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刘白羽

中国作家协会的殿熙在电话中对我说,白羽同志的散文集《凝思集》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要送我一本。还告诉我,白羽近来的心情格外的好,身体也有了明显的好转,还准备到郊外的密云县去走走呢。

听后,我立刻想起三年前白羽上海时有幸在他身边的那段日子,亲身感受到他对上海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在文学园地辛勤忙碌一生临近尾声时,在上海再出一本由自己编选的散文集是他久藏心底的愿望,如今,他心想事成了。

我曾读过白羽的不少文学作品,但还是喜爱读他的散文,无论是结构严谨、文笔清新的《心灵的历程》(三卷本)还是气势恢宏、宛转抒情的《长江三日》,都是我推崇备至的。1984年5月,市文联抽调部分工作人员为赴日本东京出席第47届国际笔会的中国作家代表团送行,我有幸忝列其中。代表团团长巴金另有会议已先期离开上海,由副团长刘白羽率柯灵、朱子奇、杜宣、黄秋耘、黄庆云等老作家从上海出境。在机场,我初次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刘白羽,只见他高高的个头,笔挺的身子穿着呢中山服,外套着灰色的长风衣,手提黑色的公文包,整齐的着装显出一股军人特有的严谨、沉稳的气质,透过岁月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的风霜,仍能清晰地看出白羽当年的勃勃英气。难怪此次随团同去的工作人员老徐时常在我面前谈起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刘白羽时的情景。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战火烧到鸭绿江边时,刘白羽随志愿军来到朝鲜。他不顾个人安危深入前沿阵地。一天,刘白羽与作家华山(《鸡毛信》作者)、翟强骑着战马在警卫班的护送下来到了老徐所在的20军,他同官兵们促膝谈心采集英雄杨根思的事迹,还专门为20军的文艺工作者作了场谈文艺工作的报告。他那引经据典、诙谐幽默的话语给老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九十年代中期,当我再次见到刘白羽时,长期病痛的折磨使他苍老了许多,由于腿脚不便,开始拄起了手杖。但他对上海的热爱仍一如既往,每天从电视上看天气预报时,除了关心自己所在的北京外,再就是上海了。心想气候对老友巴老是否适宜,怀念着上海的春风……当他在病中完成最后一部小说《风风雨雨太平洋》时,特意留出了最后一章,要把小说的结尾结在上海。为了使小说能圆满地画上句号,他请假从首都301医院专程来到上海上海作协的叶辛把他安排在浦东东海饭店下榻。可能是浦东突飞猛进的发展激发起他的创作热情,他一有空就坐在浦东的滨江大道上看浦西,在浦西的外滩遥望浦东,有时还坐车来到当年搞地下工作时住过的南市老城厢转悠,寻访逝去的旧梦,夜晚,还会坐上观光电梯来到金茂大厦顶层观看上海的夜景……。

我知道刘白羽爱大海,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有赞颂大海的篇章;他爱长江,那脍炙人口的《长江三日》早已成了读者百读不厌的美文了。他也同样爱着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所以,每回来上海,在黄浦江边浏览的“节目”是少不了的。2001年3月,白羽上海期间,虽然驱车往返于浦江隧道和大桥之间,但他还是想静静地看看黄浦江。那天,我陪伴着他来到国际会议中心西半球中的亚洲厅,只见白羽进门后就径直朝通体透明的玻璃幕墙前走去,扶栏望去,晴空如洗,春趣盎然,江面上游轮、货船、汽艇穿梭不停,在外滩万国建筑的衬托下好似一幅美轮美奂的木刻版画。刘白羽在窗前凝视良久。

许久,刘白羽突然把目光转向右侧,手指着上海大厦说:“上海刚解放时,我在这座楼14楼住过。”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叫“百老汇”。原来,刘白羽从军后,他随四野从东北一路征战到了汉口。一天,武汉军管会副主任陶铸来征求他的意见,说:“武汉刚解放,经济命脉要活起来,首先要和上海通航,可是江上的航标都被国民党破坏了,我们想派艘客轮去闯一下。上海那边你熟人多,可去了解一下情况,供我们接收作参考。”。

白羽一听是到上海,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就这样,刘白羽坐着解放后由武汉到上海的首艘航船顺流而下到达上海,在上海军管会交际处长周而复的安排下住进了上海大厦。曾在沈阳军调处共过事的饶漱石还特意邀请他到大厦最高层的露台上一同观看上海的夜景。可能是上海刚回到人民手中的原因,那晚的灯光白羽看去觉得特别的明亮也格外的红火……。

