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风亭》到《暴风雨》_清风亭

宗江兄:   足下加州来笺,早已奉悉。

因接连赴胶东半岛及六朝故都的南京采访,未暇即复。

歉甚。

如今提笔作复,再将此信寄往“加大”圣地亚哥分校,怕早已人去楼空,投递无门。

前些时,夏淳兄自美国纽伦敦参加奥尼尔中心活动归来,说你和若珊也在东部,地址不详,只好遥寄此书矣。

上个月“三联”寄来了一本崭新的《卖艺人家》,封面是郭绍虞老先生颇为古朴的题画和李骆公兄特为“贵家长”手镌的“卖艺人家”,诗意盎然。

至于扉页就更美了:巴老“年八十”手书书名,以及丁聪为兄台所作的侧面头像,其传神之处,真让朋友们叫绝。

这次新版本比起当年那本书厚得多,也神气得多,令人确实有一种今非昔比之感。

这也正常,自从一九八○年以来,大陆的“老九”们纷纷庆翻身,连我这个在阴山背后被压了二十七年的文化人都已文债如山,“鸟枪换炮”,更何况你们这个有名的“卖艺人家”呢?   前几天在六朝金粉的南京小游,不小心摔伤了右腿,返京后只得暂时在家养疴,这倒有了时间躺在床上静静地、仔细地拜读大作。

我必须承认,就这次读后印象而论,首先是这本新版的《卖艺人家》“大”起来了。

一连串神来之笔反映了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时代风云,这绝非一般散文集可以比拟的。

除去第一辑文章使人忆起当年的“山城水巷”、四川茶馆,大兴怀旧唱叹之情以外。

让人爱不释手的,恐怕都不及第三辑中的《言多必失录》。

这一部分是“四人帮”垮台以后的种种放言、真言、狂言,神足而味浓,其潇洒程度不亚于你当年被困在宝鸡后,申论江湖上“无君子不养艺人”的那篇“绝活儿”。

而那篇专门谈《带“人”字的》,尤其使朋辈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然而,在全书中使我久久难以忘怀、至今“移情”不已的,却是那篇写于一九八五年初的《清风亭下哭信芳――周信芳大师九十诞辰祭》。

足下当年虽是“麒派”戏的忠实观众,但似乎和信芳大师的关系并不算近。

何以会对信芳大师产生如此深厚的眷眷之情呢?我曾为此而深思,而终有所悟。

记得前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我在编辑部接到你的电话,告诉我:“请注意明天的《人民日报》副刊。

”第二天,人民日报一到手,我一眼就看到了《清风亭下哭信芳》这篇堪称“传世之作”的宏文。

记得此文在人民日报上几乎占了一整版,似乎字数比这次收入集子者要多一些。

我一口气读完了它,并且马上跑下楼去找杨宪益兄,向他推荐此文。

杨老从来不爱读长文章,整版文章一向只看一眼标题。

可谁都想不到,这一次杨宪益不仅破例阅读长文,还特地同我谈论这篇文章,他说:“这篇谈京剧《天雷报》(杨老习惯于《清风亭》的另外一个通俗名字)和周信芳文章很精彩,让人感到解气!”他认为此文是宗江近年来的最佳作品。

随后我把杨老的这一评语转告给你。

杨宪益兄是研究希腊文学的专门家,其文学鉴赏力,早为学界人士公认。

文章获得他的赞赏,当是难得的。

这篇“哭信芳”使我感动,关键还不在于我赞赏你的文字,而是那全文中贯串着的一股浩然之气,使我为之移情。

近年来,在朋辈中写出是非明确,爱憎分明的文章者,不乏其人。

但,能倾注如此之深情者,或绝无仅有矣。

对于过去那些坑害我辈文化人,貌似革命的货色必须斩钉截铁,界限清楚,一丝都含糊不得。

你在文中扼要地对《清风亭》的剧情加以介绍外,还对这在形式上极似宣传宿命论、因果报应的老戏,深入挖掘其精髓与实质。

文章在引伸后还傍及作为麒派观众的赵丹和信芳先生的子女周采芹、周少麟。

最后落笔处,引用了陈毅老总爱讲的古老谚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时辰一到,一切都报。

”从文风到主题,真可谓天衣无缝。

信芳先生作为一位驰名大江南北,创艺派、富功底、讲义气、爱国家、嫉恶如仇的著名京剧宗师,当年在“孤岛”上海,不怕沪西吉士非尔路七十六号匪徒们的恐与威胁,连演历史剧《文天祥》、《明末遗恨》,使日寇汉奸为之胆寒。

“文革”期间,江青指挥下的文艺界造反派揪斗周氏的“罪名”之一,就是他以自己精湛的艺术演出《海瑞罢官》,把一位不畏皇帝老子的威风与权势的海刚峰,刻划得深刻而又生动。

当时在全国流传过一个悲凉的故事:麒麟童在上海京剧院把海瑞的衣冠、髯口穿戴整齐,端坐服毒而逝。

盖叫天在杭州寓所挥刀砍死“红卫兵小将”,挺身跳楼死去。

自然,传说容或有失实之处;但是,用以体现一种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却是如闻其声了。

早在四十年前,我曾有幸在黄浦江畔欣赏过信芳先生的拿手好戏《萧何月下追韩信》、《徐策跑城》以及宗江、宪益两位兄长偏爱的《清风亭》,深深为麒麟童大师的表演艺术所折服。

