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日子

工地日子 十四岁那年,我刚初中毕业。

因为对中考没有丝毫把握,那个暑假对我来说就显得异常的烦闷。

地里如火如荼的双抢工作正在进行,七月份的太阳,相当给力的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一切都融化一般。

知了在树上不停的嘶鸣,似乎是在嘲笑我颓废的心态,以及那迷茫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我知道如果我中考失利,在当时的家庭条件来说就意味着我的学业已经完全终止。

我无法让父母为了我花几百块钱一分的去买报读高中的指标,更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下一步自己的人生路该往何处走?为了驱走心中的苦闷,我将自己每天在地里弄得很疲惫,也只有在筋疲力尽之后,我晚上回到家中才能安静的躺下而不去想那么多烦心的问题。

面对父母关切的目光,我思考许久后终于做出了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不管有没有考上高中,先利用暑假的时间跟舅舅们去省城长沙打工,一来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在体验生活的艰辛时给自己增长点见识,还可以顺道散散心;二来如果一旦获知考试结果不利,也算提前给自己找了一份差事,让自己不再去顾虑那么多。

当时我二舅刚好在长沙承包了一项装修的活,正紧缺副工(就是给师傅打下手的那种),我想跟着过去看看。

当我将我的决定告知父母时,他们都不同意,毕竟那时我还小。

舅舅他们平日里都是在省城的工地上头顶烈日做着手拿砌刀的力气活,让我这样一个小孩跟着去受那种苦,他们不愿意更舍不得。

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加之舅舅也保证会好好照顾我,并承诺只会让我做一些挑灰浆的轻松点的活,父母才无奈的点下了头。

夏季的午后,我特别喜欢搬一把竹躺椅坐在门前的枣树下休息,不但是因为有绿荫遮阳,而且可以看着头顶那盘绕在枣树上挂满果实的葡萄一天天成熟。

一个午休的间隙,二舅来到了我家,通知了当时刚从田里回来腿上还裹着泥巴的我“明天一早出发,从镇上坐车去长沙。

”在此之前,我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去过临镇走了几回亲戚,连我们市里或县城的位置在哪个方向,都不甚清楚。

而从未出过远门的我现在想到忽然要去到大城市中,有机会接触到之前只有在电视中才能看到的那个繁华世界时,心情自然会兴奋和有几分紧张。

临行前夜我并没有睡好,一来是因为父母的反复叮嘱,要听话,凡事要多注意;二来是因为激动的情绪,在床上折腾了很久后,迷迷糊糊的就到天亮了。

脚穿一双崭新的黄绿色解放胶鞋,身上一身洗得略略发白的短装,手提一个装着两套换洗衣服的尼龙编织袋,这就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出远门时的全部装备。

匆匆吃罢早饭,父亲赶早送我到外婆家与舅舅们及其他几个泥水师傅汇合,之后坐渡船度过那条给了我童年很多快乐时光的河流,沿河岸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一条大马路上,我们在此等候并踏上了从镇上开往省城的大巴。

在那个年代,从我们镇上直接通往省城的车极少,就两辆卧铺大巴,且还是对开的。

卧铺本身都是限员的,一张床一个人。

但司机为了谋利,通常都会在铺位已经卖完的情况下,又在通道间加很多板凳的座位,只是价钱会比卧铺要便宜十块钱。

为了方便,买不到卧铺票的人们,也只有忍受硬板凳和屁股间的摩擦而一路颠簸了,好在车程不是很远,只需三个多小时而已。

卧铺车内设施很陈旧,没空调,车厢内人多且空气很不流通,对于我这种一沾车就犯晕的人来说,简直是如处在地狱一般的折磨。

车开出不久,被拥坐在人群中连动弹都困难的我开始脸色苍白,浑身冷汗直流。

还好一位在上铺与人聊天的长者见我晕车厉害,主动跟我换了个位置,让我能有机会平躺下来。

可怪当时的我,竟然无知得连谢谢都未跟人家说一声,以至于后来很多年,每次想起那次坐车的经历时,我都懊悔不已。

三个半小时的颠簸,三个半小时的眩晕,对我来说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难熬的时段。

好在终于让我熬到了头,当卧铺车在市区某个公交站点停靠后,我跟着大家一起下了车。

脚刚着地,呼吸到车外的新鲜空气,原本已经在车上吐了几回的肚子又翻江倒海了起来。

我蹲在站台上吐出一堆污粹之后实在吐不出来什么,就干呕起来。

舅舅一起的几位师傅当中有人见状,担心的说要赶紧带我往前走才好,不然让搞环卫的看到了,肯定少不了被罚款。

从市区到目的地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我艰难的跟着众人往前走了有十几分钟后,又转乘上了一路公交车。

对于晕车的人来说,特别害怕的就是车辆的走走停停,因为每一次车辆起步和停车,都足以引发胃内的一阵翻滚。

强忍着让我眩晕的汽油味,摁着早已被吐空的肚子,在又走走停停了近半个小时后,终于下了车,来到了一个叫星沙的地方。

现在让我再回想跟星沙有关的点滴时,我感觉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毕竟离开那么多年都未曾再去过一回。

