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 [我们今天怎样读马尔库塞?]

丁国旗先生的《马尔库塞美学思想研究》一书即将出版,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这几年,谈论马尔库塞的人不多。

研究“西马”的人,关注得更多的是阿多诺、伊格尔顿和威廉姆斯,而在“西马”圈子外,美学家们谈论得更多的是维特根斯坦和杜威。

那么,马尔库塞是不是过时了?读了一些马尔库塞的著作以后,我发现并不是如此。

对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状况,我们的美学状况,马尔库塞说出过许多极有针对性的话。

重读马尔库塞,可以激活我们的思维,使我们在一个缺乏问题意识的时代找到我们时代的问题。

马尔库塞最有名的话,应该是“单向度”了。

资本主义社会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过去我们说,是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化。

但后来的发展证明,并非如此。

理论与事实不符时,就会被反证出理论的缺陷。

那么,资本主义就不要批判了?怎样批判?这成了一个新时代的话题。

马尔库塞所代表的,是从经济批判转向文化批判。

当然,文化问题与经济问题总是联系在一起。

“单向度”的观念,就与经济的发展有关。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

当“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都变成“雇佣劳动者”之时,心灵变得无所依靠,于是,文化危机就来临了。

具体说来,从“钱不是神”,到“钱能通神”,再到“钱就是神”,社会的发展经历了三大步。

其最终结果是,市场原则成为单一的原则。

文学艺术,成为在这种单一原则下对精神的救赎。

资本主义的经济原则,与无功利的审美和自律的艺术,构成了一个博弈。

这个博弈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阶段就存在并很严重,由此促成了现代美学的诞生。

到了二十世纪后期,在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我们通常说,在市场经济下,消费者就是上帝

我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着一种持币者的快感,有着不同程度上偶尔当一次上帝的快感。

这种经济模式能带来普遍的愉悦,增强这种愉悦,又反过来成为目的。

本来,在上帝造人还是人造上帝的问题上,我们早就有了一个唯物主义的认识:上帝是人造出的。

那么消费者这个上帝,就更是造出来的。

这就是说,生产本来只是满足需要的,但资本主义生产以追求利润为目的,于是就设法制造需要。

在当代社会,由于发达的大众传媒,个人被广告和大众文化所裹挟,失去了自我,成为体制性的生产和消费的组成部分。

在消费的驱使下进行生产,通过刺激消费来进行生产,这是一种现代造神运动。

通过这种造神运动,作为上帝的消费者被玩偶化了。

这当然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尔库塞所深深地忧虑的。

不仅如此,马尔库塞还有着另一种忧虑,这就是苏联式的官僚体制。

苏联的文学、文化和艺术理论,对中国的理论曾有过深刻的影响。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倾向性的强调,文学理论从属于政治,如此等等,深刻地积淀在文学理论的体系之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文学艺术理论,有了很大的改观。

现实主义使我们离现实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虚幻的现实描写,是不是会使人们丧失革命的激情和创造力?打破了“距离”的艺术现实的干预论,是增强还是弱化了艺术的功能?马尔库塞也对这一系列问题表示深切的关注。

在此语境下,马尔库塞提出了“大拒绝”。

拒绝消费主义的上帝,拒绝官僚体制的强制,还艺术以自由,这是马尔库塞的梦想。

那么,艺术的前景如何呢?马尔库塞不得不面对一个话题,这就是:艺术的终结。

在当今社会艺术还有存在的可能吗?在未来的理想社会艺术还有存在的理由吗?对此,马尔库塞的回答是肯定的。

马尔库塞曾经受到过各种思想影响,在这本书中,作者用“缘分”一词将他与一些前辈大师们联系起来。

例如,海德格尔的影响和他用具体性对海德格尔的克服;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和他对马克思早期哲学的阐发;弗洛伊德的影响和他将弗洛伊德的理论从心理向文化的转化;如此等等。

