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赵大个子

李佳。

卖手机的赵大个子失踪了!

消息一传到老街派出所,便炸了锅。对于这个辖区面积不足十平方公里、民警只有二十人的小派出所而言,这可是大事。一。

老街位于城东,据说历史能追溯到一千多年前。从规模和格局上看,这里肯定繁华过,有的房子,那雕花的窗棂、漆画的梁柱依稀可辨,讲究!但都说“人无千日好”,何况千年?打这一代老街人记事起,这里总是有气无力的,连带周边的小区也无精打采。直到本世纪初,一拨拨专家来了,看了又看,之后将一块上书“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的牌子挂到老街口,据说专家们在街上看到了宋代建筑的“活化石”。接着,商户来了,游客来了,连先前搬出去的许多老街人也回来了。老街又繁华起来。

老街派出所便是这样应需而建的。建虽建了,但多少有些“无用武之地”。多少年来,老街的治安都很平稳,除了一些小偷小摸和鸡毛蒜皮外,几乎没什么事。于是,赵大个子一失踪便成了大事。

若他只是失踪,也不算事儿,毕竟腿长在人身上,遇上突发情况离开几天也是可能的。可赵大个子的失踪有些反常。他的店生意一直不错,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夜间关门落锁,有顾客反映说,自己订了货,还让第二天来取呢!这人怎么就没影了呢?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赵大个子刚失踪,局里刑侦大队的人就来了,说,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有个女孩在住处被前男友杀害了,主要嫌疑人已经锁定,经调查,赵大个子可能与案件有关。

若查证属实,那赵大个子可就是畏罪潜逃了!

就这样,寻找大个子,成了老街派出所的当务之急,当然也是警长薛建波和他警组的当务之急。

找了整整一天,几乎一无所获。

第二天清晨,七点刚过,薛建波便进了办公室,端正地坐在自己办公台后边儿。昨天一宿,他几乎没睡。本来赵大个子的事就够烦了,组员们搜集上来的线索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将黑,他们组又抓进一个扒窃的贼,连夜突击审完。快到半夜,老街旁东二小区那个出了名的混混儿“秃三”,又喝了酒与邻居吵架,很快“嘴把式”升级成“武把式”,一路打进派出所……直到凌晨三点半,薛建波才回到宿舍和衣躺下,虽说躺下了,却睡不着,脑袋还很兴奋,一遍遍播放着与赵大个子相关的片段,天蒙蒙亮了才有些恍惚的睡意,突然耳畔划过一阵凄厉的狗叫,又惊醒了,随即他感到零零碎碎、高高低低的人声穿破晨曦灌进来。

已经到老街人晨起洗漱的时间了呀!老街人习惯早起,六点不到大部分人便起来了。想着,薛建波也睡意全无。

一阵阵鱼虾的腥气,顺着河道飘进后窗;随之一同进来的,还有清早第一浓油赤酱的香。老街上,卖特产小吃的最多,这也是吸引游客的卖点之一,老街人勤快,天不亮便开始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豆花,秘制鸡汤豆花”、“烧卖,烧卖嘞,笋干鲜肉烧卖,刚出锅的”……长长短短的吆喝声,积少成多,渐渐汇成了一部交响。

饿了。薛建波拍拍肚子,翻了个身,麻利地下床。

他一边整理制服上的褶皱,一边有些懊恼地想:难道是老了?怎么才一晚没睡,精神便不济了?想当初,连熬几个通宵,还欢蹦乱跳呢!想着,他走到门后的穿衣镜前,眼上果然罩住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快速捋了几把头发,尽力弄得齐整些,好显得精神一点儿。

才三十五岁,头上都有白发了,发量也越来越堪忧。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出宿舍,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吃好早餐,进了办公室。

手头上需要整理的材料很多,脑袋里需要整理的思绪也多。也不知埋头忙了多久,他听见身旁有动静,抬头一看,组员老齐、“钱工”都在工位上坐定了。老齐头发花白,身材精瘦,快要退休了,所里也照顾,但他依然兢兢业业,跟全组人同进同出;“钱工”是大家叫出来的,他手上有绝活儿,电脑、车子、电闸、水管……只要想得出的,他都能修。虽说已经四十六岁了,在这个老同志扎堆的所里他依然是“青年”骨干。此刻,两人談兴正浓,聊天的内容大概可以叫作:关于赵大个子去向的种种猜想。薛建波听了一会儿,挤出一丝苦笑,转头看向身旁的工位,居然还空着,他皱了皱眉道:“那小子还没来吗?”。

