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坡集》札记

高恒文。

摘  要:自宋以来,注家纷起,致有“百家注苏”之说,然而失注、漏注、误注比比皆是。此事不应苛责注家,实乃由于东坡才大,学识广博,下笔不仅驱使经史子集、内典外典、古典今典,以至乡言口语。本文对东坡诗词略有补注、笺疏,兼顾古典,尤重今典,且以作品之间互文关系以为内证,指归在于发明文心、诗意。不揣浅陋,贻笑大方,在所难免也。

关键词:东坡集;诗;词;今典;内证。

庚子年初,大疫肆虐。闭门不出,以避时难。余重读《东坡集》,遣日抒闷。读至《病中游祖塔寺》“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二句,大为感动。所读《东坡集》乃宋版残本,据东瀛藏本影印,{1}虽刻板精美,美不胜收,影印亦称精致,奈何白文,时有不解,于是参考古今各家注本,堆积案头,殆若獭祭。或圈点批识于当页,或补注补零笺于散纸。今将入夏,疫情稍缓,略作整理,以作纪念也。

一、“敢将诗律斗深严”。

《谢人见和前篇二首》其一,首联云:“已分酒杯欺浅懦,敢将诗律斗深严。”查《苏轼诗集》卷十二,王文诰引王十朋注:“韩退之《联句》:再入更深严。”{2}案,此注大误。《联句》即《晚秋郾城夜会联句》;“深严”,当作“显严”。王注所引诗句,见该诗李正封对句:“印从负鼎佩,门为登坛凿;再入更显严,九迁弥謇谔。”“显严”,出典《庄子·庚桑楚篇》:“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③。

“深严”之于诗,义为诗律之深细严整,如杜甫名句“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黄庭坚《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其一:“李侯诗律严且清,诸生赓载笔纵横。”陆游《五鼓自簇桥入府》:“忽然客愁破,更觉诗律整。”或作深究严格于诗律之义解,如程公许《李宰和唐子西芙蓉溪诗索同赋》云,“子西诗律伤于严,掉头沉吟春饮酣”;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唐子西《语录》云:‘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又,《金史·文艺传下》:王庭筠“为文能道所欲言,暮年诗律深严,七言长篇尤工险韵”。

东坡诗中常见类似诗句。《九日次韵王巩》云:“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和苏州太守王规甫侍太夫人观灯之什》云:“安排诗律追强对,蹭蹬归期为恶宾。”自谦实乃自得也。所以后在黄州曾与长子迈联句,而有“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云(《夜坐与子迈联句》);离黄州至筠州见子由,与侄子出游,有诗云“高谈付梁罗,诗律到阿虎”(《端午游真如,迟适远从,子由在酒局》),梁、罗、虎乃迟、适、远小名。又,苏辙《送毛滂斋郎》诗:“酒肠天与浑无敌,诗律家传便出人。”子由诗意殆与乃兄同,诗能“出人”,在于“家传”,亦在于家传诗律之“细”耳。

然而,尤为重要之处,在于东坡诗中所言“诗律”,尚别有深意。其《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云:“明朝二子至,诗律严号令。”《韩康公挽词三首》其二云:“旧学严诗律,余威靖塞氛。”字面意思,严于诗律也,然而知人论世,或有言外之意。严于诗律,何关乎“旧学”?其《游径山》云:“嗟余老矣百事废,却寻旧学心茫然。”《苏轼诗集》卷七,王文诰于此二句,有案语曰:“时新学盛行,故自以为旧学,其祝文宣王,则曰敢忘其旧,皆此意也。”韩康公,即韩绛,其父兄皆官至朝中高位,累世高门;绛历事仁宗、英宗、神宗。韩氏当崇“旧学”,而有别于王安石倡导“新学”。东坡称道韩绛“旧学严诗律”,或别有深意焉。又,东坡“故自以为旧学”之意,《次韵子由送蒋夔赴代州学官》尤其明了;此诗首联云:“功利争先变新法,典型独守老成余。”王文诰引查注:“《宋史·王安石传》:训释《诗》《书》《周礼》,颁之,号曰《新义》。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经,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甚是。而《次韵子由送蒋夔赴代州学官》第二联云:“穷人未信诗能尔,倚市悬知绣不如。”王文诰于此联第二句引施注所引《史记·货殖列传》,是;第一句未注,当引《宋史·王安石传》,熙宁三年(1070),新颁取士之制,进士殿试罢诗、赋、论三题而改试时务策。行“新苗”之法,以致农不如商,故曰“倚市悬知绣不如”;罢试诗赋,因而长于诗赋之士落第,故曰“诗”竟然亦能使人“穷”。所以东坡不仅“故自以为旧学”,亦自矜“诗律细”“诗律深严”也,甚至感叹“我除搜句百无功”、放言“更欲题诗满浙东”(《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

