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张正隆。

第20章白山血。

一把火“逼上梁山”。

离休前为解放军总后勤部车船部副部长的蒋泽民老人,1.80米左右的个頭,头上的发茬儿全是白的,身板仍很结实。

他是辽宁省黑山县小蒋屯人。老人说,老家那地方穷,想扛活都没个地主。他11岁开始在外村给地主放猪,然后当“半拉子”。九一八事变后,到处都是义勇军,胡子也下山打日本。那年他18岁,正是血气方刚,就去参加义勇军,可人家不要,说他没枪。

“詹家窝棚有个小地主叫苏海泉,我给他扛过活,挺和善的一个人,他有支撸子,我知道。我起大早去了他家,跟他说,你把枪借俺打日本子,天下太平了就还你。老爷子说‘行,俺为反日出这把枪。可他儿子不干,这小子是个大烟鬼,说‘你得给钱。苏海泉就‘喝呼儿子:‘要什么钱?蒋老二哪来的钱?这世道,枪是惹祸的东西,弄不好把小命都丢了,老老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老人说,他参加的那个队伍是东北军,有200来人,领头的是个姓刘的营长,大个子。第一仗在锦州大虎山附近打的,开头是伏击战,把鬼子打死不少,紧接着日军的飞机就来了。飞机那个狂啊,贴着树梢飞,一些人就仰卧在高粱地里打,还真打下来一架。接着又在沟帮子打了一仗,之后就不断往南退,退到岫岩北边时,因为队伍被打散了,他就回家了。可回家也不行,日本人要抓他,只好又跑了。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这干几天、那干几天,能混口饭吃就行。这样挨了大半年,觉得这“满洲国”是没法待了,干脆进关吧。

有一天,他走到热河省北围场东边一个镇子,一个伪军冲他喊:“这不是‘蒋半拉子吗?”他仔细一看,对方是曾和自己一块儿给地主扛活的伙计,后来当了做饭的大师傅,名叫陈国清。

两个人唠一阵子,已是伪二十六旅少尉副官的陈国清说:“到俺那儿混吧。”。

蒋泽民没吭气儿,心想:俺才不穿这身狗皮呢。

陈国清见他不乐意,就说:“没亲没友的,你去关里咋办?还得过‘国境线,你有护照吗?俺这也是混日子,好歹有个待着的地方,每月还能发俩钱。听说队伍就要进关打仗了,那时你爱咋的咋的呗。”。

蒋泽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就听了陈国清的劝,成为伪二十六旅三十五团一营一连的二等兵。

没到两个月,蒋泽民所在连果然开拔了——但不是进关,而是坐着闷罐车“呼隆呼隆”开进了长白山下的珲春县大荒沟。

大荒沟四面环山,山上森林遮天蔽日,沟里一个小村有十几户人家,大多是朝鲜(族)人。原来这里驻防着五十多个日军,还有一部电台。村子里有反日会,经常给抗联送粮食和情报。鬼子不知道,接防的伪军也不知道,可抗联二军四团什么都知道,因为副团长侯国忠就是这大荒沟人。

伪军这个连是1935年3月末在枪口下起义的。

一连有个日军指导官叫远藤,因为过年期间跑了两个士兵,被上司叫到延吉挨训去了。连里没了日本人,也就像放假了似的,摸纸牌,打麻将,连长也不管。

蒋泽民烟酒不沾,就更不用说赌博了。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精力充沛,心情郁闷时,没事就去爬山——出一身透汗,心里就敞亮点儿。

这天早晨,蒋泽民爬到半山腰,站那儿一口气还没喘匀乎,猛然发现周围都是人,清一色的灰衣服,把他吓了一跳。再一看,附近几个山头上也是人,还架着机关枪。

有个三十来岁挺壮实的人对蒋泽民说:“不用害怕,告诉我你们是什么队伍,来这儿干什么。”。

听了蒋泽民简要介绍的情况,那人说:“你们的情况俺们都有数,投降也行,起义也好,别的都是死路。”。

蒋泽民说:“我乐意跟你们打日本子,可我是个小兵,哪主得了这样的大事呀?”。

那人笑了,说:“你把俺的话跟你们连长学一学,告诉他,我叫侯国忠。要是想打歪心眼子,那就不客气了。”。

这个连原是东北军张海鹏的部队,九一八事变后打日本还很厉害的。当时100多号人,有12挺捷克式机关枪,曾带领一些义勇军打下黑山、北镇、义县,因为想进关没进去,所剩弹药也不多了,大汉奸张海鹏借机派人前来劝降,也就降了。虽然领着投降的那茬军官都换了,但老兵大部分还在,都恨日本人——指导官远藤是少尉,连长赵玉玺是中尉,那他也得听日本人的,谁叫你是亡国奴啊?

