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花|珠花的编织方法
我候脸长得圆乎乎。
我二爹、表哥、婶子见了我都喜欢伸手揪我脸。
他们手朝着我伸我就怕。
那有力、粗糙拇指和食指用劲我脸蛋子上捏他们就笑并命令我说“圆圆笑。
真费劲啊这套揪脸蛋子把戏他们从我岁多开始玩直持续到我上学。
他们逗孩子玩办法总是那么缺乏新我笑不出有候还哇地哭上两嗓子。
我害怕他们喜欢那种方式我看见他们就躲我躲他们就笑。
不我上学他们就不那么对待我了不再揪我脸。
她也揪我脸蛋子不她轻轻很温和双手热乎乎了很久我都还能想起她手。
并不是很细嫩手掌但却很温暖让人想起冬天绒线围巾。
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她演戏候可看了。
油彩把她眼睛画得水汪汪亮亮眼角眼影斜描至梢。
她甩着长长水袖脸颊上扑了粉贴了黑黝黝水鬓。
我们这地方是县城连公也没有。
那些电视上看到碰碰车、旋飞机我们这儿统统没有。
但我们这儿有茶馆。
茶馆是青砖黑瓦座房子正那就是听戏喝茶地方。
茶馆跟电视上茶馆不样电视上茶馆戏台子都比观众坐地方高出许多人都坐台下看。
我们这儿茶馆没有戏台子屋子四周坐着看戏人央空出块地方铺上已快褪色红地毯就算戏台了。
看戏多是老爷爷老奶奶领着己孙儿孙女。
人们屋子四周摆放桌椅上坐着看孩就围着红地毯坐地上看。
戏没开场前秩序极乱。
跑堂有提着铜壶回穿梭着给看客兑水;有卖着瓜子、香烟。
孩子们直眼瞅着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瞧见桌上多了碟瓜子花生就没命地朝爷爷奶奶跟前挤抓了满把瓜子又重新挤回地毯边。
难免有被茶水烫了有没抢到瓜子叫嚷声哭喊声总是响成片。
人们也总是显得急躁不住地扯住跑堂问今天上演是打哪儿请角儿呀?。
演秦香莲、演苏三、演贵妃醉酒。
演啥像啥演谁像谁。
角儿迟迟没上场上场了鼻梁上涂了白粉丑角演着我们都看够了套老把戏会儿翻着跟头帽子了;会儿坐凳子没坐住。
摔疼屁股了。
我们边笑着边朝着他扔花生壳子。
锣鼓什仓仓锵锵响阵儿又上几拿着花枪你戳我下我戳你下“匡得呆猜”停了看不出到底谁赢了只听人们阵喝彩。
长长段门精彩戏开演了。
女角儿脸上画了彩妆眼睛亮而有神。
身上穿着白色飘着蓝绸带戏走路轻巧极了。
我动不动地盯着秦香莲看得出神。
她伸手抬眼招式都让我喜欢。
包拯唱道“这是纹银三两拿回饥寒。
教子南学把念千万你莫作官。
你爹爹倒把这高官做害得你不团圆……”茶馆里安静极了。
直到秦香莲接唱“香莲下堂泪不干……”鸦雀无声人孩子都忘了喝茶磕瓜子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秦香莲。
接下秦香莲就唱得越越悲越越激昂了。
直到含泪唱出“我叫声杀了人天”那满腔冤恨叫全场人心头都酸了。
秦香莲脚踩着地毯轻轻地以袖掩面缓缓地移动着。
我忽然她长长裙子下看见了只绣鞋鞋尖绿色缎面绣鞋上缀着亮闪闪珠花。
多看鞋多美珠花!