二、“窃禄忘归我自羞”。

《山村五绝》,作于熙宁六年(1073),时东坡在杭州通守任,虽已遭朝中指责,却并未十分警惕,读此作第五首,尤可见其疏略大意,所以子由《次韵子瞻山村五绝》其五最后两句云:“近来南海波尤恶,未许乘桴自在游。”劝喻之意,至为殷切,见于言表,然则子由不幸言中也。余早年曾改清人赵翼《题遗山诗》名句,写于《山村五绝》其五诗后:“诗家不幸文章幸,赋到沧桑意更长。”未必“句便工”,畅达而愈加跌宕是也。人生大事,文章不过余事耳,余少不更事,无知如此。

其一,“孤烟起处是人家”。点化陶潜《归田园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二句而来;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墟里上孤烟”,亦出自陶诗。然则窃以为,东坡此句,语近杜牧《山行》第二句“白云生处有人家”,而各具其妙。《山行》旧版诸本异文,此句“生”字或作“深”{1}。此后,东坡黄州途中,作《白塔铺歇马》,尾联云:“望眼尽从飞鸟远,白云深处是吾乡。”二作均可资校勘杜诗。作“生”字,似更生动。

其五,“窃禄忘归我自羞”。“窃禄”,旧典习语,易解,故诸注本不注。《后汉书·郭杜孔张廉王苏羊贾陆列傳》,杜诗上疏云,“牧养不称,奉职无效,久窃禄位,令功臣怀愠,诚惶诚恐”;《袁绍刘表列传》,袁绍上书云,“若使苟欲滑泥扬波,偷荣求利,则进可以享窃禄位,退无门户之患”。东坡后遭“乌台诗案”之难,获释,将迁黄州,作《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韵二首》,其一末句曰“窃禄从来岂有因”,再用“窃禄”一词。《苏轼诗集》卷十九,此句注引黄焯识语:“末句用孔融《报曹操书》‘忠非三闾,智非晁错,窃位为过,免罪为幸语。”极是。

“忘归”,亦诗词习语,东坡诗词中屡见,兹不俱引;易解,故诸注本亦不注。按,此句“忘归”不当以习语视之。子由《逍遥堂会宿二首》引语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忘归”之“归”,指兄弟“相约早退”也。东坡《满江红·怀子由作》云:“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忘归”,当作“孤负当年林下意”解。《山村五绝》乃寄子由之作;“窃禄忘归我自羞”下一句为“丰年底事汝忧愁”,“汝”,指子由。因此“窃禄忘归我自羞”之“忘归”,以习语而道兄弟“相约早退”之意,习语亦兄弟之私语也。

三、“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东坡作品之难,难于上青天。虽自宋以来,注家纷起,致有“百家注苏”之说,然而失注、漏注、误注比比皆是。此事不应苛责注家,实乃由于东坡才大,学识广博,下笔不仅驱使经史子集、内典外典、古典今典,以至乡言口语。其《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其一,名句“一朵妖红翠欲流”,致使陆游“及游成都……问土人乃知蜀语‘鲜翠犹言‘鲜明也”,而有“东坡盖用乡语云”之叹,{1}早解后来注家大难。《苏轼诗集》卷十一,引查注:“高似孙《纬略》:翠,鲜明貌,非色也。不然,东坡诗既曰‘红矣,又曰‘翠,可乎?”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引嵇康《琴赋》李周翰注:“以鲜明为翠,乃古语。”其实陆说启发在前,高、王后见之明或为诸葛后明,或借光于放翁也欤?(案,钱锺书曾于论文之中论及此句,旁征博引而别具文心,见《读〈拉奥孔〉》{2}。)。

