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基因”与遗传

张清华。

韩愈(768年—824年),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韩愈官至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其逝后被追赠礼部尚书,谥号“文”,故称“韩文公”。

苏轼最是推崇韩愈,说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韩愈一生,最要让人一提的是,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的行军司马,参与讨平“淮西之乱”。还有就是,元和十四年(819年)因谏迎佛骨被贬至潮州,于是便有了治潮之功, 2019年是韩愈治潮1200周年。

韩愈在文学上贡献卓特,有“文章巨公”“百代文宗”之名。其散文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诗极富创造精神,“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叶燮《原诗》)。其古诗驱驾气势,掀雷抉电,风格豪猛,声宏调激;而他的七绝则写得清新爽劲,富于神韵,近似盛唐。

这组文章的四位作者,老中青三代,既有学坛耆旧,又有科研精锐,还有学术新秀,写法侧重各异,分别从吏治家教、社会民俗、文论美学与接受等方面开展,多方位观照,也有就韩愈七绝的专门研究,全面梳理,深入剖析,让人看到诗人另辟蹊径的新变。

—王志清(文学教授、唐诗学者、王维专家)。

韩愈有关家教的诗文,比较突出者有《符读书城南》《示爽》诗和《祭郑夫人文》,这些作品至今仍然是喻世的恒言。/诗书传家:古今同慨/。

韩愈一生育有六个孩子,他的这些有关家教的诗文,是对爱子的诫勉,也是诗人自己人生經验的总结。

《符读书城南》是为送儿子小符韩昶去长安城南读书而写的,其诗云:“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显系教子小符。“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虽然初生一样,读不读诗书,“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结果是不一样的。故教符勤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余”。

《示爽》是送侄孙韩湘去宣城赴任的,云:“临分不汝诳,有路即归田。”乃教导侄孙韩湘。“名科掩众俊,州考居吏前。”“时辈千百人,孰不谓汝妍。”赞湘成材,要韩湘做个廉洁为民的好官,乃肯定其成龙的意思。“昔日同戏儿,看汝立路边。人生但如此,其实亦可怜。”非一龙一猪之意否?此说曾受到后人的诟病。《符读书城南》文谠《新刊经进详注昌黎先生文集》中王俦《补注》说:“黄鲁直尝为眉山石守道书此诗,跋其后曰:‘或谓韩公当开后生以性命之学,不当诱之以富贵荣显。”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则曰:“诗书乃文章根本,人之所以不陷于不义者,莫不由之也。”此乃封建社会教人成材的根本。今文《尚书·召诰》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孔氏传云:“言王新即政始服行教化,当如子之初生,习为善则善矣。自遗智命无不在其初生,为政之道亦犹是也。”孔颖达疏引正义云:“呜呼!王行教化当如初生之子,子之善恶无不在其初生。若习行善道,此乃自遗智命,智命谓身有贤。智命由己来,是自遗也,为政之道亦犹是矣。”此乃韩公教子说所本:诗书传家。后世学者以此批评韩愈诱子以富贵,却不知韩愈所据的封建儒学教化的思想就是这样。

《符读书城南》诗的龙猪之比,教子符富贵利达,乃千百年封建社会家教的传统思想,真不高明,所以,宋陆唐老责之曰:

退之不绝吟六艺之文,不停披百家之编,招诸生立馆舍,勉励其行业之未至,而深戒其责望于有司,此岂有利心于吾道者。《佛骨》一疏,议论奋激,曾不以去就祸福回其操。《原道》一书,累千百言,攘斥异端。用力殆与孟轲氏等,退之所学所行亦无愧矣。惟《符读书城南》一诗,乃微见其有戾于向之所得者,骇目潭潭之居,掩鼻虫蛆之背,切切然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之美。此岂故韩愈哉?(魏仲举《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卷六引)。

这说出了韩愈一生传儒道而为国为民,不怕穷,不惜死的品格;施教育才的思想;批评了韩愈诱子富贵利达的做法,都很恳切。最后“此岂故韩愈哉”一问,似不知韩愈。实则,陆唐老何尝不知道韩愈身上,正包含传统历史文化精华与糟粕两个方面。精华是主流,否则,中华民族也不会立于世界优秀民族之林,辉光永照;韩愈之伟大正体现了这活生生的文化史;为贤者讳而拔高,为偏见而诟病,都不对。有学者诟病韩愈时曾赞誉杜甫“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又示宗武》)及《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嘱宗文、宗武绍承家学。家学者正如二子起名文、武,欲继承远祖当阳侯杜预、近祖“文章四友”杜审言,以诗书传家。杜甫是真正的诗人,却非政治长材。他游宦长安十年才得小官,一直不能施展抱负,怎能和平淮西、批逆鳞、闯镇州的韩愈相比?其实,大家都不必因小失大。一些人因沉于旧说,正是见小忘大,自缚于茧中矣。/传道育才,何惜断炊/。

韩愈教子符和孙爽,都是重教与学,着眼于成材上。《符读书城南》:“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两出“勤”字的关键在勤,只有勤才能饱有诗书,饱有诗书才能成为府中的“卿与相”,即成材。《示爽》说:“念汝将一身,西来曾几年。名科掩众俊,州考居吏前。”即韩湘从宣城西来长安,韩愈教湘读书,才有“名科掩众俊”的学识,也才能有“州考居吏前”的才干,成为廉吏贤才。侄孙韩滂虽短命夭殁,却体现了韩愈家教成材的苦心。《祭滂文》云:“汝聪明和顺,出于辈流。强记好文,又少与比。将谓成长,以兴吾家。如何不祥,未冠而夭?”韩滂聪明听话,乃韩愈夫妇精心培养,欲使其成为韩氏继嗣的人才,却不幸十九岁而卒。由此可知韩愈乃以诗书传家,子孙成材为旨归。