——像是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二。

“那小子”叫徐灿,是薛建波徒弟

薛建波这个年纪,一同从警校毕业的同学里,有人已带了四五个徒弟了,多的甚至七八个,而他只有这么一个徒弟——没办法,老街派出所人少,调进来的新人更少。

这个“90后”小伙子机灵,会动脑筋,有点儿“举一反三”的味道;想法也潮,关键敢想,许多新玩意儿都玩得转。

比如,网络。老街上一百多家商户,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事情不断,摁倒葫芦瓢又起,做防范宣传真心费劲儿。这家听了一、漏了二,那家左耳进、右耳出,这么长的一条街管理起来总难免挂一漏万,这些年,派出所没少花工夫,也牵扯了大量警力。后来,徐灿来了,说“建个群嘛”!新时代流行“群聊”,把大家“网”在一块,有事动动手指、打打键盘就完了。薛建波点头认可后,小伙子干劲十足,一家家地跑,面对面建群。就这样,一个名为“快乐老街”的群就建成了,有八十多家商户的老板加入,徐灿自告奋勇做“群主”,群里每天都挺热闹,除了做案件通报、安全提醒外,也聊八卦、通家常、发红包……管理抓手和信息渠道一下子宽了。

有了这个成功尝试后,徐灿又跃跃欲试地要开微博、建微信,薛建波放手让他干,也乐见其成,感觉老街管理上又焕发了新活力。

当然,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

徐灿机灵归机灵,有时候却太机灵了点儿。带他没多久,薛建波发现:这个徒弟很“会”做事情,遇上办案、抓人的事,总是抢在头里,如果是局里、所里挂名的重点工作,更加如此,加班加点全不含糊;但若是调解纠纷、扶危解困这类事,他就没那么主动了,实在撞上没办法,也怎么方便怎么来。

有一回,他们警组值班,110指挥平台转来一条报警信息:东一小区有人要杀人。听说“杀人”,徐灿眼睛都放光了,马上自告奋勇去接警。薛建波觉得事有蹊跷,讲不定又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在搞事情——像东一、东二这样的小区,闲人最多;而且万一是真的……他也担心宝贝徒弟的安全,所以他本想自己去。然而,徐灿拿起装备就往外走,嘴里振振有词:“师傅,您别动,千万别动!这样的事,就让徒弟来。我可是组里最年轻的,真要喊打喊杀必须冲在前头。是吧,老齐师傅?钱工?”说话间,人已经推门往外走了,薛建波没办法,只好多派两名辅警跟在后面。十分钟过去了,值班室电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正担心着,只见派出所大门一开,徐灿进来了。身旁的老齐打趣道:“哎哟!这么快就回来了?温酒斩华雄嘛!”徐灿一脸不高兴地拽着门,后面呼呼啦啦五六个人跟着鱼贯而入,他们一进来,接待大厅就热闹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有人骂,有人叫,吵得最凶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薛建波瞬间觉得眼前有一锅粥在沸腾,冒着泡泡。他费了好大工夫,才终于弄明白,原来是婆媳吵嘴,互不相让,老的说小的“打她”,小的更厉害,说老的“要杀人”,双方亲友团也跟着各执一词,嚷得不可开交。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派出所整个一上午被这群人弄得不得安宁。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最后还是薛建波老齐一人一边儿,苦口婆心地劝,总算把火压下来,然后又趁热打铁请来居委会干部,把众人带回去安抚。

就因为这事,薛建波连午饭都没吃上。好不容易消停了,他揉着差点儿炸开的头,把宝贝徒弟叫到身边,循循善诱道:“小徐,像这种家庭纠纷,要尽量当场调解……”话还没说完,徐灿比他还有理,苦着脸道:“师傅,您也看到了,这帮人,尤其是那俩女的!我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就只好仰仗您和齐师傅啦。嘿嘿……”说着,把大大的笑容糊了薛建波一脸。