至于巧取豪夺、改写暗用,甚至故意误引错说,屡见不鲜,可谓英雄欺人。如《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词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醉翁语”,指醉翁词《朝中措·平山堂》开头两句“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山色有无中”,醉翁此语乃用王维名作《汉江临眺》之名句,东坡何尝不知?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云:“东坡先生乃云:‘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似谓欧公创此为句,何哉?”此语似婉,佯为不知,实则质问也,令人莞尔。方勺《泊宅编》卷六云,“‘山色有无中,王维诗也。欧公《平山堂词》用此一句,东坡爱之,作《水调歌头》,乃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此或慑于东坡盛名,虚心回护也,发人一笑。西哲云,“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东坡于此,当对曰“吾爱真理,吾更爱吾师”。视借用王维名句为乃师成品,情理之中也。其《西江月·平山堂》又云:“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杨柳春风”,即醉翁词《朝中措·平山堂》之“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代指此词。可见对乃师此词之称赏、推崇。此例绝非孤证。再如,其《述古闻之明日即来坐上复用前韵同赋》云:“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前一句见诸醉翁《蝶恋花》一词结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然而“泪眼问花花不语”,由唐人诗句而来:严恽《落花》云,“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温庭筠《惜春词》云,“百舌问花花不语,低回似恨横塘雨”。《词林纪事》卷四据《南部新书》引严恽此二句,云:欧词《蝶恋花》“此阕结二语似本此”。东坡二句,看似出典两处,前一句指欧词,后一句出自严诗,实则不妨看作俱出于许诗;查《苏轼诗集》卷九,王注此二句,只引许诗而不引欧词,极是。可见东坡自己作品,借用唐人诗句,却偏偏承认来自恩师,更无视乃师原来借用前人。师生情重,以至于此。“认得醉翁语”,乃“只认得,醉翁语”乎?

四、“一朵妖红翠欲流”与“谁信诗能回造化”。

《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名作,亦为“乌台诗案”之罪证也。③。

其一,“一朵妖红翠欲流”。如前文所述,前贤发明“翠”之“鲜明”义,使此句更见异常生动,诚东坡之功臣也。按,“翠”之本义、常见义,屡见于东坡诗词,不下百例,举不胜举,如《自昌化双溪馆下步寻溪源至治平寺二首》云“乱山滴翠衣裘重”,《九日寻臻闇黎,遂泛小舟至勤师院二首》之一云“湖上青山翠作堆”,《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云“乱山横翠幛”等等。仅《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中,“翠”字六见。尤值得注意的,当属《南乡子·千骑试春游》中“浅黛横波翠欲流”一句,不仅生动不在“一朵妖红翠欲流”之下,而且“翠欲流”三字重见。眉色虽浅,却因为眼波泛动而翠眉宛若浮动于眼波之上,故曰“翠欲流”。此一“翠”字,当指眉色。不然,既曰“浅”,又曰“鲜明”,可乎?诚如是,据此,“一朵妖红翠欲流”,“翠”,颜色也,不当作“鲜明貌”解释。何也?窃以为,“一朵妖红”,花也,而“翠欲流”,花之叶也。“一朵妖红”与“翠欲流”,一句并列双语,分指两属;互文也,“红”亦“欲流”“翠”亦“妖妖”之谓也。否则,东坡何乃仅此一句“翠”字别用,甚至方言乡语?稍后,由杭州改任密州,作《惜花》,亦写牡丹,有“前年赏花真盛哉”之叹,诗中写花,如“千枝万叶巧剪裁”“红残绿暗吁可哀”,同时写花与叶,而非仅写花朵,似可引以为旁证。

