只是你们想看到的,或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俊生啊,唯有嗅觉才是真实的。
所以好酒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闻的。
”有了酒她的话显然就多了。
“我还带了凉拌千丝和香樟鸭,都是现在桂林最好的厨师做的。
” “俊生,真让你费心了。
” 我有些得意,让一个人开心已是不易,何况让一个鬼容颜�发呢?多喝了点酒,她的脸色竟然有些红润。
她说:“这酒菜只有和了这雨才有意思,你说呢?俊生。
” “是啊,不如我们搬到外头,边吃边饮,怎样?” “好啊!”女鬼竟然雀跃起来,穿墙而过。
我端着饭菜到了院子,找了略为清爽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不怕墙,是不是?” “鬼的肉身是死了,所以他们用魂来走路。
如果用魂走路就不会有什么障碍了,其实人啊,就是太注重自己的肉身,不然也可以像鬼一样行走。
俊生,要不你闭上眼试试,让你的魂带你走。
” 我的酒已经喝多了,我的魂魄早已不听我的使唤,我摇了摇手说:“不用,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鬼,到那时我就可以穿墙而过了。
” “你下去后还会回人间吗?”我问她。
“那当然了,俊生,我要重新投胎做人啊。
” ‘死了做鬼,然后再投胎做人,这什么时候是个终结啊。
”女鬼笑了笑:“听下面的鬼说,到了一定时候你就不再想投胎做人,那时你也就不是一般的鬼了,你就有个更好的去处,那算不算是个终结呢?那是要靠缘份和修炼的。
” 我这世的人不知是上世的鬼花了多少力气修来的。
人是一颗前世种的果,在种植里多少流下点汗水。
平生第一次,在这雨、这酒、这鬼之中,我竟对人生有了一些满足。
满足原来不是往前走一步,而是往后看一眼,往后,往很后的很后看一眼,是的,我有些语无伦次了,我醉了。
那晚我留在了荒院,因为醉得沉,所以睡得很香。
我是被一声尖锐的叫声陈醒的。
那是一个女人的叫声:‘起火了!起火了!”火在我四周燃烧,我怕极了,怕得不敢动。
火舌越逼越近,快要吞食我了,这时那个女鬼出现了,她竟然一把抱起了我,在她怀里我显得真轻啊,这个鬼是不是只是抱着我的灵魂,而把我的肉身留在火里了?我听到四周的叫喊声,我看到一个女人从屋中跳了出来,她全身燃着火,发了疯般地嚎叫,四处乱撞,随着一声嘶声竭力的大叫:“作孽啊!――!”她跳入了院里的一口井内。
然后我看到房屋倒塌,那是一声巨响,“轰――”的一声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闻到木头和人肉的焦味,那是死亡的气味。
“畦――!”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那女鬼就在一旁看着我:“俊生,你做了个恶梦,是不是?” “是,”我抹了抹满脸的汗,“太可怕了,我梦见着火了,我都快被烧死了,然后你来了。
” “我终于把你救出去了,是不是?” “是。
”我猜鬼能详梦。
那女鬼又笑了,如同她叫我名字般流露出一种亲密。
我告诉那女鬼我要走了。
恶梦让我有些后悔留在这里过夜,夜不属于人是属于鬼的,我告诉她我不会再回来了,人鬼必竟有分。
在我快跨出门槛时,女鬼又叫住了我:‘俊生,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么?”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 “鬼还是人?” “人。
”她非常肯定。
就这样洲门约定在第三日,还是在这荒院里,等她领来一个女人,一个鬼要我认识的女人。
我看见她们手牵着手从雨中走来,雨模糊了她们行走的姿态,她们像是随风飘来的。
女鬼领来的确实是个女人,并且是个好看的女人,站在女鬼旁边,她的脸显得特别的纫闰。
为了确证,我上前握了一下她的手。
这是一双典型的女人的手,温暖,小,柔若无骨。
女鬼用左手拉着我的手,用右手拉着那女人的手,说:“这是俊生,这是软玉。
你们俩是人世间最相配的一对。
可人世太大太杂,我怕你们错过,所以今天持来牵缘。
” ‘为什么是我们?”我们俩同时问。
“因为你们是好人,而且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不撑伞在雨里散步。
”女鬼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直到她消失,我和软玉还是手握着手默默地站着。
每当秋季满城桂花香时,雨季也就来了。
只是这样纤细的桂林的雨,再也没有带来那个女鬼。
再后来我娶了软玉为妻。
一年后软玉有了身孕。
有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女鬼。
她对我说:“俊生,有一件事那时骗了你。
我上次来人间不是为了淋雨治伤,而是为自己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
我的前世正是因为不堪后母的虐待纵火而死,所以来生来世就想找对好父母。
我会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一定会善待她的,是不是?我出生后不要向我提前生的事,人若想活得好,是应该健忘的。
”女鬼说完就消失了,她没有提起她弟弟。
我们真的有了个女儿,取名叫“雨”。
我喜欢常常抱着这孩子,逗她说:“孩子啊孩子,我不但养育你的今世,我还了解你的前生。
” 我一说这,那孩子就笑。
她一笑,就泄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