但我却还能清晰的记得当年那个位于《山鹰潭度假村》中的叫“明天世纪花园”的地方。

那是一个由上百栋别墅组成的小区。

度假村通往外面的那条大路两旁,都是成片成片的鱼塘。

站在度假村的入口,能看到湖南广电大厦的大楼(据说那是当年长沙最高的建筑),另外还可以清晰的看到世界之窗当中的荷兰风车及埃菲尔铁塔。

小区内的别墅清一色的欧式风格,外形基本上都差不多,当中除了少数几栋已经完全装修完工的之外,绝大多数的别墅还只是一个个火砖裸露的主体。

在这个别墅密布的小区内,因为各主体施工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房子内外装修及小区完善,因此已经看不到多少大型机械了。

甚至连运土的泥头车都很少看到出入。

负责主体施工的大部队已经撤走了,进驻的都是和我们一样,只是负责装修的游击队了。

游击队的数量挺多,从现场看来,不少于数十个,且操持着各地的方言,有南方的,亦有北方的,还有不少是说四川话的。

我舅他们只承包了两栋别墅的内外装修,但在我们负责的工地旁边,另有几支老乡队伍。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将房子的各个面先刷上水泥灰浆,然后该贴墙砖的地方贴上墙砖,该刷涂料的刷上涂料,总之就是要按照那些已经完工的别墅作为标本来做。

对于拿惯了砌刀的泥水匠来说,拿刷子镗子时也是同样的得心应手。

我们这支小队伍中,总共有八个人,除了五个负责刷墙的师傅外,就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副工了。

我年纪最小,而其它那些个师傅及副工,又都是舅舅的亲友,所以他们对我都还算比较照顾了。

长沙与重庆及武汉,并称中国的三大火城。

七月份的天气,在火城中做事的滋味,只有亲自尝试和体验过的人才懂得。

上午十一点多,室外的地表温度就已高达四十多度,一阵风吹过,不但感觉不到一丝凉爽,有的只是热浪逼人。

幸好我们可以选择先从室内开始装修,尽管动几下就汗流浃背,但至少免去了像拉主体(主体施工)一般在烈日下暴晒的痛苦。

然而即使处在室内,那有如置身于蒸笼一般的滋味也不是那么的好受的。

副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先到屋外将沙子,水泥及石灰等挑到准备粉刷的房间内的地板上,由其中一人负责将灰浆和好。

然后再用那种灰色的小灰桶,装满灰浆后挑到师傅们的架子下。

如果师傅是站在架子上粉刷天蓬(天花板)或者高墙面的话,我们还要将灰桶举起来递到架子上。

很多时候,我们三个人很努力却还跟不上五个人的节奏,最后没办法,干脆连扁担都省了,直接就是用手提,一只手一次提两到三只桶的灰浆算是很正常的。

要说一只装满灰浆的桶也不是很重,大概十几斤而已,就算一次提两三个桶,两个手上加起来所提的重量也不会超过一百斤。

可一天跑下来,也足以让一个人累到全身骨头发软,尤其是两只手掌,被灰桶上面的铁丝勒的全是血泡。

灰浆其实是很费事也需要一定技术含量的,因为其中水泥、沙子及石灰,再加水的比例一定要掌握好,且需要根据不同的需求,要和出不同的灰浆

对于这种有技术含量的活,第一次出门的我自然是不会的,再说就算我想学也和不动。

所以在和灰浆时我通常都是干一些挑材料的活,在这些材料当中,沙子的耗费是最大的。

为了照顾我,他们二人都选择让我去挑石灰,因为石灰的用量相对来说要少很多。

在这个小区内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石灰池,那是专门用来提供给各支装修队伍使用的。

石灰池内的石灰是先由大货车从外面将生石灰一车车拉进来,倒入池中后再注入水,让其发生反应化学反应变“熟”。

几乎每个上午刚开工或者下午四点后,我就会挑着两个大塑料桶前往石灰池,用铁耙一耙一耙的将石灰挖入桶中,然后再挑回工地

石灰看起来很白很细腻,然而分量却一点都不轻,两只大桶所装的石灰,足足有一百四五十斤以上,而这还只是装了大半担而已。

当我十四岁的肩膀上承受着比我自身体重还重许多的重量时,前行的脚步都是踉踉跄跄的。

每次舅舅看到我摇摇晃晃的从外面挑着一担石灰回去时,总会心疼的责备我怎么不多走两回,每回少挑点就轻松了。

多跑两次就意味着要多忍受两回那阳光荼毒般的洗礼,因此我总是对舅舅的话不放在心上,反而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以趁这种机会好好锻炼下力量。