其二,“谁信诗能回造化,直教霜卉放春妍”。“霜卉放春妍”,即题目所谓“冬日牡丹”也。“谁信”,故作疑问、否定,意在惊叹“造化”天工“能”“直教霜卉放春妍”,实则“信”也;若无此“信”,则无此问也。文士诗家故作狡狯,无事生非,横生波折,厌直写而喜曲笔,好为跌宕之辞也。上一首末二句云,“漏洩春光私一物,此心未信出天工”,原来连“造化”亦不“信”也。正说反说,亦矛亦盾,然而思想圆通,意趣盎然,此東坡之长技,亦先秦各家论说之辩证思维,而尤见之于《周易》。易学乃苏氏家传之学,东坡奉父命作《易传》;“四库提要”称东坡之著“其文辞博辨”“深得曲譬之旨”,则东坡固深知其中三昧也。{1}赘言之,岂止辞章而已哉!“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九死一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亦沉痛亦旷达。佛戒“我见”“我执”,庄子倡言“无我”“忘情”,东坡出入佛、道,大端则始终不失儒门之教,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也。

钱锺书《谈艺录》云:“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2}纠合“谁信诗能回造化”“此心未信出天工”二语为一说,则长吉与东坡英雄所见略同矣。其实,杜甫早有此意此说,已成名言,广为人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下笔如有神助,诗成能泣鬼神,即诗能补造化鬼斧神工之无功也。锺书先生拈出“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称赏有加,未免过誉。又,既曰“下笔如有神”,又曰“诗成泣鬼神”,则此“鬼”也,既助之亦泣之。或曰此“鬼”非一鬼也。东坡前已既言“此心未信出天工”,后则又曰“谁信诗能回造化”,效颦乎?登堂且入室乎?出入杜诗,其谁能此!又,东坡称赏王摩诘诗画,人所共知。《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参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一八:“世谓王右丞画雪里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则东坡论王摩诘诗画,乃别有所赏焉。之所以未便明言之,殆同乎沈括所谓“此难与俗人言也”之意欤?③东坡《王维吴道子画》诗云:“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得之于象外”,似即“诗中有画”;“有如仙翮谢笼樊”,似指“雪里芭蕉”之类也。

补注。姚合《和座主相公雨中作》:“诗成难继和,造化笔通神。”邵雍《首尾吟》其五十九:“始信诗能通造化,尧夫非是爱吟诗。”黄庭坚《姨母李夫人墨竹二首》:“小竹扶疏大竹枯,笔端真有造化炉。”。

五、东坡词臆注。

如前说,失注、误注,实属难免。东坡诗作,卷轶浩繁,注不胜注;历代注苏,精力在诗,直至清人集注、补注以及补正,虽工程浩大,亦犹待补注、补正。东坡乐府,傅注而后,有以笺注见称者,实则疏略,且不乏误识;今注数家,意在详赡,亦未后出转精。此次闲读泛览,时有不解,恨不得句句有注。偶有所识,以备他日再读而于曾留意处不复记忆也。姑举数例如下。

其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名作也,但使选本,亦无不选之,故注释、评说尤多。后出者不过沿袭旧注,几无发明。即古今词话,或有人焉,不免技痒,自负腹笥便便,趁才而已。高明博学如洪迈,亦有此失,参《容斋随笔》卷十五。

1.“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除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外,古今之注,大都不出熟典谢庄《月赋》、孟郊《古怨别》、许浑《秋霁寄远》三例,未为不当,惟仅注后句耳,一概不注前句。“但愿人长久”,似用曹操《秋胡引》“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句意,不止字面。“千里共婵娟”,当注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东坡《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三五盈盈还二八”句,曾明明白白径用鲍诗,可为旁证。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注释,除注引古典,尚且别有新说:“宋时盖有这样的俗说:逢八月中秋节,各地阴晴均同。东坡似亦信之。其《中秋月诗》三首之三:‘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自注引他友人文生转述海贾的话:‘虽相去万里,他日相会相问,阴晴无不同者。以现在看来,这也不过文人说说罢了。”{1}钱锺书《宋诗选注》,亦注亦释,风格与此类似,例如关于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两句之注{2}。俞著远在他人同类著作之上,不仅此一例③;即使全注、全笺东坡词,不论先出、后出之作,似不及俞注之确切、精审。