统观韩愈一生,都是以仁爱为根本,以教育为手段,发现教育使人成材的。他做地方官在阳山、潮州、袁州,总是以教育先行,在潮州甚至拿出自己治潮八个月的全部薪俸作办学的经费。他四为学官,一为祭酒,是以选材育才出了名的。韩愈一为博士时,即上《与祠部陆员外书》荐材于贤主考。育贤、举贤、用贤,招揽人才是为国树根之本,亦是韩公此书的本意。司贡士者之职在得人,佐司者在进贤,权德舆有得人之心,陆傪有进贤之志,二人又相知诚深,相得益彰,故韩公才以四门博士之微职,荐十士于陆傪。此举在唐无二,史亦罕见。如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八云:

贞元十八年,权德舆主文,陆傪员外通榜帖,韩文公荐十人于傪,其上四人曰侯喜、侯云长、刘述古、韦纾,其次六人:张苰、尉迟汾、李绅、张俊余,而权公凡三榜共放六人,而苰、绅、俊余不出五年内,皆捷矣。

漏韦珩,实即群玉,贞元二十一年及第。亦如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曰:“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韩公所荐十人,未出五年,均及第。所以《旧唐书·韩愈传》说,韩愈“颇能诱厉后进,馆之者十六七,虽晨炊不给,怡然不介意。大抵以兴起名教,弘奖仁义为事”。韩愈育徒、抚孤、待人,“未尝宿贷有余财,每曰吾明日解衣质食,今存有已多矣夫”(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因缺粮乏食,夫人面有饥色,韩公仍和乐以对。张籍与韩愈为终身师友,长于诗疏于文,而道不及。自贞元十三年秋冬到开封投学韩愈,管吃管住管教,年余“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张籍《祭退之》)。张籍一举登第;韩愈子符又受教于籍,诗文大进,于长庆四年登第。韩愈教书育人的思想集中体现在《进学解》里。他招诸生于书馆,诲之曰:

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 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工匠、医师、宰相都应成为伯乐,各行各业不同材质都成为有用之材,得到方方面面的应用,社会焉能不富裕,不和谐,不治理?这就比伯乐之于千里马,诗书之于卿相要全面,故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伟哉,韩愈,真大贤圣的识见也。/为家为国,自振一代/。

杜甫之伟大,以诗光耀青史,史不或缺;韩愈以政治家、思想家、诗文家光耀青史,同样不能或缺。杜甫忧国忧民,以诗展现盛唐至中唐历史画卷,以诗史称诗圣,造就诗莫盛于唐的历史。韩愈思想家的识见,辟佛老卫儒道,统一君臣思想;以政治家的气概参与平定淮西,震慑河北藩镇;以固国安民的胆气冒死出使镇州,说服将帅,促成了中唐振兴。杜韩之贤圣而伟大谁不称颂,谁不自豪。韩愈为家为国,自振一代的事迹,真可歌可泣。《新唐书·韩愈传》赞曰“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刬伪以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捂圣人者”,以至于欲自振一代韩愈自振一代,当涵盖立其家、振其国两个方面。

先说立其家。韩愈重孝道,《祭郑夫人文》曰:“受命于元兄曰:‘尔幼养于嫂,丧服必以期。今其敢忘,天实临之。”。

老嫂比幼弟年长近30岁,嫂卒,韩愈尊兄嘱,齐之以礼,为嫂服孝终期。或谓读《祭嫂郑夫人文》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祭十二郎文》: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以孝悲慨,泣血感人,如历来学者所说,读《祭十二郎文》不堕泪者其人必不义。韩愈“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原道》),以仁为根,以孝义为行,可谓集仁、孝、义为一身的典型。換个角度看韩愈家教,如他在《送杨少尹序》结语: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韩公不恋官,不终客居官所,送兄、归女于河阳先人墓,又自选“卧牛之地”,终葬河阳。一生多次归家相亲庐墓,几次长住河阳故居,说明他钟爱自己的家乡,故借《送杨少尹序》,赞杨少尹致仕归里,念念不忘家乡的旧情,教育子弟虽官而爱家。故张伯行谓此《序》:

末段遂言其归故乡之乐,贤于世之贪爵慕禄者远矣。唐人诗云:“相逢尽说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士大夫出处之际,可念也夫!(《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

再说“自振一代”。如果说杜甫以先祖杜预、审言为楷模,韩愈则以父仲卿、兄韩会为榜样。李白《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云:

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子贱,大贤也,宰单父人到于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继之者,得非韩君乎!

君名仲卿。把仲卿宰武昌的贤德政绩比大圣仲尼、大贤子贱。韩愈为官施政,自侔圣人,当受嗣于乃父。兄会,唐代宗李豫永泰(765)中,与“崔造、卢东美、张正则居上元及江淮间,好言当世事,自谓有王佐材。以道德文学伏一世,大夫士谓之‘四夔,以其道与皋夔侔。或云夔尝为相,四人者,身在隐约,天下许以为相,故云”(《全唐文纪事》卷三九《韩会传》)。韩愈“少小尚奇伟,平生足悲咤。犹嫌子夏儒,肯学樊迟稼。事业窥皋稷,文章灭曹谢。濯缨起江湖,缀珮杂兰麝。悠悠指长道,去去策高驾。谁为倾国媒,自许连城价”(《县斋有怀》)。其志尚高、胸襟阔、气势雄,而为家为国、自振一代思想,当受乃兄韩会的影响。

韩愈为家为国、自振一代思想和行为,正可见韩氏一族的遗传基因,也是他对传统儒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继承。

(作者系河南省社科院研究员,中国韩愈研究会名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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