我仿佛从惜才如命,月下策马苦追的萧相国身上,看到那一颗呼之欲出的忠心,对人民和祖国的一片忠心。

也从宋士杰那抖动不已的银鬃和双手,看出一个逞强好胜、抱打不平的民间讼师心中翻腾的无限激情。

周先生的绝活儿《坐楼杀惜》(即《乌龙院》),则活脱脱地演出了黑三郎宋公明的一个义字……这种感染与交流曾造成了我与大师之间的神交。

事出意外,周信芳先生的女儿、英籍戏剧家周采芹于一九八二年应中央戏剧学院金山院长与中国“剧协”主席曹禺之邀来北京讲学授课,并为戏剧学院一九七八届表演系毕业班同学排演了脸炙人口的莎剧《暴风雨》。

我曾冒着早春料峭的寒风去她下榻的友谊宾馆看望,并到排演场数次采访。

那年六月,我看过《暴风雨》的首演后,忽然之间,一种启示和联想闪现在我的心中。

我顿时悟到,虽然早已讲不好沪语,更不会说普通话,只能以英语和人谈心的周采芹选择了《暴风雨》,是有其深刻的含义和苦心的。

采芹离开祖国远适异邦,已三分之一个世纪之久了。

她以自己的才智和创造力在英伦戏剧界崭露头角,除在舞台上演出传统名剧博得荣誉外,还以她的系列电视剧《苏珊・黄》(一个华裔妓女哀婉而动人的故事)轰动欧美。

对于一位出生在上海的黄皮肤女演员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文革”期间,她出于对这场民族浩劫的不理解,以及对那位国家主席悲惨遭际的同情,曾相当认真地扮演了荧光屏上的“中国第一夫人”王光美,使西方评论界击节赞叹,把她奉为“古典、现代、悲剧、喜剧;文武混乱不挡”的表演多面手。

如今,采芹不仅是英国的著名戏剧家,而且也是一位在美国蜚声剧坛的戏剧教授和表演艺术家。

然而,她对于祖国母土之情,却日久弥坚。

明知国内条件欠理想,却仍然回到北京向中国剧坛的新苗们现身说法,不就是一个例证吗?   在我们杯酒絮语的夜谭中,无可避免地涉及到一代戏曲大师信芳的惨死。

她告诉我,事情十分凑巧,当各国报纸纷纷刊登“麒麟童在上海逝世”消息的那一天,采芹恰好乘飞机由英赴美。

她到达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从前来迎接的友人脸上发现过一些异常表情。

但,并未料到会有不幸。

当她发现在自己的下榻之处样样齐备,却偏偏缺少当天的报纸时,一种不祥之感顿时袭来。

采芹一下子就想自己在沪被“红卫兵小将”拘押的二老双亲。

两天后,周采芹得到了正式通知,中国总领事代表柴大使特来看望,向她致以慰问吊唁。

在她泣不成声的时候,又听到总领事讲述关于几位老帅不幸罹难的悲惨故事。

采芹开始明白,这次浩劫并非文艺界所独有,整个国家和民族都蒙受着“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

一切优秀、善良而又正直不屈的人,都在这场被美化为“反修演习”的大运动中支付出程度不同的代价,从财产到生命,从肉体到心灵……。

那么,《暴风雨》的演出,又和周信芳的《清风亭》有何相干?这里显然存在着一种道德、观念和感情上的联系。

在那个春雪菲菲的寒夜,我喝光瓶底的“马嗲利”酒,坦诚地询问采芹:“看样子,你对于剧目的选择,反映了你的基督教精神。

你是在通过沙翁的《暴风雨》在宣扬一种宽恕之道了?当然,forsire(原谅,饶恕)往往更有力量。

简单的报复总是无法征服人的心灵的。

采芹一时无言,既没有点头也不曾摇头,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杯中的残酒。

对于杀父之仇采取了“恕道”。

对于为人子者是否一种不孝行为?你几时见过用宽恕去报杀父之仇?不过,我还是大彻大悟了。

从释迦到耶稣基督,从清净无为的道家到力主入世的儒家,你又从何处觅得“以牙还牙”的精义?佛祖舍身饲虎,耶路撒冷的“救世主”主张当你的左脸被打时,向对手送上你的右面颊。

这些,恰恰都是怯懦者所难以想像的举动。

具有心灵的大勇的又岂是一些手执刀枪斧钺的大汉?当然,“对于敌人的宽大,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这条“圣训”,也绝非全无道理。

可是,遵循这个教导的结果却是一个三十八年斗争频仍、血光剑影的中国,一个和时代主流游离得极远、极远的神州大地。

我懂了,采芹信仰的乃是一种“疏而不漏”、水到渠成的天道;她相信真理,更相信是非常在人心。

更何况,她是在开放、交流的和风中来到故国的,在她面前是一个百废待兴、除旧布新的中华。

游子情,故人意,同胞们脸上那些喜悦的泪花,难道不比那些汗牛充栋的“党八股”式的说教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吗?我从心灵深处感受到采芹的理性和具有力度、深度的逻辑思维。

“虽然他们给我这样大的迫害,使我痛心切齿。

但,我宁愿压制我的愤怒,而听从我更高尚的理性。

道德的行动较之仇恨的行动,总是可贵的多。

要是他们已经悔过,我的唯一目的也就达到,不再对他们存在一点怨恨。

”长期被损害的普洛斯彼罗在剧中如是说。

请记住,这台辞的要害是“已经悔过”。

人类东西同心,古今一体,天之道也。

宗江兄,你遨游北美,这方面肯定比我体会得更深、更多一些。

愿有以教我。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北京西郊花园村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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