“唉!年轻人做事毛躁也是有的。”薛建波一转念,决心以后在这类事上多带带徒弟,便没多说,事情就過了。慢慢地,随着彼此熟悉度加深,他发现这个徒弟并不是“毛躁”,而是真心不喜欢这类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事情“麻烦,没名堂,做多做少一个样”。薛建波试图跟他讲“鸡毛蒜皮里的道道儿”,但看表情就知道他压根儿没听进去,有一次他甚至反驳道:“师傅,咱们警察不是做这些的,好钢得使到刃上!”毕竟还是年轻,自己也是过来人,懂的,于是薛建波不急,把这事儿列进“长远规划”。好在徐灿在办案和管理方面挺争气,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老街商户们都蛮欢迎这个年轻人,不仅服他的管,还有几个跟他打成一片。大家说他“办事老练,信得过”,对此,薛建波颇感骄傲;也有的人说他“够朋友”,薛建波听了别扭,不过也没深究,到底算句好话。

大个子失踪后,薛建波忙得不可开交,可直觉却并未因为忙而变钝,它不止一遍地告诉主人:似乎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呢?说不清。若非说不可,也许是:徒弟徐灿似乎不怎么来劲儿。按他平时的个性,像这种事,他一定冲在前面;可这次他竟恹恹的,交给他的活儿他也干,只是不太上心,不叫他,他便猫在后头。不仅如此,昨晚派他去看守所移送嫌疑人,他竟然把案卷忘在桌上,出去了好一阵儿才又回来取。昨晚,薛建波三番五次地叮嘱大家:“明天辛苦点儿,提早半小时来!”可都到了平常上班时间,这小子还不见人影。

看着徒弟空荡荡的办公桌,薛建波有些怅然若失,他见桌上胡乱扔着几张小纸片,便走过去看,最上面一张写得满满的,仔细看全是一句话:寻找大个子。有的后面加了问号,大多数没有标点;写好一句,划掉;再写,再划掉……这小子究竟在鼓捣什么呢?薛建波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门外——依然空荡荡的,心里疑道:“难不成失恋了?”三。

此刻,徐灿正走在小河旁。后背有些耸,从肩上看过去,只能见一只无精打采的后脑勺,一双腿漫不经心地边踢边走。看起来,确实像个失恋青年。

不过,他此刻的心情,可比失恋复杂多了。派出所只在几百步开外,他甚至能看到蓝色的屋顶,却没有勇气走过去。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小河穿过老街而来,河道不宽,曲曲弯弯,也不知要流向哪里,河面漂着几艘小船,像打鱼的,却没有渔具在上面。徐灿不知道小河的名字,也懒得问,在他印象里,这河、这船、这桥,好像一直在此,打洪荒时代就在;而它们在他心里,也如一片洪荒。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与它们如此亲密。此时,他已经在小河畔来回走十几遍了。

“究竟是哪座桥呢?”在他千头万绪的念头里,这个问题突然又跳出来,像平时一样鲜明。那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万念俱灰地站在桥栏上。桥下流水淙淙,漾着一丝秋后的凉意;桥上的女孩摇摇欲坠。在女孩身后围了一群人,离她最近的是一位年轻警察,他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想上前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警察的脸,是师傅薛建波的。在徐灿不止一次的追问中,这张脸在他脑海里也越来越清晰:年轻的师傅,像自己现在一样年轻。

“若换成自己,会不会在那样的时刻站出来?”。

这个故事,几乎全老街人都知道。而徐灿呢,是听赵大个子讲的。他从没亲口问过薛建波,虽然在他心里,还压着许多问题。其中,最想问的一句是:“师傅,您后悔过吗?”。

师傅……想到这里,徐灿突然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师傅昨天说过今天要提早到!再一看手机,完了,已经晚了。算了,先发条短信吧。

半分钟后,薛建波的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师傅,我直接去老街和西二走访了,您放心,挖地三尺也要把赵大个子找出来!”读完消息,他摇头苦笑了一下,道:“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心里,却稍稍安下一些。

老街,是赵大个子经营和活动的区域;西二,也就是西二小区,则是他的暂住地。理论上,徐灿的走访点找得相当准确。但实际上,在这两处是找不到赵大个子的;不光这两处,所里安排的其他走访点,乃至采取的其他手段,也都徒劳无获。作为老街最活跃的“治安积极分子”,赵大个子不仅提供线索的能力强,反侦查能力也不一般,比如,这位二手手机店主这次出去,根本没带手机。