蒋泽民下了山没去连部,而是直接找到上等兵于喜奎。

于喜奎四十多岁,山东人,脑子够用有主见,在老一连打日本时就是把好手,在连里是拜把子的大哥——九个班长,除了八班长没磕头,全连近半人是把兄弟,都听他的。

于喜奎说:“咱去找连长,得把大伙儿都带走。”。

连长说:“让他们下来谈判,你俩上山,带些烟卷。这事也真得合计合计,得听抗联的。”。

这时,山上开始唱歌喊口号,山下的队伍就乱了——打又打不过,跑又怕被枪子“点名”。

连部里面双方在谈判,于喜奎等得不耐烦了,对蒋泽民说:“还谈个屁!你把房子点了,俺去招呼弟兄们准备走。”。

春天风大草木干,营房都是草房,在房檐下点着火,“呼啦”一下就蹿上房顶了。

这下子不用谈判了,想不起义都不行了。

痛打“红袖头”。

靖安军是九一八事变后由久居东北的日本浪人和田劲在奉天建立的,由关东军提供武器并指挥。伪满洲国成立后,交给伪军政部直辖,但始终由日本军官统率,其中有些在乡军人会说中国话。起初的兵员都是一些兵痞,后来主要招募青年学生。这支非同一般的伪军,装备精良,待遇也高。一般伪军都是布衣,而靖安军是清一色黄呢子;一般伪军每月津贴二等兵五元一角、一等兵六元五角、上等兵七元二角,而靖安军最低也在十元以上。因其袖口有一道红边,老百姓都叫它“红袖头”,一般伪军则称其为“‘满洲国的‘皇军”。

东宁县老黑山驻扎着一个连的伪靖安军,连长是个日本大尉,一脸络腮胡子,人称“大胡子连长”。

靖安军军官都是日本人,官兵都配一长一短的双枪,除轻机枪外,每个连还装备重机枪和迫击炮。这个连仗着兵强马壮,四处“讨伐”,特别骄狂,当地抗日军都挺怵它。这帮小子还经常化装成抗日军,如果怀疑谁家“通匪”,就半夜三更去敲门,不少人上当受骗,抓走以后人就没影了。要是谁家孩子哭闹不听哄,说声“大胡子连长”来了,立刻就噤声了。

红袖头”最先在东北道起家,之后陆续在东满、吉东、北满出现,和抗联交手的过程中屡吃苦头。

1935年6月,抗联二军北满远征队在金日成、侯国忠的率领下来到老黑山,决定教训一下大胡子这个连的“红袖头”。于是,先派出一支小部队到“红袖头”驻地附近筹粮,临走时让老百姓去报告敌人。

在自己眼皮底下让抗联把粮食弄走了,这还了得!“大胡子连长”立即集合人马、跟踪追击,进入远征队在头道沟布下的口袋阵。

骑马的都是日本军官,另有重机枪、迫击炮驮在马背上。按照骑马者的先后顺序,抗联远征队事先编好号数,安排神枪手两支枪负责打一个,侯国忠用一支三八大盖专门对付“大胡子连长”。

“吧——勾”!随着一声枪响,“大胡子连长”应声落马。这一枪也是开始攻击的发令枪,头道沟顿时枪声大作,鬼子军官纷纷跌落马下,有的被惊马拖着乱撞,把蒙头转向的步兵冲得更找不着北了。这时沟两侧的伏兵齐出,随着出手炸弹的爆炸声,基本就是抓俘虏了。

有几个敌人快跑出沟口了,蒋泽民眼尖,拔脚就追。

老人说,开头那距离少说也有半里多,但他个高腿长,又总爬山,“红袖头”根本不是“个儿”。追出二里多地以后,“红袖头”都累瘫那儿了,有个小子还吐血了。他们把长枪都扔了,蒋泽民就去他们身上摸短枪,一共是七支。

侯国忠表扬他:“小蒋真行啊,一个人抓了七个。”。

前面引用过的王润成在给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报告中说:“以前在东满关于‘满军、自卫团、大牌会等工作,可以说是没有,将他们与日军看成一样,别的话没有,就是‘打。自冯昆(魏拯民——作者注)到后,才开始转变这一工作。”。

虽然转变了,但也不是什么样的“中国人”都不打了。像老黑山这样猖狂的“红袖头”,能不打?大荒沟的那个伪军连,要不是居高临下被枪口逼住了,能起义?对于那些甘愿当狗的伪军、伪警察和自衛团、大排队,不但要打,还要一次把它打老实,打掉他们和日本人的“连裆裤”。

