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村主任

曹江,陕西延川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海湖》《朔方》《厦门文学》等。

冬雨考了几次公务员没考上,在商场呆了几年,前途仍是渺茫,便回老家竞选上了村主任。竞选前,他就考虑上了低保户的问题:

后村七叔一家三口人,两个残疾,就七叔一个健康,还听老家的人说他最近几年精神有点儿问题,没精神病那么严重,不敢动怒,一旦动了怒,就疯狂地打老婆和儿子,有时鸡犬都跟着遭灾。七叔的命太苦了,年轻时家境不好,娶了个傻媳妇,勉强过了几年,把人家打发了。一个人过到了四十岁,又凑和着娶了个傻媳妇。之前,他总想着,不管歪好,生上个一男半女,自己后半辈子好有个依托,四十多岁的他,得了个傻儿子。

脑畔山上住着的五妈年轻时精明能干,刚五十出头,得了个怪病,花了二十多万,化疗了几次,才保住了性命,出院后拖着个病体,终日里坐在炕上苦熬着日月,家里的一切活计便都扔给了五爸。五爸快六十了,好在身体还硬朗,放羊、赶牛、下地、砍柴,什么都行,只是苦于没钱。小儿子结婚时欠下十多万,五妈治病又欠了二十多万。五爸的背在几年间就驼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债务压驼的。

斜湾里住着瞎了一只眼睛的三爷,伺候着瘫痪了几年的三奶奶。

沟口儿的田牛娃靠着种地,供出来一个三本、两个二本学生。他的鞋一年四季都敞着口子,在白冬雨的记忆中,就没见过田牛娃穿过新衣服,正月初一这样的的日子,他也提着镢头,在山野里刨挖。几个孩子虽然都毕了业,但都没有成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谁也照顾不上田牛娃,有时候田牛娃卖点儿土特产,那几个钱还轮不上自已花,得赞助给在城市奋战的孩子。村里偶遇个庙会,他也不去。都这年头儿了,他还总赶着个驴车。村上的红白事他从来不随礼,一年四季不买面、肉,就是煮南瓜、红薯、黄米饭凑和着吃。

冬雨想着,一定要把这些人家列为低保户

名单还没有报上去,石桂兰就找上门来了。这个女人守寡十多年了,平时,见了谁都不说话,头经常低着。

冬雨一看到她,心里就隐隐地难受。那时候,正是初秋,坝滩的玉米林黑森森的。白冬雨在村委会门口坐着,问她啥事。石桂兰看看白冬雨,长叹几声,就是不说话。白冬雨给了她笔和本子,说:那你写吧!

桂兰接过本子,白冬雨看她写道:我儿张毛小,快三十的人了,到如今还没问下婆姨,能不能把我们评成低保户

桂兰的字写得很灵秀、很有功力。

冬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她家现在的情况还是很不错的。张毛小十六岁辍了学,最初的几年就干着偷人的活计,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家偷来的东西都很不少了。张毛小后来务实了,在村里养了猪,院子里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就是因为他偷人的名声在前后村传开了,才娶不到媳妇的。

桂兰满怀期待地看着白冬雨,白冬雨无意识摇了一下头,石桂兰软软地坐在沙发上,无力地发出了声:我男人殁了,家里没个主事人,就毛小这一根苗苗,再结不了婚,这家人就完了。

冬雨年龄小,又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顿时就乱了手脚。

桂兰撩了撩头发,脸粗糙得像树皮。

冬雨照着自己的额头拍了拍,在头上挠了几挠,心想:可怜人多了,我能照顾多少?我才刚当领导,如果不借此机会硬了心,遇上大事咋办?他当即横下脸,说:你们这样的情况没办法列为低保户

桂兰慢慢走出办公室,临末了,又回头说:你比毛小大两岁。

冬雨不知道她说这句话什么意思,心想:或许她也是随口一说。

在白冬雨心里,张毛小根本不算个东西。那一年,白冬雨十八岁,张毛小十六,老家的桥对面搭起了戏台,初秋时节,暑气正盛。那些小孩儿在戏场上玩闹够了,就沿戏台过了桥,跳进了河湾。独独张毛小骑着自已的新摩托,把一条腿搭在桥栏上,夸耀到:老子的摩托四千多。白冬雨一听就来了气,心想:你爸爸才刚把命丢在煤矿,你却在这里叫嚣,就伸长脖颈在河里骂道:你爸爸尸骨未寒,你却拿他的命价嚣张。张毛小“呸”吐了一口涶沫,说:滚你妈,你没有,眼红了,是吗?白冬雨在水底下摸起一块石头就朝着张毛小扔去,张毛小把头一闪,躲开了石头,也跳进了河,与白冬雨撕打了起来。