2001年春节,刚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金炳华到医院探望刘白羽刘白羽知道金炳华是从上海奉调北京的,所以,初次见面就提出要金炳华帮助他到上海看望巴老的要求,金炳华热忱地答应了。其实,他不但想见巴老,同时也是想再看看其他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和正在建设中的新上海。因此,到上海探望巴老后又马不停蹄地看望了病中的杜宣。在病室中,杜宣向他赠送了自己的散文集《桂叶草堂漫笔》、《桂叶草堂诗抄》及新出版的样书《杜宣剧作选》,让白羽也分享这份快乐。刘白羽把下榻的衡山饭店115房间看成了自己的“家”,他叫司机把张瑞芳、周小燕接来。那天客厅里笑声不断,好似总有谈不完的话,他们围坐在一起谈共同熟悉的朋友;谈当今文艺界的状况,也聊家常,谈晚了,白羽就在客厅里设“家宴”招待她俩。看到如此乐融融的场景,着实使人难以忘怀。但最让我感动的还数白羽同老友陈沂相见时的情景了。刘白羽陈沂早在30年代就认识了,当时陈沂在北方局宣传部工作,白羽因承担了撰写朱总司令传的任务,所以,同住在一个院内,刘白羽住上房,陈沂就住在厢房,朝夕相处,过从甚密。那时,陈沂和马楠还正谈着恋爱,后来白羽从山西太行山回到延安便分手了。解放战争中,刘白羽陈沂夫妇又相逢在东北战场上,白羽因战马受敌机惊吓,被掀翻在地,伤势严重。陈沂夫妇闻知后就把他接到家中,精心照料。为了不让他腰伤受寒,他们拿出新棉被把床垫得厚厚实实,还天天送白羽到热水池里浸泡,提到这段经历,刘白羽总是无比感激。

3月11日,我随白羽走进陈沂寓所时,只见午睡刚起的陈沂已将新出版的《陈沂家书(1958—1979)》放在小桌上了。坐在陈沂身边的白羽打开赠书,正巧翻到书中的第七封信,在陈沂给马楠的信中提到了刘白羽刘白羽见后眼睛忽然一亮,他还记得那时陈沂在齐齐哈尔受难,他也在齐齐哈尔,而且住在同一招待所里。读着这封信,使白羽既激动又难受。他说:“我俩同在总政工作了3年,又是同一年去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我们一起工作过,我也做过一些不对的事。那时,我已离开总政了,你的批斗会他们一定要我参加……”说到这,刘白羽的心情很沉重,沉思良久,终于感慨地说了句,“我感谢老朋友原谅我了。”。

是啊,我在白羽身边工作的数十天中,他经常会流露出因做过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而感到有些内疚和不安,想表示歉意。但这也是迫于当时的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啊,此时能得到老友的理解那是多么值得他庆幸啊。

刘白羽还与我多次讲到,他只要一踏上上海这块土地,心中总会感到暖暖的,有一种亲切感。至今,他究竟到过多少次上海,恐怕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但他永远记得,虽在上海举目无亲,但每次遇到困难时,总会有无数双热情之手向他伸出,他更不会忘记被他称之为“像一个圣者”的人,这人是巴金的爱妻萧珊。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刘白羽的爱子滨滨在童年时不幸患上的风湿性心脏病已发展到了晚期。长期的精神折磨使刘白羽又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全家遭受了雪上加霜般的打击,一下子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在万般无奈时,刘白羽一家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上海巴金萧珊每次去探望,都会给他全家增添无限的温暖和心灵的安抚。萧珊同悲痛中的白羽爱妻汪琦情同姐妹。到了秋天,为了让焦虑不安的白羽全家能得到些安慰,萧珊特意送来了阳澄湖大闸蟹让他们尝尝鲜。过春节时,萧珊带着礼物到医院去探望滨滨,给病房里带去了春的信息,同时也给白羽全家带去了深情和安慰,她是在用心温暖着白羽一家的心呢!当他得知滨滨喜爱看书时,又不厌其烦地从儿子小棠的小人书中为滨滨挑选了许多连环画,让滨滨度过了病室中寂寞无聊的时光。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滨滨要回北京了。那时正值盛夏酷暑,萧珊一直把汪琦和滨滨送到火车上。第二天下午,巴金夫妇又来到白羽下榻的东湖宾馆陪着白羽,大家都非常清楚滨滨病情严重,可大家都不愿将这层薄纸捅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萧珊不时地望着桌上的电话机,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汪琦从北京打来了电话,她告诉白羽滨滨已经平安地到了家里。听后,巴金萧珊都露出了笑容。巴金萧珊估计今天北京会来电话,生怕传来可怕的结果,使有病的白羽在精神上受不了,所以专程赶来陪伴的。当巴金萧珊起身告辞时,白羽眼中已充满了泪水。虽然最终滨滨带着爱离开了人间,萧珊也在“文革”中因遭难而去世,但她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美德却一直留在白羽的心中。

2003年春的上海之旅,是白羽近年来在上海住的时间最长,走访、游览的地方也最多的一次,他不顾劳累地在浦东的世纪公园漫步;或在陆家嘴中央绿地小憩;或到上海博物馆参观;或入座于上海大剧院……缤纷繁华的景象令这位对上海的解放曾作过贡献的老兵、老作家感到既新鲜又陌生,他感叹地对我说:“这几年生病,除了住院就是在家里坐着,很闭塞。这次来上海,令我大开眼界。上海更漂亮了。21世纪的上海、香港无疑是亚洲两大金融中心。我在上海就有这种感觉。”我注视着他说话时的神情,好似进入了诗的境地。无怪乎,白羽回北京不久,就特意给我寄来了一幅由他亲笔书写的墨宝,我展卷看到上书“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是白羽摘录了唐代诗人韩的《寒食》诗中的名句。从他那苍劲有力的笔锋中不难看出洋溢着对上海的爱,但这爱不仅仅是看到了上海的新变化而有感而发,更可贵的是他感受到了胜似亲情般的友情,这大概就是他常在怀念的“春风”吧。所以,白羽在众多的千古佳句中选上“春城无处不飞花”来表达对上海的赞美之情,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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