徐灿当然知道,他在这里找不到赵大个子。有一次,他们一起吃夜宵时,赵大个子喝高了,讲过自己的一处隐秘去处,并得意地说:“这叫狡兔三窟,以备不时之需嘛!”之后不忘叮嘱一句,“哥是信得过你才讲的哦,可不许说出去!”那地方,他恍惚还有印象。

可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走在熟悉的河畔、熟悉的老街上、熟悉的小区里,他竟觉得处处都是陌生的,从清早走到日上三竿,他也弄不清究竟到过哪里,只记得一排排房子、一拨拨人从身边经过,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嗯嗯呀呀回应,却不记得对方是谁。转眼已是正午,阳光铺天盖地,白花花一片,徐灿脑子里现出一个词来:茫然。

他好像迷失方向了,从昨天看到“协查通报”时起就迷失了。

“协查通报”是刑侦队的同事带过来的,内容自然是寻找大个子,顺带简要讲了那起故意杀人案。当徐灿看到被害人的名字,哦,不,是被害人的名字撞入他眼里的瞬间,他方寸大乱。凌芷茹,这名字他有印象,而且非常深!也就是几天前,他还亲口说过:“这名字太琼瑶阿姨了吧?”。

说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站在他对面的,是赵大个子。那天,他到赵大个子店里例行走访,临走前,赵大个子讪讪地笑道:“兄弟,帮哥一个忙呗?”。

“什么事?说说看。”。

“我一个哥们儿的女朋友跟他怄气后走了,他急得满世界找呢,听说那女的又在外面租了房子。兄弟,你们公安不是有个什么网吗?帮忙查查咋样?”。

徐灿犹豫了一下,他当然能查,但规定他也知道——必须是因为工作需要,可是这么一点儿举手之劳的事,自己若不应,以后还怎么在赵大个子面前混?他还指望对方多给自己提供线索呢!再一转念:规定多了去了,哪那么巧查到自己头上?再说了,帮人破镜重圆,那是积德。于是,他便应下了,让赵大个子把女孩的基本情况提供给他。就在赵大个子撕下一片烟盒纸、写下女孩名字的时候,他说道:“不用写了,我记住了。这名字好记,肯定不重名!”。

第二天,他就把女孩的信息給了赵大个子

之后徐灿几乎把这事给忘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直到他在协查通报上看到“凌芷茹为躲避前男友骚扰,搬到本市*路*号,犯罪嫌疑人张某根据该赵提供的信息,找到被害人的暂住地”时,这些方方正正印在白纸上的黑色字迹,从未如此清晰;黑与白的搭配,也从未如此刺眼!徐灿读通报可能也就用了十几秒,但他却分明感到前所未有地长,似乎从秋到冬,又从冬到夏……否则,自己身上怎会一阵凉、一阵热呢?

薛建波带人去了赵大个子的店。没过多久,又回来了。店里已经人去楼空,在居委会干部的见证下,他们找房东打开了锁,搜查一番后没有什么发现,只在柜台上找到一张便条——像是特意留下的,却没人知道其中的含义。徐灿凑过去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不要找我!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是赵大个子的笔迹。徐灿知道:这句话,是写给自己的。四。

徐灿与赵大个子之间,有一些默契,是旁人不知道的。在旁人眼里,赵大个子只是和“小徐警官”相处不错的商户之一。

在传授老街管理经验的时候,薛建波曾跟徐灿说:“老街上情况复杂、事情多,咱们的精力和能力有限,要跟商户搞好关系,从中找一些你信得过的人,他们都可以成为你的眼睛、你的耳朵。”这句话,甚合徐灿心思,他牢牢记下了,之后在和商户们的相处上,也没少花工夫,饭局没少参加——当然是正规的那种,甚至跟好几个小老板称兄道弟,这让他颇有成就感。老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自己以后要风生水起,就得朋友多。

薛建波还说:“跟商户相处要掌握尺度,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对于这句,徐灿就没那么上心了,反正只是交朋友嘛,又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在和徐灿称兄道弟的老板里,赵大个子是和他最投缘的一个。俩人不但聊得来,徐灿还觉得赵大个子看问题透,又不藏着掖着,这个年长他十几岁的男人经常“一语点醒梦中人”,每每这种时候,他都由衷地将对方看作一位兄长。所以,遇到困惑,他除了爱找薛建波聊之外,便是找赵大个子。甚至有的事,他只同赵大个子讲。