张毛小虽然年龄小,但是心歹,他揪紧白冬雨的头发就往水里按,白冬雨喝了两口水,在河道里摸了一块儿石头,对准张毛小的脑门儿就是一下。

桥对面的戏台下看戏的人正多,前后七八个村子的人都有。

那些小孩儿看到张毛小的头破了,有人跑至戏场,告诉了石桂兰。那时候,张毛小他爸爸刚去世,石桂兰正悲伤着,又听到儿子的头被砸烂的消息,在戏场上就放开了哭声,向桥那头儿跑去。她这么一哭、一跑,看戏那些人就丢下戏,随她而去。短短几分钟,桥头上就聚满了人,一些好事者还以为水里面淹死人了,四下里找竹竿。

冬雨爸爸听说白冬雨打架了,也冲进人群。此时,白冬雨已经上了岸,他爸爸没问红黑,对准白冬雨的屁股蛋子就是两脚。

桂兰擦干眼睛,像是傾诉、又像是哀叹:娃娃爸爸殁了,娃娃没势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七嘴八舌地指责上了白冬雨,白冬雨爸爸更觉脸上无光,在白冬雨脸上,又是几个耳光子。

十几年过去了,那件事还在白冬雨心里作梗,每当他想到张毛小还没娶下媳妇,就有一丝小得意在心头掠过,白冬雨也曾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但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已。

张毛小把饲料从镇子上拉回来,把猪的肚子填饱后拉了一条破沙毡,在前院子的柳树下歇息。他自打改邪归正后,就与村里人拉开了距离,人家不上他的门,他也不去别人家。即便是当年一块儿上过学的那些人在年关前后赶回村子,他也不闻不问,村里选主任,他直接就弃权了。他只想着把猪喂好,挣足够多的钱。他似乎也没想过娶媳妇,身体吃紧时就去县城的小旅馆释放一下。他爸爸去世后,他妈什么话都舍不得说他,就连他偷人那几年,他妈都装做不知道。对白冬雨村主任这件事,他也没放在心里。他知道村干部近些年捞银子快得很,但他就是不屑。

桂兰收拾完院落,像往常一样,拿了小凳子坐在他身边,低语道:妈想过了,你不如今黑夜拿上些东西,在冬雨那里走一走,看能不能把咱评成低保户

张毛小有些吃惊,说:你想买甚,我给你钱,评那做甚?

桂兰说:妈不是要钱,就是想尽早给你说上个婆姨。你爸爸殁了后,庄里人都小看咱哩,连个说媒的人也没有。评上个低保户,看有没有人愿意跟你!

张毛小安慰他妈道:我有办法哩。

张毛小骑着摩托去镇上了,这次他不是买饲料,也不是联系猪贩子,请他偷人时的朋友吃了顿饭,说自己在村里受排挤,连低保户都评不上。

他那位朋友把白冬雨堵在镇上。当时镇上的人也不多,那小子也没动粗,客气地说:哥,我兄弟张毛小想评个低保户,你能不能招呼一下?

冬雨看那小子来者不善,当下便答应了。

冬雨穿过玉米林,来到河边,他感叹到:干什么都难啊!上一个低保户,就得下一个,下谁呢?白姓的人肯定是不能,自己当这村主任,还不是凭姓白的票多势众吗?他往草坪上一躺,自语道:你个张毛小,选举时,你弃权,现在又这么蛮横。白冬雨觉得自己有些窝囊,连个小混混都奈何不了。他又急躁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来至沟口儿的田牛娃家。

村里只一户田姓人家,没什么话语权,对谁的选举都造不成影响。

田牛娃的院子好像几年没打扫了,垃圾遍及角落,圈里那头骡子的毛像刺猬一样,直直地在脊梁上立着。

冬雨心想:看骡子瘦的,多久没喂料了!

田牛娃听到院子里的响动后,揭了门帘,说道:是冬雨啊!快回窑里吃饭。

吃了,你快吃。说着,白冬雨进了窑洞。

田牛娃的老婆在炕上坐着,锅子里煮些南瓜,盆子里是黄灿灿的谷米捞饭。

冬雨的心一下就酸了,沉思道:都这年头了,他们还吃这么粗糙的饭。

田牛娃的老婆一边招呼白冬雨炕上坐,一边又掩饰说:就我们两个人,面吃够了,蒸的些南瓜和米饭。

田牛娃在老碗里给白冬雨倒了些开水,说:没杯子,你凑合着喝。

田牛娃的老婆又赶忙掩饰道:杯子都打了,娃娃们回来一回买一撂、回来一回买一撂,都打了,说完,还给田牛娃使眼神儿。

冬雨在脚地上转了几圈,找了个理由,说:叔叔、婶子,你们家出了几个大学生了,日子咋说都好过些,我就想着,你们的低保户指标能不能给了别人?

田牛娃揉搓着双手不说话,他老婆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好娃娃哩,你看看我们的吃喝,几个娃娃念了一回书,没一个有钱的,我跟你叔叔受苦受得快挣死了。田牛娃接住话茬,说:好娃娃哩,我比你爸爸大五岁,我的苦比你爸爸重多少着哩?每天从山里回来,熬得饭也吃不进去。他老婆抹起了眼睛,说:娃娃们也没办法呀!书都白念了。

冬雨咬紧牙关说:你们虽说没钱,一家人都健健康康的。张毛小他爸爸歿了这么长时间了,应该不应该照顾一下?我七叔一家三口人两个憨憨,不照顾行吗?我五妈害了那么一场病,你们也清楚着哩,我三爷和我三奶奶两个残疾人,谁照应哩?