2.“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注家多注引司马温公《续诗话》,同为今典,当同时加注欧阳修《渔家傲》(“尊前拟把归期说”)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应有恨”,看似问月,实则“恨”者人也。注引“月如无恨月长圆”,徒识字面;“此恨不关风与月”,更切东坡词意。“风与月”,另见醉翁词《玉楼春》(“西湖南北烟波阔”):“明朝车马各东西,惆怅画桥风与月。”“惆怅”,殆与“恨”同意。东坡《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即次韵乃师此词,最后两句:“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可见东坡对乃师词中之“月”,别有会心。

3.“何似在人间”。作者迁谪黄州时作《菩萨蛮·七夕》(“凤回仙驭云开扇”)最后两句:“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当互引以为注,互相发明词意,以见“乌台诗案”前后作者思想情怀之变化。

其二,《念奴娇·赤壁怀古》。此亦名作也,似亦注释完备且尽善,其实不然。

1.“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风流”,指汉魏人物英雄,魏晋名士风流。《后汉书·王畅传》:“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自中兴以来,功臣将相,继世而隆。”《后汉书·方术传论》:“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晋书·谢混传》:“谢晦谓刘裕曰:‘陛下应天受命,登坛日恨不得谢益寿奉玺绂。裕亦叹曰:‘吾甚恨之,使后生不得见其风流!”《晋书·刘毅传》:“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世说新语·品藻》:“然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殷不及韩。”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辛稼轩《鹧鸪天·枕簟溪堂冷欲秋》云,“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书咄咄”“一丘一壑”俱出典于《世说新语》。东坡词中数见“风流”一词,如《定风波》云“千古风流阮步兵”、《渔家傲》云“风流膝上王文度”,阮步兵、王文度乃魏晋人物也。

附说:《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后,东坡一而再、再而三袭用此作。《满庭芳》词首三句云:“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此三句与“大江东去”三句义近:存于不存,即浪淘尽与否;虽浪淘尽千古風流人物,而大江仍在,滚滚东流。一奇语,一豪语也。又,《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上阕:“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义近《念奴娇·赤壁怀古》全词,起兴仅钱塘江潮来与长江东去之别耳。至若《醉蓬莱》,写登楼临江之感兴,首句“笑劳生一梦”,以下连用“华发萧萧”“多情”“酹羽觞江口”数语,两词不仅情怀类似,而且关键词也略同。可见《念奴娇·赤壁怀古》允称得意之作也。

2.“雄姿英发”。英雄之谓也。“雄”有英雄、枭雄之分,此句谓公瑾身姿风度尽显英气勃发之雄。或作一句两义解,“雄姿”与“英发”,分指别属:前指身姿,后谓言议。或引《三国志·吴书·吕蒙传》孙权评论吕蒙,“及自长大,学问开益,筹略奇至,可以词于公瑾,但言议英发不及之耳”,以注“英发”。据此,当谓此句引领下二句:“雄姿”接“羽扇纶巾”,“英发”连“谈笑间”。似是而非。东坡词素以豪放见称,慷慨畅达,应不如此深心密意,曲折婉转,至如二窗之作耳。

