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拳

电焊班。

化工厂的英雄好汉榜上奇人异士众多,像众所周知的四大美人、三条半好汉之流应该算是官方、至少也是半官方的排名,有一股很强烈的正史的味儿;用现在的话来说,真正的高手都深藏在民间,潜龙于渊。流行的野史版本倒有好几个,最有名的有九牛二虎十八条蛇,七十二个壁虎往外爬,另外还有三强四杰外加十二条罗汉子(罗汉子,本地一种小鱼,味极美,在这里有类似虾兵蟹将的意思),其中三强之一即为电焊班的强哥

电焊工在化工厂是最牛的工种,没有之一,就是最牛。强哥上身长下身短,老辈人讲这种体型名为矮脚虎,下盘扎得稳,天生是打架的好手。强哥人长得儒雅文静,肤色较白,说话很轻,就算吵架也不大声,可是一旦出手绝不留半点余地,辛辣无比。一次人家在他那修车,为了几毛钱跟他吵架,那人自恃口齿伶俐,跟他胡搅蛮缠。强哥吵了几句发现几乎没道理可讲,也不啰嗦,直接拿焊钳把人家修好的脚踏车割成两截后扬长而去,那人瞠目结舌,从此见了他后连屁也不敢响亮地放了。

电焊班肯定不可能是化工厂的一级部门,事实上哪个单位会有电焊班这样专门的怪怪的建制呢。理论上电焊班应该属于机修车间,但强哥名头太响,到哪都是一副做老人的料,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真的对他吆三喝四的,时间一久,他孤家寡人独木成林,电焊班俨然成了一级机构,类似于独立团那样的战斗群体。

生活中用到电焊的地方很多,机修车间人常说,死车工活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其实不管是死是活,都离不开电焊工,电焊工能让死的妙手回春变成活的,活的也能立马让它死翘翘。另外诸如车间主任家的葡萄架、厂长老婆的晾衣架,即使连最简单的烧火丫头杨排风用的火叉也得巴巴地来求师傅帮帮忙。

强哥手下无弱兵,他带了好几个徒弟,等那些徒弟翅膀毛一硬便打发了出去。强哥化工厂外自己搞了一个修车行,兼营专业氧焊电焊,大徒弟带领一帮师兄弟照应门面,强哥每天下了班过去看看。厂里有啥临时突击性的任务,强哥一声吆喝,众徒弟应声而至,强哥很早之前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承包这样的经济学原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强哥这人确实还是蛮有一套的。

强哥本人气场很足,于是他的徒弟大家一律称为小强,要是几个徒弟在一起就以小强几号相区别,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学徒,也不清楚到了小强几世了。小学徒年龄不大,学手艺还没开窍,来电焊班已经半年多了,至今还不能独立作业,强哥虽然手艺精湛,但打小没念过几年书,讲不出许多大道理来,只信奉打是严骂是爱的道理,平日里言语之间对他很凶。小强打小没了母亲,跟着酒鬼父亲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一天好日子过,总以为到厂里来学个手艺自立门户,看现在这样也不晓得哪天才能学出头。小强脾气懦弱,每次被师父骂了就暗自躲到车间一角掐着手指计算自己学徒的日子,越算越感到前途迷茫,忍不住啜泣不已。

小强原本不是个爱哭的孩子,父亲在家喝醉酒就毒打他,每次他都咬着牙不求饶,但自打他来电焊班后好像就没止住过眼泪。电焊工接触最多的当然是电焊光,电焊光很强,唰的一下像闪电一样,别说是小学徒,就算强哥那样的老师傅稍不注意也会被电焊光打到眼。每次电焊光一闪,小强觉得那亮光就像一块砖头样结结实实砸到他脑袋上,最直接的反应是两只眼球一下子涨开来,涨得像牛眼睛似的,似乎要夺眶而出;小强很害怕眼睛掉出来,忙紧紧用手捂着,再把手挪开时,眼前便是一片有形状的黑,像膏药似的牢牢地粘在他眼睛上。他想睁开眼,可一睁就像撕扯膏药那样疼。他摸索着用凉水冲冲眼,感觉舒服了一点点,可一回身,疼又马上追过来了,眼球肿胀,整个头都像大了好几圈。强哥看着他那 样,哈哈大笑道:“狗日的,快去车间里弄点奶水搽搽。”。

化工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有人被电焊光打了眼,任何一个处于哺乳期的女工都应该毫无条件的慷慨解怀,奉献出自己洁白馥郁的乳汁给伤者搽眼。一方面是生活中用到电焊的地方很多,投桃报李,你今天奉献了最宝贵的奶源,下次再去求人家办事自然底气十足;另外那个时代的人还是蛮讲革命同志的阶级友情的,大家都是同志加兄弟姐妹,当然不好意思拒绝的。也有故意刁难的情况,譬如逼着叫几声姑奶奶或者阿姨什么的,但似乎没有哪个会真的不给,最主要的是传言被电焊光打了眼后,假如不及时用奶水搽眼,轻者会变成红眼,重者说不定会瞎的,而人奶对症下药,为最佳解药。

小强像一只弱小而孤独的蚂蚁在化工厂里爬来爬去,但他也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水剂车间吕丁儿小强年龄相仿,又有共同语言。吕丁儿个子不高,人胖乎乎的,有点婴儿肥,每次看到小强师父骂了在那哭,吕丁儿都会情不自禁地偷偷跑过去安慰一番,有时候还会拿一点女孩子吃的零食,逗逗他。

小强捂着眼,磕磕绊绊地到车间里去找奶,他也不知道在哪才可以找到。刚好吕丁儿出来上厕所,见他在那闭着眼瞎转,便悄悄走过去吓了他一下,“嗨,哭宝宝,今天肯定又被师父骂啦?!”小强又是凉水冲,又是淌眼泪的,眼睛已比刚才舒缓了一点,见到小伙伴,像觅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说:“我要找点奶搽搽眼,你知道哪儿有奶吗?”虽然吕丁儿小强玩得挺好,但她毕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闻言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气恨恨道:“我哪晓得哪儿有,切!”说完转身欲走。小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相熟的,哪肯轻易放弃,加之也是平时玩惯了的人,死缠着不放。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也就是碰巧话赶话,缠到最后小强居然对吕丁儿道:“要不,你给我点奶让我搽下眼呗。”这话有点轻薄了,人家吕丁儿还是大姑娘呢,哪来的奶水噻。不过青年男女之间开点玩笑也是可以理解的,吕丁儿绯红了脸,骂道:“你个死没良心的,你瞎嚼什么舌头呢。”事情要是到这儿打住就好了,一句戏言而已,尽管有点过分,但彼此说过也就说过,不深究的话一切都将随风而去,俩人今后还会是好朋友。小强师父骂了,吕丁儿还会跑来安慰安慰他。但小强的话不巧被吕丁儿的婶娘听见了,这女人平日早就对他俩这么黏黏糊糊的看不过眼,现在逮着机会立马大惊小怪起来,叫嚷道,“没得命哦,你个细杀头,你想死啦,平白无故占便宜来啦,我家丁儿还是大姑娘呢,你让我们今后怎么嫁人啊!”一下子围上来很多人,吕丁儿终究是个女孩子,脸皮薄,当众一时也下不来台,信手就给了小强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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