金日成

金日成,原名金成柱,1912年出生于朝鲜平壤市万景台,后移居中国东北,先后在长白县第七小学、桦甸县义塾、吉林毓文中学读书。九一八事变后,1932年金日成创建了安图游击队,任队长兼政委,之后任抗联二军独立师三团政委、三师师长。一路军成立后,为六师师长、二方面军指挥。

前面引用过的魏拯民的报告(之一)中说:“金日成,高丽人,1932年入党,学生,23岁,勇敢积极,会说中国话,游击队员提升的,有民生团的口供很多次,爱在队员中说话,在队员中有信仰,在救国军中亦有信仰,政治问题知道的不多。”。

1941年7月1日,《周保中致王新林的信》中说:“金日成是最好的军事干部,中国共产党高丽人同志之最优秀分子,他在满洲南部和野(鸭)绿江东、朝鲜北部地带能起很重要的活动作用。”。

同年9月15日,周保中又在给王新林的信中说:“金日成是南满第一路军现在唯一重要的干部。杨靖宇、魏拯民两同志牺牲以后,只有金日成能继续负起南满游击指导之责,而这个问题关乎南满全部问题。”。

安图游击队成立后,就和当地救国军联合作战。接着远征南满,打算与梁世凤领导的朝鲜革命军合作抗日。之后又北上东宁,要与王德林联合。在当时“北方会议”的背景下,虽然未能达到目的,却表现出这支游击队非同寻常的活力和远见,从中自然可以窥见金日成的行事风格。

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东北抗日联军实际上是中朝联合军。”这种中朝联合军的性质,在二军表现得最为明显,不仅因其朝鲜(族)人最多,还因为金日成曾多次率部过界挺进朝鲜作战。

1937年6月,经过精心准备,金日成指挥精干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鸭绿江。4日夜里,突然向普天堡发起猛攻,捣毁日军统治机关和防所,缴获两挺机枪、20多支步枪和大量军用物资。在向群众散发抗日宣传品后,迅速北上渡江,重返长白山。

这是1934年冬李红光率部两次越界攻袭后的又一次果敢出击,极具象征意义,最能刺痛鸭绿江两岸日本侵略者的敏感神经。被打个冷不防的敌人,调集一个联队越界追击,又被占据有利地势的抗联二军一顿痛击。

1939年6月,金日成率部进入朝鲜茂山郡三下洞,召开朝鲜国内干部会议,布置反日工作。之后,又多次派遣小部队深入朝鲜,宣传组织群众,建立反日组织,收集敌人情报。

对于东满反“民生团”斗争的最终停息,金日成是有特殊贡献的。

东满“发现”所谓“民生团”后,抗联内部清查时断时续,一直未停。1934年秋,日寇特务组织“间岛协助会”以“民生团”的名义大肆活动,造谣惑众,混淆视听,使东满党组织再次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反“民生团”斗争迅速升温。满洲省委为此派出特派员,并带来一封信,批评东满特委“改造民族成分”的错误提法,指出必须防止和纠正党内互相猜疑和不信任朝鲜(族)同志的倾向。但是,由于省委对实际情况缺乏了解,又错误地强调反“民生团”斗争是东满特委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认为许多派争领袖是“民生团”,派争和“民生团”同是反革命组织,这等于在火上浇油。

又一轮刑讯逼供杀人。二军独立师师长朱镇、特委组织部部长李相默也被人逼供出是“民生团”。结果两个人逃跑后被敌人抓去,真都叛变了。

就在这时,被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省委巡视员名义派到吉东的吴平,从周保中那儿得知东满反“民生团”的一些情况,从中嗅出一种异味儿,立即与率部在北满一带活动的金日成谈话。

这是一次意义非常的长谈。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抗联退到苏联后又很快能用俄语对话的金日成,把已知的反“民生团”的来龙去脉和个人认识、忧虑都讲了,实事求是,没有保留。这次长谈不但令吴平印象深刻,而且颇受震撼。2月10日,他给东满特委发出一封指示信,严肃批评东满党组织在反“民生团”斗争中的严重错误,成为扭转东满恐怖、混乱局面的良好开端。

从2月底到3月初,在大荒崴召开的东满党团特委第一次联席扩大会议上,以金日成为代表的一些同志历数反“民生团”斗争的错误、危害,让许多人为他们捏着一把汗——作为一个“有民生团口供很多次”(即多次被人供出是“民生团”)的人,金日成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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