“雄姿”,亦曰“英姿”,或总称“英雄姿”,杜甫《徒步归行》:“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汉魏之际,天下大乱,豪杰纷起,故而称誉英雄;若曹操,时人评之为“枭雄”,尚且大喜。当时以“英雄”论人,征之史籍,屡见不鲜,习语也。《后汉书·循吏传·仇览》:“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三国志·魏志·陈矫传》:“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晋书·阮籍传》:“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是时名家论著,犹列“英雄”之目。刘邵《人物志》云:“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夫聪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胆则说不行;胆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则事不立”;“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与雄;能役英与雄,故能成大业也”。后世诗词咏怀魏晋人物,“英雄”亦为熟典。杜甫《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辛稼轩《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均吐属典切。故注东坡此句,当着眼于此。务求确切,或引《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赤壁战前,瑜谓孙权曰“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以及《吕蒙传》,瑜没,权与陆逊曰“公瑾雄烈,胆略兼人”。若兼顾字面,不妨注以杜甫《骢马行》“雄姿逸态何崷崒,顾影骄嘶自矜宠”;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凌人古受氏,吴世夸雄姿”;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异时披图兴叹,岸帻迎笑,雄姿英发,视向时谨勅之文叔,如二人焉”之类。

英发”,英气勃发之义。诗中常用“英气”,而言英气勃发也。李白《秦女休行》:“罗袖洒赤血,英气凌紫霞。”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云,“凌人古受氏,吴世夸雄姿。寂寞富春水,英气方在斯”,“雄姿”“英气”连用。温庭筠《过孔北海墓二十韵》:“珪玉埋英气,山河孕炳灵。”司空图《争名》:“穷辱未甘英气阻,乖疏还有正人知。”宋诗词中更见频繁,兹举苏氏兄弟作品为例。东坡诗中数见:《和犹子迟赠孙志举》云,“连枝皆秀杰,英气推伯仁”;《书〈浑令公燕鱼朝恩图〉》云,“咸宁英气似汾阳,夜饮军容出红妆”;《自净土步至功臣寺》云,“凛然英气逼,屹起犹耸战”,等等。子由《张安道生日二首》其一云,“十载从公鬓似蓬,羡公英气老犹充”;《张公生日》云,“少年谈王霸,英气干斗牛”等等。至于注文,窃以为当引《世说新语·容止》第一则:匈奴使者见曹操既毕,称之曰“此乃英雄也”;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云,“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英雄”也,“英发”也。较为贴切。历来注家,曾不稍措意及此,竟至错失熟典,惜哉!妄加臆测,注家或碍于以为公瑾与孟德,互为敌对,且有忠烈与奸臣之别,而放弃此熟典?然则对读此词与《赤壁赋》,词赋互文,可知东坡意中,两人俱英雄也,故而此处无碍乎以狀孟德之文,注写公瑾之词也。

孙权称赏公瑾之语,“言议”指言事议政,“英发”义为才略卓越,所以“言议英发”与“雄姿英发”,此“英发”非彼“英发”也,意义迥然不同。进而论之,汉魏之际,言议征实,重英明;魏晋之后,议论蹈虚,尚才华,或称“言语”,“清谈”是也。《梁书·本纪第五·元帝》:“世祖聪悟俊朗,天才英发。”《南史·梁本纪下》:“帝聪悟俊朗,天才英发,出言为论,音响若钟。”东坡诗中亦有用例,如《送欧阳推官赴华州监酒》:“知音如周郎,议论亦英发。”虽用旧典,意义不同,此“议论”亦非彼“言议”也。

3.“谈笑间”。各本均无注。今人赏析、说词之作,或径作今日白话口语“谈笑之间”解。误。“谈”,乃《世说新语》“言语”篇之旧义,亦如王僧虔《诫子书》所引曼倩“谈何容易”之语与下文所谓“自呼谈士”“谈故如射”之“谈”。又,东坡《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云:“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罴。”可引以为注,唯“谈笑”用唐宋以后之义耳。

4.“人生如梦”。版本有异同,或作“人间如梦”“人生如寄”,義近,均用曹丕《善哉行》其一“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其驰”之意:既然“人生如梦(寄)”,那么“多忧何为”?故而不妨、姑且“一尊还酹江月”。又,后作《西江月·送钱待制穆父》云:“须信人生如寄。”。

如此写魏晋人物、故事,用魏晋词语,出典魏晋史籍,乃我国古代诗词文章修辞技巧之一也,非萧子显所谓“或全借古语,以申今情”(《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可比。此殆类同乎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句,“护田”“排闼”之“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之修辞佳例{1}。明乎此,读解或注释,方不负作者苦心经营、文心精细也。