这些分析都很细致,很有说服力。

在这些“缘分”中,我还是感到,马尔库塞席勒更加有缘。

通过康德,他走向了席勒;通过叔本华、尼采和弗洛伊德,他补充了席勒;然后,通过马克思,他发展了席勒

席勒提出三个冲动说,前两个冲动感性即物质冲动,理性即形式冲动

感性冲动化身为爱欲,形成了马尔库塞的“快乐原则”。

形式冲动代表着理性的力量,与马尔库塞的“现实原则”联系在一起。

席勒在前两个冲动的基础上,提出“游戏冲动”。

这种冲动中,理性被感性化了,内化为感性的需要。

“游戏冲动”的对象,是“活的形象”,也就是美。

马尔库塞的“新感性”,正是这种思想的继承。

当然,这种“新感性”又具有新时代的内容。

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五官感觉是全部世界史的成果”。

人对世界的感觉,与情绪和情感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方面,感觉具有直观性,不能将之理解成是理性思考经压抑而积淀的成果;另一方面,人的生活经历、经验,以及以此为中介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情况,都会对感觉产生深刻的影响。

从原初的感性到新感性,有着从直接的欲望指向审美的转化过程。

然而,如果说到此为止,还只是席勒思想的重复。

除此之外,新感性还有着一个更为深刻的内容,这就是,它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和谐。

在“单向度”的社会中,质被转化为量,资本将一切转化为金钱,用身价来谈论人,官僚体制将一切转化为权力,用级别来看待人。

通过这种转化,人与人有了可比性,或是身价,或是级别。

然而,人与人在本质上是不可比的。

感性所追求的,是感觉的恢复,是多样世界的质的恢复。

这种恢复,正是美感的恢复。

由此,我们回到“艺术终结”的话题上来。

对于康德美学的两条规定,即审美无功利和艺术自律,马尔库塞的态度是这样的:审美不一定无功利,审美之维在实质上仍是对世界改造之维,但是,艺术却必须自律。

这种自律,不是“为艺术艺术”,而是始终以其美的力量对社会起着独特的作用。

资本造成人性的分裂,于是人们需要艺术来抚慰人性,这当然是艺术存在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太古老了。

马尔库塞所期待的,是艺术现实的激进的反抗。

在市场和科技双重作用、文化产业兴起并蓬勃发展、现代艺术的存在方式出现了巨大变化之时,具有强烈现实和行动倾向的马尔库塞却越来越陷入空想之中。

贵族和贵族式的精英艺术遇到了困境。

与先锋派的精英艺术相联系的,是激进的知识分子和包围着他们的中产阶级,与革命的无产阶级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乌托邦自有其独特的作用。

当人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时,这种“向往”之情本身就是一种改造现实的力量。

艺术看成是对世界的救赎,这是艺术现实意义。

它能激活人们的感觉,从另一个维度来看待现实,这个维度,就是审美之维。

这种维度很重要,人类理想实现之时,就是美学成为最高哲学之时,世界就成了人的艺术作品。

说到这儿,我们要避免一种对马尔库塞的误读,即未来存在着这样一个时刻,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消失了。

马尔库塞认为,这个距离永远不可能消失,即使政治实践成功地建设了一个更美好的社会艺术仍应保持其超越性。

这一思想是极其深刻的。

在中国过去几十年中,马克思主义曾经是造反的哲学,后来成了吃饭的哲学,历史和现实都要求我们回到马克思,建设一种批判的哲学

这种哲学应加入到社会生活和艺术实践之中,成为一种平衡的力量,从而保持社会的健康发展。

不过,马尔库塞艺术观太精英化了。

他所赞美的追求自律的艺术家们,只不过是现代艺术的一些小圈子而已。

这些人是否能拯救艺术于终结之时,抑或他们自己就是艺术终结的表征,人们可以围绕着它继续争论下去。

正像他的政治理论已从行动的哲学逐渐沦为学术的空谈一样,他的艺术理论也很难掌握大众。

这就使他离开人们正在从事的艺术活动,离开广大的艺术世界越来越远。

他试图教导人们接受真正的艺术这种真正的艺术却不是真实的艺术

作为马尔库塞理论的一个重要源头的席勒美学,有一个根本的缺陷,这就是期待某种社会之外的力量对社会进行救赎。

席勒说,到蔚蓝天空下的希腊,即他心中的圣地,去寻找拯救世界的巨人。

马尔库塞寄希望于美学的否定力量,自律艺术的示范作用,以实现他的理想社会

对于他来说,人民大众不能起这种作用,而只能依赖精英的力量。

这样的社会理论,是没有前途的,这样的艺术理论,也是偏颇的。

只有回到生活本身来谈论艺术,将艺术看成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处于它之外的某种救赎力量,这才是出路,也是避免艺术终结命运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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