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古代眉纹砚】 眉纹砚
编者按:羲之爱鹅,东坡喜砚,自古乃文坛佳话,然好事者托东坡之名制砚者,代不乏人,今瞻砚居先生亦收得“子赡”款砚一方,愿与《文艺生活・艺术中国》读者分享,编者愿借此听取各方高见! 引子 一代文豪苏东坡,是一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千古奇才,深受世人的喜爱与敬仰。
对于藏砚爱好者来说,苏东坡更像是一个可爱的藏友、可敬的玩家。
据有心人统计,在《苏轼文集》及《苏轼诗集》里,苏东坡论砚之诗、文共计有五十余首(篇)。
其平生所作砚铭近三十首,几乎占去了其所作全部铭文的一半。
其中的“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彀理、金声而玉德”等,都是爱好者耳熟能详的名言。
苏东坡的一生,可以说是与砚结缘的一生。
从少年时偶得“天砚”,到中年时以剑易砚,到老年时购买“雪堂砚”,再到卒前一年从海南岛带到内地的“东坡端溪螭虎砚”,这期间访砚、藏砚、赏砚、受人之砚、赠人以砚……等等活动,应该说是伴随了苏东坡的一生。
“我生无田食破砚”,苏东坡独特的气息由此可见一斑。
透过种种生动的砚事,我们看到了一个鲜活的苏东坡。
苏东坡藏砚甚丰,故流传下来的也颇多。
目前,据相关资料披露且可查到的苏东坡砚大致有如下几方:苏轼东井砚、苏轼从星砚、苏轼百一砚、东坡端溪螭虎砚、东坡德有邻堂砚、苏东坡雪堂砚等, 都是名动江湖的砚。
其他陆陆续续现身民间的“东坡砚”则不胜枚举,有待详考。
上述各名砚,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端砚 似乎尚未有其他石砚被确认为苏东坡之砚的报道,尤其是东坡先生最喜爱的龙尾砚。
一 本人喜收藏,但不是瓷器、玉器、字画、青铜器等,这些是我无力问津的领域。
我收藏的东西从古玩行里来说属于“杂件”类,但没有那么“杂”,偏向于“文人化”一点,其中最喜欢的是古砚、铜墨盒等文房之物、于古砚收藏虽未窥堂奥,也算初辩门径,略有心得。
我收藏的途径也简单:从本地古玩市场购买和从网上购买。
本地市场小,主要在网上淘。
网上藏品种类繁多,交易非常活跃,不亚于逛潘家园,这个资源还是要充分利用的,至于能否淘到令人满意的东西就看各自的眼力劲了。
因为本人较好地把握了一条原则:“宁精勿滥(仅就个人的水平、实力而言),自娱自乐”,故至今收藏状态良好,无论是心态还是藏品,都是很“健康”的,都能让我感受到愉悦。
几年前,从网上买了下面这方砚(如图1—5)。
依然清晰记得当时那个网店老板卖这方砚时的帖子名称:杂砚。
然后贴的是这方砚的一正一背两张图,干拍的,整个图片呈赭红色,石纹不明显(店主的原图我始终保存,遗憾的是卖砚帖子未做及时保存,待想存留而再回找时,已被店主删除)。
经过仔细观察,凭着“职业”的敏感,我判断出了它的石种及年代,于是毫不犹豫地询价。
回复很出人意料,价钱竟然非常便宜。
在我确认要了之后,店主还很有责任心地在网站短信里告诉我说“铭文是后刻的”――在这里我今天仍然非常赞赏店主的诚实。
但我已拿定主意,即便铭文后刻,他报的价格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于是问清地址、账号,马上付款,然后就是悬心等待,直至包裹到手我的心才踏实下来。
做决策的过程其实就是对事物进行判断的过程。
从这方砚的外形来说,它具有典型的北宋歙砚特征,浑身透着北宋文人砚的那种秀、雅的风韵,所以即便它的图片过小让人看不清包浆,也丝毫不能影响我对它的判断。
从店主图片上砚之似有似无的纹路来看,我认为是龙尾砚中的眉纹砚,但砚台又是赭红色的,这可是我闻所未闻的品种,更值得买来研究。
而买此砚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它后面的铭:子瞻。
因为这个铭不能不让我想到某个人。
但是对于印学,我是地地道道的门外汉,所以对于这个印铭,我无法分析它的时代特点,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分析它是否老刻,,通过仔细观察图片,我认为它是老刻,其字口状况应与砚的年龄相仿,故觉得此砚有可能就是属于北宋时的那个名人的。
就这样,通过快捷的运输,一方“名人”砚迅速从彼处来到了我处,有了它的新归宿。
打开包裹,发现实物与店主图片颜色完全相左。
它没有一丝的红色元素,通体是歙砚特有的青碧色。