附说:东坡黄州之作,“人生如梦”乃一大主题。仅以词作为例,如下。《西江月·黄州中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醉蓬莱》:“笑劳生一梦”。《满庭芳》:“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红。”《十拍子·暮秋》:“身外徜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如此等等。此前作品中也曾说“梦”,如《西江月·平山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不过是文人骚客笔下套语,可借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论东坡词所谓“书生此念,千载一辙也”一语而论之。然而“乌台诗案”之后,东坡此叹,不得谓为陈词滥调也。虽然旷达,时时就近佛、道以宽怀,以“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自嘲,终不能忘情,“未免有情”也;作者可爱,作品动人,亦在于此也。

其三,《西江月·平山堂》。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注家多注引白乐天《自咏》“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一联,是,字面、诗意均切合。当加注佛经如《维摩经》“是身如梦,为虚妄见”诸语。“转头”即“回头”,与“空”“梦”二词,皆佛典常见词。东坡二句明言针对香山“万事转头空”而言,且更为香山下一转语,“未转头时皆梦”;若禅宗迎面棒喝,盖谓香山犹在佛家山门之外也。

其四,《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1.“惊起却回头”。“惊”:杜甫《玩月呈汉中王》云,“关山同一照,乌鹊多自惊”。杜诗之义,不安也;此处兼有惊醒人生梦幻之寓意,详说见下。“回头”:此词作于黄州,当有寄托,且作于寺院,所以“回头”当作佛家语解;因“乌台诗案”之“惊”,而悟“回头”之义。参见上文解释《西江月·平山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两句。

2.“拣尽寒枝不肯棲”。或注曹操《短歌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拣尽寒枝”即“绕树三匝”;“三”,虚指,多也。“不肯棲”:“棲”,依义,亦曰“棲依”,徐照《哭翁诚之》云,“谁怜穷贾岛,临老失棲依”。

以上两句注释,不过以熟典释义而已。实则此二句出典明确,见孟浩然《秋宵月下有怀》“惊鹊栖未定”一句。此前东坡于密州任上,《和鲁人孔周翰题诗二首》其二:“更邀明月说明年,记取孤吟孟浩然。此去宦遊如传舍,拣枝惊鹊几时眠。”已早写此词意旨,且关键词、中心意象几乎完全相同。又,稍后,东坡黄州,《过建昌李野夫公择故居》云,“幽鸟向我鸣,野人留我宿。徘徊不忍去,微月挂乔木”,亦可参阅。古今注家,远搜别取,上下求索,却徒劳少功,失之于眉睫,可叹!殆不读东坡诗欤?

六、东坡诗零笺。

余读苏诗,偶有札记,而随手批识,多为只言片语,稍加别择整理,移写稿纸,录有数则,所剩不及批识什一。或有补缀,意在简明,如下。

其一,《湖上夜归》:“春风洒面凉”。此句似点化杜甫《四松》“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两句而来。此句之“凉”,不仅因为早春夜半风凉(下文有“尚记梨花村,依依闻暗香”,可见时在早春),湖水夜凉,而且因为饮酒半酣(首联云“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然而杜诗未写饮酒,所以东坡此句似较杜诗两句生动而隽永。似为作者得意之句也,因而集中屡见,或一字不改,或稍加变化:《同柳子玉游鹤林招隐醉归呈景纯》云,“花时腊酒照人光,归路春风洒面凉”;《端午帖子词》云,“一扇清风洒面寒”;以及《韩康公坐上侍儿求书扇上二首》其一云,“不觉春风吹酒醒”;《定风波》云,“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减字木兰花·立春》云,“一阵春风吹酒醒”。“春风吹酒醒”,含“面凉”之义。黄庭坚《次韵答和甫卢泉水三首》其一亦云,“蘋风荷雨洒面凉”。

