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钟:十秒钟游戏
楼房失去所有玻璃,摇晃着,嘎嘎响着,似乎随时可能坍塌。
然而子弹仍然从每一个缝隙里射出,打着响亮并且邪恶的呼哨,咬中他们的胸口、肩膀、脖子、脑袋……敌人必败无疑。
必败无疑的敌人仍然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是努力赢得胜利,而是努力败得壮烈。
他们躲到矮墙的后面,沙袋的后面,军车的后面,尸体的后面……甚至,一张纸的后面。
找不到掩体的时候,兵认为一纸广告牌就可以保护自己。
兵惊恐地看着那张纸凸起一豆,豆越长越大,慢慢破裂,露出一粒小小的金黄色弹头,弹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叫着,慢悠悠,飘忽忽。
兵想避开,可是弹头紧紧追随着兵的眼睛。
兵看到弹头挤进眼睛,继续前行,穿越了整个头颅,然后,拖着黏稠的血丝,镶进身后的土墙。
土墙上于是多出一只眼睛,白天或者夜里,一闪一闪。
他大声吼叫,骂尽世上最恶毒的粗话。
他求兵们隐蔽好,再隐蔽好。
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相信半小时之内就可以将敌人炸成肉酱。
他蹲了下来,向最近的兵打出一个手势。
他冲过去,将女人掀翻在地。
你不能过去。
他说,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儿子受伤了!女人说,他才六个月。
请相信我。
他将女人紧紧压在身下,你会被射杀的。
所有活动的目标都会被射杀,哪怕你是女人…… 放我过去!我儿子就要死了!女人疯狂地撕咬着他的手,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街那边有一个医院,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街那边有一个医院。
医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够听到医院里传过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婴儿的胸口并排着三个整齐的弹孔,却流出很少的血。
他转过脸,牙关咬紧,眼泪汪洋。
婴儿已经死去,一张小脸,白得如纸。
他向医务兵打出一个手势。
医务兵点点头,从藏身的弹坑里一跃而出。
一跃而出的兵尚未落地,身上就长满弹孔。
是重机枪,可以将一个人刹那间击成渔网。
他以头撞墙,肝肠寸断。
他冲那栋楼房大喊:别他娘打啦!一颗滚烫的子弹紧贴脸颊呼啸而过,点燃他脸上的绒毛。
这里有一个女人和婴儿!他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她的儿子……就要死了,她需要马上去医院……请放她过去…… 敌人没有声音。
他扔掉枪。
他从墙角露出脑袋。
他站到街中间,扬开双臂。
他说只要十秒钟,我保证。
话未落,女人已经从身边冲过去。
他看到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追赶着女人,他看到一颗蹿出枪口的子弹被一只手重新塞回枪膛。
他听到楼房里传出倒计时,十,九,八,七……女人跑得慌慌张张。
她需要避开面前的玻璃、沙袋、反坦克路障、扭曲的高射机枪、弹坑、油桶、七零八落的军车、尸体…… 女人滑倒在地。
她同时踩上六枚弹壳。
跌倒的瞬间她变换了姿势,后脑勺重重地磕上一角燃烧的钢铁。
女人爬起来,继续跑。
她变成一朵奔跑的火焰,火焰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脆响。
六,五,四…… 女人再一次摔倒。
这次绊倒她的是一条孤伶伶的腿。
他愣了愣,喊一声,跑过去,拽起女人。
没有声音,远处传来炮火隆隆;没有枪口,每一个枪口全都将他瞄准;没有硝烟,到处都是燃烧的烈焰。
他几乎将女人拎在手里,他们距离街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三,二,一! 子弹咬中他的肩膀,他用骨头感知子弹的温度和形状。
他打一个趔趄,脚步并未停止。
他和女人同时被一张巨大的弹迹编织的大网罩住,然而每一颗子弹,全都精确地避开了女人。
三颗子弹同时撕开他的脖子。
又三颗。
又三颗。
他訇然跌倒,看到满天星光。
女人从他头顶跃过。
选自《青年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