而且包浆漂亮,品相极佳,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至今我尚未明白的是,在我之前已有几十人次看了这个砚的帖子,为什么没人捷足先登呢?是因为它后面的这个铭太“重”,还是完全不知道这个铭,所以才不敢相信,不敢下手的?又或者是因为店主的图片不甚清晰而让人分辨不出砚的年龄、石质?个中原因恐怕穷我一生也不得而知了。
二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故世人称其为“苏东坡”。
那么,这方刻有“子瞻”二字的铭文砚与苏东坡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砚初到手,我即开始了不懈地努力。
1、从熟旧的包浆和自然使用状况来看,其毫无疑问是一方传世古砚。
2、古到何时?从砚型来看,显然是典型的北宋歙砚形制。
砚14公分见方,高2公分,简朴而秀雅,浑身无处不透着北宋文人砚的神韵。
龙尾砚是苏东坡赞不绝口、由衷喜爱的砚种,在他流传下来的五十余篇(首)论砚的诗文里,绝大部分是关于龙尾砚(歙砚)的,他的著名的《眉子石砚歌》正是为眉纹砚而作。
4、“子瞻”铭。
事实正如我之前从图上看到的,其铭老,不过这并不能确定它就是北宋时刻的并且一定就和苏东坡扯得上。
必须找到相关证据。
网上传来了令人振奋的话音:此铭“有宋印风格”。
有网友如是说。
但是,在《苏轼文集》里我却是彻底地失望了。
我翻遍了苏轼关于砚的诗、文、铭,没有找到和此砚此铭有关的蛛丝马迹。
如此折腾数十日,可以说是毫无进展,一切都还是初始状态。
除了罢手,别无良策。
“也许它和苏东坡没有关系吧”、“我怎么可能会如此幸运呢”,无奈之余我作如是想。
尽管网友的话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三 因为喜欢藏砚,所以也喜欢读关于砚的书。
一年余后的某一天,在阅读章放童先生的大作《歙砚温故》时,其中有段文字似突如其来的重锤狠狠地击在了我的胸口上,使得长久积压在胸腔里的郁郁之气喷薄而出,心里一片轻松――其书第15页有一个段落是这样写李少微所制的一方歙砚的:“第二方系王定国收藏的‘吴汪少微砚’。
从苏轼《书王定国赠吴说帖》所附‘定国帖’中可知:砚本‘李文静奉使江南得之’,‘巩(即王定国)获于其孙,盖作风字样,收水处微损,以漆固之’。
这方风字砚尽管墨池微损以漆修复,仍被当时人视作拱璧,可见李少微砚之珍贵。
”这里提到的砚怎么这么熟悉?这不分明就是在描述我收藏的“子瞻”砚吗?! 就如要你猜一个人,虽然仅说了他的三两个特征,也尽管多年未见,但你立即就会猜到这人是谁,只因为他的音容笑貌早已烙在了你的心上,让你终生难忘。
自从收藏到“子瞻”砚考证未果后,我是一直难以释怀。
为了更清楚《书王定国赠吴说帖》的内容,我从《苏轼文集》里找来它的全文: 《书王定国赠吴说贴(定国贴附)》: “定国吴砚,李文靖奉使江南得之。
巩获于其孙,盖作风字样,收水处微损,以漆固之。
子瞻作《清虚居士真赞》,取以为润笔。
子瞻今去国万里,然与砚俱乎?绍圣乙亥眷,至广陵,吴说以笔工得子瞻书吴砚铭,览之怅然。
平生交游,十年升沉,惟子瞻为耐久。
何日复相从,以砚墨纸笔为适也。
王巩定国书。
此昊汪少微砚也。
去国八年,归见中原士大夫,皆用散毫作无骨字。
买笔于市,皆散软一律。
惟广陵吴说独守旧法。
建中靖国元年五月二十日,东坡居士书。
我试着将前段关键部分用白话文大致译一下:“我王定国有方吴国(南唐)产的砚台,是前朝宰相李文静奉命出使江南时得到的。
我从李文静孙子手里获得,砚形大概类似风字样,它蓄墨的砚池有个小的损伤,已用漆把它修补加固了。
子瞻(苏东坡)为我(王定国号‘清虚居士’)作了一篇《清虚居士真赞》,我就将这个砚当作润笔费送给了子瞻。
子瞻现在远在万里之遥的地方,他是不是依旧和此砚在一起呢?……这方砚是吴国汪少微制的砚。
” 看到这些,对比我购藏的“子瞻”砚,言语似已多余,真相已然摆在了面前――实物与文献是何其的相符: 1、我的这方古砚,造型新颖别致,颇具风字砚形而又与风字砚有明显差异,正合“盖作风字样”的描述(盖:大概); 2、我砚之墨池右上角有古老的漆补,亦合“收水处微损,以漆固之”状; 3、汪少微何许人也?这里不妨借用一段今人吴荣开在其文章《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古砚》中的话:“在南唐时期,歙砚大受宠遇,南唐中主李瑕精意翰墨,宝重歙石,专门在歙州设置了砚务,选砚工高手汪少微为砚务官。
汪少微:五代南唐时徽州(今安徽歙县)著名砚工,专事监督制歙砚的生产。
由于汪少微对制砚颇有研究,制出了一批又一批名砚。
受到后主李煜(李�之子,公元931—978年)的赏识,赐以‘李姓’,故有些史料中称其为‘李少微’,专门为官家制造石砚。
李少微制砚所用的砚石就采自龙尾山,经他手制成的龙尾砚,除具有‘温润劲建,发墨之利’的共同特点外,还具有各自不同的天然颜色”。