我眼睛随着秦香莲脚步移动呆呆地看着隐现裙裾下精美珠花那么美朵珍珠?竟然缀鞋上多奢侈啊。
面戏我句也没听进满脑子都是珠花。
秦香莲唱着唱着就停了我眼前离我就那么儿远。
我忽然忘了戏伸手就拽住了秦香莲脚我想撩起裙子看看那朵珠花却忘了秦香莲抬不动步子了。
她继续拖着腔不动声色地用力挣脱了我手脚尖轻轻踢了我下我才醒悟。
抬起头我看见秦香莲竟然愣了会儿她狠狠地看着我不是责备是种很惊愕眼神。
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藏起双手知道做错了事情竟然拽了旦角脚看看左右像没人到我我己却慌了神起身迷迷糊糊挤到奶奶怀里。
面戏像也演得很奶奶说这次都是河南名角她们边看边指把我给忘了。
“你。
”她只手捏着洗脸盆子只手朝我挥着。
我走知道她认出是我戏台上扯了她脚以她要骂我了谁知道她竟笑眯眯地对我说“叫啥名儿?”。
“圆圆。
“多?”。
“六岁半。
秦香莲卸了妆就不看了。
她眼皮双了几层脸又黄毛孔又粗副病恹恹样子没有半戏台上秀气。
我以她也要狠揪我脸蛋子了谁知道她手轻轻地盖了我脸上很轻地摸着热乎乎指尖柔柔地捏了下我脸颊。
她放下洗脸盆子双手捧住我下巴我面前蹲下很和气地说“俺有闺女和你般也是团脸儿和你很像。
秦香莲屋子里忙着翻东西了蛋糕又了苹叫我吃。
我瞥见那双脱下绣鞋摆箱子上就着胆子说“我看看它行吗?”。
“!你想咋看就咋看。
”秦香莲说“”气得很和唱戏婉不样但听着心里舒坦。
那鞋上珠花有核桃那么粒粒珍珠挤挤挨挨排起颗颗都幽幽发着光。
旁边围着溜是粒有黄豆镶着颗顶比花生米还。
我爱不释手地看着鞋而伸手摸摸会又轻轻拽拽珠花看看它缀得结实不结实心想要是能拽下归我可真。
“闺女让娘抱抱。
”秦香莲拿着苹叫我。
莫非河南那地方把阿姨叫做“娘”?真难听啊。
秦香莲让我坐了她膝盖上我啃着苹她抱着我。
她抱着抱着就抱紧了脸贴到我脸上会儿又凑到我脖子里“叫俺声娘。
“娘。
”我叫了。
秦香莲叭地亲了我口“再 叫声。
娘听听。
我打就听话只要听话人就喜欢。
奶奶走哪儿都带上我就我听话。
我乖乖地声接声地叫着“娘”。
秦香莲答应着答应着就哭了。
呜呜地哭。
“娘你怎么哭了?”看着她哭我心里也酸酸。
秦香莲吧嗒吧嗒地眼泪我抬起手给她擦眼泪可我手抹滴她又流出滴。
“。
”我连连头正学着她说“”我奶奶步蹿进了把把我从秦香莲怀里拉出扔了我苹劈头就打了我记耳光。
我还没得及哭奶奶拉着我抬腿就走。
走河堤奶奶气鼓鼓地骂“那些人都是背娃子把孩背走拐卖了远远地卖到河南。
叫你再也回不!”。
走拱桥奶奶还骂“花言巧语地蒙哄孩子给你下蒙汗药叫你头昏趁你睡着了就背走!”。
我想着秦香莲热乎乎手就觉得委屈她怎么会卖我呢。
我倔强地顶嘴“不是她对我。
还给我吃蛋糕。
“没出息软骨头有奶便是娘……”。
“啥是娘?秦香莲就让我叫她娘。
”我仰起脸望着奶奶。
“你看你看我说吧。
她就是安心要卖你那些生人是信不得。
”走着走着奶奶停下了“往再不准理她她给你东西你也莫吃这样故事我没给你讲?有些娃子不信人给把糖就乖乖地跟着走了等走到了人割了他舌头给他蒙上张猴皮叫他装成猴子跟着锣鼓子耍把戏。
饿他饭还拿皮鞭抽爹妈急死都不到。