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劳累一天后收工的时间。

我们这支队伍基本没什么规定上下班时间,早上趁凉快时尽量早点做,等天热的时候就休息,而下午通常要三点过后才会开工,自然也就晚点收工了。

工地上有统一的饭堂,不论是早餐,中餐还是晚餐,都有专人负责,我们只要凭饭票去吃就可以了。

在我待在工地的那段时间,早餐基本都是一样的,三个包子+一碗酸菜汤。

我对包子没什么兴趣,但却喜欢那种用放在坛子中的干菜做出来的酸菜汤,经过柴火的熬煮,味道贼好。

现在我去外面吃饭时也会点酸菜汤,却再也没喝过那么好喝的味道了。

而中餐和晚餐的菜,基本都差不多,吃的最多的就算蒜薹炒肉或者青椒炒香干,毕竟是炒的大锅菜,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可为了填饱肚子,即使再难吃的东西也会被我们干掉一大碗。

工地上是基本没什么娱乐活动的,最常见的娱乐就算打牌。

晚饭后,不论你走到哪个工棚里,基本都能看到打跑胡子或者三打哈的。

只是,在这些牌局当中,大多数时候被用来输赢的并不是钞票,而是跟钞票有同样价值的饭票。

饭票都是面值2元的,可以去工头那里预支,一个月支个几百上千块都可以,只要在最后结算工资的时候扣除就OK。

我们这支由我舅舅率领的小队伍,几乎每晚都会打跑胡子,除了自己几个人打外,很多时候也会从别的工棚叫人过来一起打。

偶尔有的晚上不打牌了,舅舅他们会带我走路去世界之窗那些地方逛逛,只不过都是在外面转转而已。

那时门票是舍不得买的,七十几块钱一张的票,得辛苦好几天才能挣来。

看着广场上那些坐大巴或开小车来来去去的游客,我心里就会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同他们那样“嚣张”一回?听舅舅说其实想不花钱进去世界之窗看看也是可以的,因为在旁边的山上有一道用铁丝圈起来的护栏,而这道铁栏上面有好几个地方已经被人用钳子给剪出了口子,只要顺着这铁栏走过去,找到缺口从下面钻进去就可以了。

不用说,我也可以猜到做这种事的人应该就是同我们一样,舍不得花那个钱去买票而又很想去里面看个新鲜的其它工地上的人。

我最终是没进去看的,因为是晚上,山上到处漆黑,想着即使进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舅舅他们在工棚内打牌的时候,我有时也会一个人走出小区去外面打转,批着衣服让自己装的俨然一个小大人似的。

路边有许多小卖部,有的会在门口摆上电视,放着电视来吸引顾客,一如现在在公司宿舍附近经常看到的那些小卖部那样。

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长期直接饮用工地上自来水的缘故,我在工地的那段时间,脚上长满很多红疙瘩,白天做事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然而一旦晚上休息时,就觉得痒的难受,忍不住用手挠。

八月份的天,红疙瘩被挠破后就化脓,痛的我连走路都走不了,只能躺着休息。

再后来连续几天一直下雨,也无法做工,大家每天都窝在工棚里打牌或者扯乱谈,而我在此时,却忽然很想回家了,而父母也希望我能早点回去。

也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早上,舅舅将我托付一位准备回家探亲的老乡,让他带我回家。

因为工地还未完工,按照合同是不会结算工资的,舅舅先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在路上花费,说工资以后会帮我结算回去的。

舅舅将我买票及路上饮食照料等都同那位老乡安排妥当后,我们冒雨走出了明天世纪花园小区的大门,去到路边等公车返回市内。

从东站询问到娄底的车,答复没有后,我们又只能坐车去南站,继续等晚上那班九点半开出可以直达镇上的卧铺。

当返家的客车路经湘潭及株洲时,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两地都有好几条大河洪水泛滥,许多民房被淹,才知道此时全省都差不多在遭受洪涝灾害。

又是一路颠簸,一路呕吐,幸好客车于深夜安然返回了镇上。

当我走下车的那一瞬间,尽管感觉浑身乏力,但看到车外皓月当空,路边虽然还有许多积水,却也可以断定第二天天气肯定会放晴了。

心情立马就好了很多。

从下车的地方到达家里,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要走,农村终究不比城市,深夜时分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会有几辆长途货车呼啸经过。

我顺着那条路,一个人缓缓的往家的方向走了下去。

后记:从长沙回家后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同学帮我从学校带回来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只不过是同等教育的。

何谓同等教育?就是没有考过普通高中的分数线,但是已经过了职高的分数线,普通高中为了多招收学员,就给了一部分同等教育的名额。

靠这些名额就读的学生,可以不用多缴纳其它学费,所学课程与普通高中完全一致,可以同样参加高考,只是高中毕业证的颜色会不一样,普通高中的毕业证是红色的,而它所给你的,则是蓝色。

且毕业证内盖的章也是“同等学历”。

我要感谢我的父母给了我去就读高中的机会和勇气,如果当初不是他们的决定,或许我此刻跟众多在各建筑工地上所看到的工人们一样,敞着晒的黝黑的胸膛,正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卖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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