比如,师傅薛建波的事。当然,一开始,是赵大个子讲给他听的。

那次,先是赵大个子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长远的倒没有,短期嘛,我既然做了警察,当然希望立个功、获个奖啥的,如果能……”。

不等他说完,赵大个子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插言道:“对喽!就得谋个一官半职嘛!你们年轻人,别不好意思,思路要清,没点儿实惠,有啥干头?而且活儿也不能蛮干,要巧干,好钢得使到刃儿上!别跟你师傅似的,全给自己耽误了!”。

徐灿奇道:“我师傅怎么了?”。

大个子有些夸张地瞪大眼睛,盯着他足足看了三秒,接着连珠炮似的说道:“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见徐灿连连摇头,他挑了挑眉,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

大约八九年前吧,薛建波也就跟徐灿这么大,或者再大一点儿。那时候的他,做事也这么拼,经常以所为家。那天午休,他匆匆出去见了女朋友一面后又往回赶,刚经过一座拱桥,发现上面围着一群人。他连忙上去看,竟然是白家姑娘站在桥栏上闹自杀,他赶紧分开人群,挤到最里面,想把白姑娘劝下来。可这姑娘是铁了心的,既不让他靠近又不听劝,还没等接警民警来,她就“扑通”一声跳下水了。薛建波急得眼睛都红了,他问围观的人:“谁会水?”没人接话不说,就听见人群中有人嘀咕:“救人当然警察来喽!”于是,他到处找绳子,想系在腰间自己下去……直到接警的人赶来,忙活了半天,白姑娘才被救起。可遗憾的是,河里都是淤泥,人上来早已经没气了。白姑娘家只有一个寡母,她这一死,老娘不依了,到处上访告薛建波不作为;还找到媒体,舆论一下子向她一边倒,局里顶不住,只得给了薛建波一次“警告”。这件事,就像他履历上的一个污点,任凭他后来做多少也洗不白,一到考虑提干、推优这些事的时候,就被提起来,所以别看薛建波这么拼,都三十五了,还在老街,还是“白丁”。

临了,赵大个子不忘总结道:“挺优秀的小伙子,就这么给耽误了!所以,不要总想着做好事情,好心不一定有好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个故事,像一团棉花似的塞在徐灿心口,也能透气,但是有些堵。他隐隐觉得赵大个子的话不全对,但更怕步师傅后尘。毕竟人生的路,只能走一次,错了便回不了头。

可是,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在白姑娘这件事情上,师傅没有错,包括自己在内许多人都知道,师傅小时候被水淹过,怕水。可是,结果呢?从结果看他就是错了,大错特错,无法挽回。那么,他自己呢?因为他的违规操作,导致一个姑娘命丧黄泉。他当然错了!这不仅是违规,还是违法,弄得不好,不光前程尽毁,还要吃官司。但是,谁知道是他做的呢?

——如果赵大个子一直失踪下去的话……五。

整整一天,徐灿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走停停,要不是身边突然亮起灯,他都没意识到夜幕降临了。

亮灯的是一家面馆,很小的门面,因为在老街的支路里,他以前从未留意。一阵爆炒的香,顺着窄窄的门窗飘出来,迎着这股香气,他的胃不由自主地呐喊了几声“咕噜”,竟是一天没吃饭了。想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小面馆的门开了,一位衣着干净、六十岁上下的老妇迎了出来。

“是小徐警官吧?怎么这么晚还在忙!没吃饭呢吧?快,进来,进来!”。

对着老妇人的笑脸,徐灿不好推辞,顺势走了进去。面馆果然不大,装修简洁古朴,可供选择的面被分别刻在小木牌上,有肥肠面、红烧大排面、榨菜肉丝面、素鸡面、青菜蘑菇面……大约十几种,挂在收银台后的墙上。屋里摆着三四张桌子,清一色姜黄色木案,每张木案配四条长凳,让人恍惚有种回到几十年前的感觉,安然的,温暖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位,都在埋头吃面。看样子是老街人。