蒙猴皮里头了舌头也了见了亲爹亲妈也说不出话。
谁能认出他?拐卖到远处谁还能搭救他?”奶奶双尖锐眼睛闪着严厉恫吓光瞪着我我下子就怕了。
那故事我听说被拐卖孩子卖给耍猴戏流浪汉被割了舌头身上蒙了猴皮装成猴子整天挨打跟着耍猴戏四处流浪。
有回那孩子看猴戏人堆里瞧见了亲爹亲妈可是没了舌头说不出话眼泪汪汪地跪爹妈面前嗷嗷叫。
亲爹亲妈认不出他还往他铜锣里扔钱说“可怜劲猴子还会哭呐。
奶奶提起这故事让我心惊胆战做梦都梦见秦香莲抹假惺惺眼泪也给我套上张猴子皮又憋又闷喘不气。
半夜醒了我想了久奶奶是不会骗我那秦香莲肯定就是狼外婆那样心肠毒辣人。
再不能吃她下了蒙汗药东西再不能信她。
秦香莲我看都不看她。
她唱了苏三又唱了贵妃醉酒那场。
奶奶和那些老人们起叫不住嘴地说“演得唱得腔功夫行。
奶奶豁了牙嘴笑得关不住风青筋暴跳双枯手不住地拍掌全然忘了秦香莲要卖我事。
我可记得我眼角瞥见秦香莲看我呢。
脸上带着讨笑她不退场红地毯上边欠着身子对观众道万福边逡着眼睛寻我。
我狠狠地瞅她眼想卖我?我早看穿你啦我才不上当。
退到场边儿她从水袖里露出只手朝我勾勾叫我呢。
我假装没看见不理她。
荧光闪闪漂亮极了。
门掩着屋里没人。
那鞋和堆戏道摆木箱上。
我拿起鞋连犹豫都没犹豫下使劲拽那珠花断了线珠子散了七零八落滚了地。
我正要捡就听见匆匆脚步声。
慌忙朝屋外跑实实撞上了人。
秦香莲提着桶水被我撞翻了。
水顺着她裤腿流下打湿了她鞋子。
秦香莲看眼地上珠子和那只被我拽裂鞋子又看着我。
我老老实实着等她骂。
她倒不骂扔了水桶二话没说拉着我屋子里了圈她了把剪刀喀嚓下剪下了另只鞋上那朵完整珠花。
“哪儿?”我握着珠花疑惑地问道。
“跟戏班子道朝南走。
“还回吗?”听说她要走我警惕性就没了。
“我也不知道还回不回”秦香莲双无神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我脸“再回圆圆就长成闺女了就不记得娘了。
秦香莲手又罩住了我脸颊整手掌都盖我脸上我感觉到她冰凉手颤抖“俺闺女要活着就和你般也是团脸儿和你长得可像呐。
那年俺外头唱戏有人捎信叫俺赶紧回说俺闺女病了。
雪封了山俺冒着雪走了多里地腿都走肿了才搭上拖拉机。
俺回闺女已没了……”。
我不相信秦香莲是坏人她眼泪是真她伤心是真。
我正盘算着是否再叫她声“娘”毕竟她哭再说她给了我珠花何况我还拽坏了她绣鞋何况她闺女和我长得很像。
我犹豫着彻底忘了她要卖我事情了。
听戏人正陆续往外走我寻见了奶奶。
几老人和奶奶道还说着戏抓着奶奶手我回头看见秦香莲倚门框上像很累很疲倦样子她只胳膊扶住门边只脚踏门槛上仍旧穿着湿淋淋鞋子像要出身子却又还屋里。
她朝着我挥挥手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她嘴唇蠕动发出那两音是什么。
她说“闺女。
秦香莲像看懂了她门槛上笑了。
走河堤回头已看不见秦香莲了。
奶奶劈头又给了我记重重耳光。
奶奶扯着我边走边骂我边走边哭。
黄昏太阳洒拱桥下河上风吹整条河都泛起珠光般波纹荧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