从中可见,汪少微是专制龙尾砚(歙砚)的名师,连苏东坡都感叹:“予家有歙砚,底有款识云:吴顺义元年,处士汪少微铭云:‘松操凝烟,楮英铺雪。
毫颖如飞,人间五绝。
’所颂者三物尔,盖所谓砚与少微为五耶?”!如今,我手上的这方砚正是龙尾砚。
其石质莹洁,纹理缜密匀净,泛着丝绸般的酥光(即现在所说的“折光”),以手抚之温润如柔肤。
置之水中,可见其石色如春雨初霁,碧嫩如玉,惹人爱怜;砚身眉纹满布,醒目有致,如轻波荡漾,似溪中浣纱,极富律动感,令人赏心悦目。
清人徐毅在《歙砚辑考》中说:“歙石以眉子为绝,而眉子品目不一,要以石色青碧、石质莹润而纹理匀净者尤以精绝。
此砚比例适中,端庄秀美,砚边外侧圆润饱满,内侧利落挺拔,雕工佳妙。
曾见众多古今砚之图,尚未见有与其同型者,更遑论精美如斯的了,而与其形略似者,皆不可与之同目而语,其之美足以当“人间五绝”之誉。
该砚背之形制亦是唐宋过渡时期砚的典型特征。
综上所述,此砚符合汪少微生活的时代及其制砚特点,说它是汪少微砚合情合理。
4、要紧之处在于这句:子瞻作《清虚居士真赞》,取以为涧笔。
《书王定国赠吴说贴(定国贴附)》中王定国的砚送给了苏子瞻,我这方与其中所述砚极似的砚上有“子瞻”铭,这两者之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能不让人想到它们实是在互相佐证。
已故砚藏家萧高洪先生在《新见唐宋砚图说》很有感触:“苏东坡对歙砚情有独钟,有许多讴歌歙砚的篇章,其《眉子石砚歌》写道:‘君不见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争新奇。
游人指点浅颦处,中有渔阳胡马嘶。
又不见王孙青锁横双碧,肠断浮空远山色。
书生性命何足论,坐费千金买消渴。
尔来丧乱愁天公,谪向君家书砚中。
小窗虚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
毗耶居士谈空处,结习已空花不住。
试教天女为磨铅,千偈澜翻无一语。
’苏东坡不愧是宋代大文豪,其在诙谐之中把眉子石砚赞美得无与伦比,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可以试着想象一下,苏东坡接受王定国的赠砚后,出自对该砚的喜爱,情不自禁地在其背上刻上了“子瞻”铭…… 所以,根据对比论证,这方眉纹砚即为王定国作为“润笔费”(实为二人友情之象征)送给苏东坡的那方砚,言其可信度有99.99%,这绝非是故弄玄虚、耸人听闻,而是实物与史料匹配的结果,是其最难能可贵之处。
尽管不敢断言100%,但就如今天的DNA鉴定,有99.99%已能说明问题了。
再三品读《书王定国赠吴说贴(定国贴附)》后,实让人有振臂疾呼的冲动。
是故我将居所命之为“瞻砚居”,既为瞻仰古砚之意,更为“子瞻砚”之记。
林语堂先生在他的《苏东坡传》里说到:“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刚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那么,如果拥有了一方苏东坡曾经收藏并为之作铭的砚台置于书桌上,那又将会是一种何样的感受呢?! 略有遗憾的是,东坡先生,您为什么不在回贴里说一点那方“定国吴砚”后来的事儿呢?! 欲说还休,也许这就是苏东坡的魅力所在吧。
当然,还有那个印,因本人学识所限,无法论证其是否宋印,尚请方家赐教。
四 至此,关于“子瞻”铭眉纹砚的故事算是基本讲完了。
因为通翻《苏轼文集》以及其他某些资料后没有发现更多的相关信息,考证只能暂告结束。
以上及以下诸多观点,均是本人一孔之见,可能贻笑大方,恳请玩砚的专家、藏家不吝指教。
也许又会由此砚而引出另外一些故事:作为一代制砚名家的汪少微,其砚之貌是否让今人窥见了一斑?或者还有坑口史料之辩?等等,因超出了本人能力所及,这些故事就待有心人另讲了。
更或许,今天仅仅只是在讲一个个人的收藏故事而已,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但是,我终究还是要感谢苏东坡的。
因为有了苏东坡,我的生活不仅过得充实,而且充满了乐趣与希望――虽然前方的道路注定不是坦途。
不过,我始终坚信,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在苏东坡流传下来的那些名动江湖的砚台行列里,一定会有这方“苏轼眉纹砚”独秀其中――她是一代名家汪少微所制,她有隽秀典雅的风姿,她的眉纹是那样疏密有致、灵动飘逸、连绵不绝,她的面庞碧嫩明净,散发着静谧肃穆的光泽…… 她,就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