田牛娃放下碗,说:娃娃,你说得对着哩,低保户我们不当了。

田婷最小,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宾馆收银,最初的几年,田牛娃想先给儿子结婚,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

早春时节,田静打回来电话,说找下对象了,田牛娃卖了些粮食,连同过去积攒的钱,共拿了六千来块,他知道这点儿钱管不上用,还是去了。

田静田牛娃接至房间,看到田牛娃一身儿破烂行囊,没好意思给女朋友说家里来人了,他有心给他爸爸买两件儿新衣服,但房租、水电费、日常开支又时刻督促他,他没一点儿闲钱。

田牛娃第二天就回家了,他坐在车上哭了一鼻子,他想,儿子的婚事他不管了、他管不了了,以自己的能力,把他们的学供完都很不容易了。女儿哪里有个合适的人家,就订婚。

两年过去了,田婷还一直单身,田牛娃也提醒过她,有个合适的人家就结婚,拖一年就大一年。田婷也想过,就是遇不到个合适的。

冬雨走后,田牛娃觉得他若是和田婷结合就好了,虽说自家的日子不如人家,毕竟田婷是大学生。没人上门说亲,自己又不能主动往出提。

张毛小买了辆QQ车,原来他积攒了钱想在县城买房子,列为低保户后,政府给救济了一套,张毛小便买了辆车,有事没事都要开车溜达着去县城、镇上。

田婷休了两天假,买了点儿肉、水果要回村里,在县城外等村村通。

张毛小开车出了县城,看见田婷在路边站着,心想:你们不是大学生么,咋还坐村村通?他停下车,按了几声喇叭,田婷没注意,张毛小按下玻璃窗,把头探出去,说:回庄里呀?

田婷上了车,张毛小炫耀道:再以后回庄里联系哥么!

田婷礼节性地问:办事哩?

张毛小握着方向盘,说:串哩,庄里满盛不定。(盛不定:呆不住。)。

田婷知道张毛小在县城分下房子了,说:你这下弄好了,房、车都有了。

张毛小心里喜滋滋的,嘴上又说:差得远哩,咱到什么時候都是农村人么!

快到村里时,张毛小又问田婷在家里待几天,田婷说她要呆两天的,张毛小又说他过两天还得去县城

冬雨后悔把张毛小列为低保户了,自己都没车,他居然开个车嚣张,自己咋说都是村里的主任么,他没看上过田婷田婷坐在张毛小车上时,他心里居然不舒服。

听说张毛小在县城分到房子了,田静也回了趟村里。那时候是春天,田牛娃套了骡子翻地,田静拿耙子收拾地畔上的杂草,田静田牛娃:咱们没争低保户田牛娃扶着犁铧,说:白冬雨说来了,咱家里的人都健康着哩,没法评。田静把耙子立在地畔上,说:毛小家的人也都健康着哩么!

田牛娃抬起犁铧,喊了声:噢。骡子抬起蹄儿,把缰绳拽得响了声就调转了头。田牛娃用鞭杆把犁铧上的土划净,说:毛小老子的殁了么!

田静说:有车就不能当低保户,我要告哩!

田牛娃一轮又耕过去了,他像上次一样,调转骡子、划净犁铧上的土,说:不要告,毛小是个可怜娃娃,十几上老子就殁了。

张毛小每次开车离开时,石桂兰都要一直看着车走出村子,当张毛小把车停至田牛娃的坡底下、田婷坐进车时,石桂兰打起了田婷的主意。她在本子上写道:

冬雨主任:

多谢你把我们评为低保户,婶儿现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哩,田婷是个好娃娃,如有适当时机,你能不能去田牛娃家走上一次,看能不能把田婷介绍给毛小。

桂兰写好后,她将纸折得方方正正地揣入衣兜,顺河畔走至村部。

冬雨在手机上打游戏正入谜着,没注意石桂兰,石桂兰软软地、轻轻地往椅子上一坐。

冬雨打完一把儿游戏,想打第二把儿时,觉得眼前闪过个黑影,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到是石桂兰在门口坐着,白冬雨问:婶子,你有甚事?

桂兰还像上次那样,不说话,无力地看了一眼白冬雨,掏出先前写好的字递上去。

冬雨以为是公事,心里又犯了难,看完后他才不由地笑了一下,说:婶子,你先不要急,如果人家两个能互相看上,田牛娃不同意也得同意,如果人家两个互相看不上,田牛娃同意了也没用。

桂兰又软软地从椅子上起来,给白冬雨点了点头,二话没说离开了。

她路过田牛娃坡底时抬头看了一眼,她真想上去坐一坐。

冬雨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心想:你张毛小凭甚这么张狂?几经思索,给扶贫干部写了封匿名信,说张毛小有车,不在低保范围内。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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