老妇利落地从墙上拿下抹布,在一张空着的木案上抹了几把,又掸了掸下面的一条木凳,道:“来!小徐警官,坐这里!放心,店里卫生好着哩。”。

徐灿微笑着坐下,点了一碗红烧大排面,在老妇刚要转身去厨房下单的时候,他问道:“老板娘,您怎么认识我?我们之前……见过?”。

“哎呀!你总在老街上忙,我也是老街人,哪能不认得你哩?你是薛警官徒弟啊,薛警官常到我们这儿来,常跟我提起你,还说以后有机会要带你一块来呢!”。

“哦,老板娘贵姓?”。

“夫家姓白!”响脆地答了一句后,老妇转身进了厨房。

等面的工夫,坐在一旁桌上的客人,转头对徐灿道:“小徐警官第一次来?老白家的面可不错哦,筋道,味儿正,在老街上有很多回头客呢!”另一个也抬头接口道:“啧,啧!面真不错!唉,白老嫂子是可怜人呐,老公、女儿死得早,咱们街坊邻居的,能照应就照应一下。”徐灿接着话头儿闲聊了几句,面上来了。

果然诱人,面条粗细均匀,大排红亮亮的,透着一股清香。徐灿低下头,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吃得酣暢淋漓。吃完稍坐一会儿后,他喊了一声:“老板娘,结账!”随即走到收银台前。“稍等哦!”老妇还在厨房里忙。

收银台的桌面擦得锃亮,右手边摆着收银机;左手边有一台小计算器,在计算器前方靠桌角的地方,还有一个物件。徐灿反正等着无聊,便定睛细看:原来是个三寸见方的小相框,里面的照片原本是彩色的,大概有了年月,色彩淡了。那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岁出头,皎皎白裙,齐耳短发,甜甜巧笑,那干净爽利的身姿倒有几分老板娘的轮廓。再细看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一行烫金小字:馨月,摄于2008年6月。

突然间,一个无比熟悉的画面,又一次闪回到徐灿的脑海里:白衣女孩,站在桥栏之上,目光决绝……那一刻,这画面仿佛在他头脑中定格了。

“小徐警官,吃好啦?”。

正出神间,老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怎么样,吃饱了吗?”。

“……哦,哦,吃饱了!结账!”。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老妇绕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道:“不用啦!我这些年,多亏了你师傅照顾,要没有他……”她的语速忽然慢下来,眼圈略略泛红,顿了一会儿,才又笑接道,“让他来吃碗面,他都不肯。以后啊,你就多替他吃几碗。记得啊,饿了就来!”。

徐灿坚持掏钱,却被她硬生生拦住,半推半请地送到门外。

夜深了。一阵风吹过,徐灿不禁缩了缩脖子,毕竟入秋了,天开始凉了。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想回家,却又记挂那件案子,纠结着要不要去所里看看。整整两天了,他依然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好继续绕着老街走。

老街没有高大建筑,月光直泻下来,清亮亮的,今晚是弦月,看来没几天又要满了。他抬起头,见不远处有一条亮闪闪的带子,恍若银河,便信步走过去。原来,是那条小河,想不到日间不起眼的河,在月光下竟然如此美。世间还有多少这样平凡而不张扬的美呢?它们的美,只给自己看。一条窄窄的拱桥安静地横在河上,桥身铺满清辉,宛如新月。徐灿突然想起,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自己师傅有一段对话。

师傅,你说人这一辈子最该做什么?”。

“当然是做对的事喽。”。

“什么才是对的呢?万一……有一天迷失了怎么办?”。

薛建波沉吟了片刻,道:“那就问问自己的心吧。”。

时钟走过十点,老街派出所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灯还亮着。

薛建波正埋头于一堆材料中。熬了两天,依然没有实质进展,晚上八点刚过,他就让老齐、钱工他们回去了。徐灿那边,他虽然有些担心,但也没多问,想着:让大家都歇口气,怕是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个赵大个子,究竟能去哪儿呢?正冥思苦想着,办公室的门开了,随之进来的是徐灿薛建波有些惊讶,只见这小子也是一脸憔悴,眼球都红了。还没等他说话,徐灿抢前一步道:“师傅,我知道赵大个子在哪儿……”薛建波眼里闪过一道光,他刚想接口,只听徐灿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继续道,“其实,我是来自首的!”。

啪——薛建波手中的笔跌到桌边,旋即又滚到地上。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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