其二,《宝山昼睡》:“七尺顽躯走世尘”。查《苏轼诗集》卷九,引王十朋注:“《文选》陆士衡诗:‘昔为七尺躯。”仅措意字面也。当加注《世说新语·言语》:“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此句虽著一“走”字,然而题目明示写宝山寺昼睡,因此此句意谓:奔走世尘,疲于津梁度人,因而倦卧。连读下句,此意更加明了:“十围便腹贮天真”,即用《后汉书》边韶昼卧之典(王十朋注引《后汉书》,转述边韶故事。是)。

其三,《陌上花三首》其一:“江山犹是昔人非”。查《苏轼诗集》卷十,引施注:“《文选》魏文《与吴质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此注亦仅措意字面,误。出典陶潜《搜神后记》卷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改“城郭”为“江山”,为了与下文“遗民几度垂垂老”一句呼应。一意字面,错失熟典,惜哉!

其四,《李行中秀才醉眠亭三首》其二:“君且归休我欲眠,人言此语出天然。”《苏轼诗集》卷十二引王十朋注:“李太白《山中与幽人对酌》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误。由东坡此诗最后两句“醉中对客眠何害,须信陶潜未若贤”,当注《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欲醉眠,卿可去。其率真如此。”“人言此语出天然”,即指此传引陶语之后所言“其率真如此”:“人言”,乃史家之言;“天然”,点化“率真”而来。王注之误,不仅于第一句似是而非,且于第二句不得落实。

其五,《陪欧阳公燕西湖》云:“赤松共游也不恶,谁能忍饥啖仙药。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拿学道慕仙者忍饥啖药开玩笑,戏谑之言也,然而东坡诗中屡有不能、不愿忍饥之言。《宿临安净土寺》:“参禅固未暇,饱食良先务。”竟然冒犯佛门,然则我佛慈悲,批颊棒喝:吃饭穿衣,固是禅事。《北寺》:“信美那能久,应先学忍饥。”此处拿王粲《登楼赋》开玩笑;稍后《二公再和亦再答之》则云,“应念苦思归,登楼赋王粲”;甚至他日或引柔奴名言“此心安处是故乡”,而別作一解。忍饥,本非仙家、佛门专利,儒门亦有忍饥之说焉。“君子固穷”,自当忍饥。颜子在陋巷,屡空,当忍长饥也。首阳饿死,渊明贫居,亦为儒门视为自家故事而津津乐道。子由《午寝》云,“忍饥终愧首阳客,睡足何须云梦州”;《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云,“永愧陶翁饥,虽饥心不惑”。东坡似未曾放言儒门忍饥。历代论者特别注意东坡源于道家佛家,往往死于句下,全然不顾、不悟其实游心未远,且逢场作戏,好作门面语。“毋固”于一家一派,“毋必”于一理一说;未甘输心卖身,不作投靠皈依。倘论东坡思想本旨,儒耶道耶佛耶?此中或可窥消息欤?参观前文第四节,“谁信诗能回造化”笺{1}。

其六,《哭欧阳公孤山,僧惠思示小诗,次韵》:“故人已为土,衰鬓亦惊秋。犹喜孤山下,相逢说旧游。”《苏轼诗集》卷八,题目断句为“哭欧阳公,孤山僧惠思示小诗次韵”,疑当于“孤山”断句。此诗不是写“哭欧阳公”,而是记“哭欧阳公”以后之事也。否则,亦“哭”亦“喜”,可乎?得体乎?

《苏轼诗集》卷八,此诗题下有王文诰案语:“公举哀孤山,有《祭欧阳公文》,为本集祭文之冠”。按,《祭欧阳公文》,当作《祭欧阳文忠公文》;王氏按语不误,此处不当加书引号。东坡关于醉翁诸作,诗词文章,无不大佳。以祭文而言,王氏所言,堪称允当。如若以全体文章而论,窃以为,《司马温公行状》{1},当为东坡文章之最。细按此文所记人物之言行、政事,比对史籍所载当时政局、党争之事实,可知作者苦心经营,文心独运,固不在遣词谋篇也。然而世之所称赏《赤壁赋》之类者,固属文士骚人之好恶也,意趣别在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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