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全文阅读(12)
我没有见过大哥,他牺牲时我还不满两岁。
关于他的情况,是从我父母和祖父母那里知道的。
大哥名叫张锡堂,生于1912年,祖籍四川长寿县合兴乡(现重庆市长寿区)。
他是我家的长房长孙,深受祖父母喜爱。
不到3岁父亲就教他认字,6岁就送他进私塾。
他读书有天赋,《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他也写得一手好字,每逢过年,乡邻都请他写春联。
对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孙子,祖父母别提有多么高兴。
为此,母亲在全家人的眼中,地位也高一些了。
大哥是1928年左右离开家乡的。
在当时,我们那一带的男青年,都喜欢到远方谋生。
所谓的远方,指的是重庆、成都或者达川、南充、万县。
这一带驻军较多,谋生的手段大都是到地方军阀部队当兵。
那个时候,川、滇、黔军阀混战,争夺地盘,经常要招兵买马。
大哥也选择了这条路。
与他同一个时期走这条路的,还有我的堂叔张树林,表哥余九江、余忠臣、余占臣…… 大哥与表哥一道出门,在重庆参加的是同一支部队。
他们这支部队,好像是去打一个叫陈兰亭的人。
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打的和被打的各自是属于哪一个派系。
当兵过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表哥去了湖南,投到了余汉谋的部下。
大哥则没有出四川,一年半载还有封信回来。
起先说是当兵,以后又说没有当兵了。
来信的地方,时而在重庆,时而在成都,时而又是达川、宣汉。
到底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父亲始终没有弄明白。
1933年冬,出门几年的大哥突然回家来了。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朱先生和另外一个小青年。
他们说,几个朋友在外面做生意,顺道回来看看老人,歇歇脚。
两个多月里,偶尔也到舅父家小住几天。
在此期间,大哥和朱先生基本上不出门,只在家里看书、写字、聊天。
小青年替大哥和朱先生干点服务性的事情,如打洗脸水、倒洗脚水等。
有时,他们也到场镇上去取信、寄信。
无论谁出去,小青年总是跟着。
大哥回家那年,正是灾荒之年。
乡下农民生活异常困苦。
不少农民上山剥树皮、挖草根为食。
亲邻中谈到日子的艰辛时,大哥他们总是一句话:过了这个劫难就好了,将来日子会好的。
女方姓杨,在余家石塔,离我家十多里路程。
因为大哥不在家,一直没有完婚。
女方也通过媒人来家里联系,表示大灾之年,婚事从简,叫我们家打顶轿子去把人抬过来就行。
但是,大哥生死不答应。
并且,当面告诉媒人,要把亲事退了。
朱先生帮助大哥作解释,劝说祖父母和父母,因而引起四位老人对朱先生的不满。
祖母说:“天地间只有说合的,哪有说散的!” 大哥执拗不过四位老人,便自己去到女方家。
因为尚未过门,彼此都不认识,只好自报家门。
他把女方父母请到高堂坐下,双膝跪在二老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然后诚恳地说:两位老人在上,锡堂不孝,在外东奔西走。
业无定业,居无定所,实在是无法成家。
因为游荡成习,身不由己,也不能留在家中侍候父母,孝敬二位老人。
这次一走,归家无期,生死难料。
为不耽误你家妹子的青春,不负两边老人指望,我要求解除婚约。
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会以子侄身份侍奉你们,作为兄妹来看待你们的女儿。
老天在上,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叹了口气,默认了他的请求。
老人默认了,但问题并没有圆满解决。
原来,在大哥说话时,他的未婚妻在里屋听到了全部言词。
自认为:从儿时订婚到现在,日等夜盼了10来年。
听说这次回来了,父母又找媒人去催促结婚,以为会盼到好日子,谁知道,竟然亲自上门把她休了。
在旧社会,一个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就被人休了,哪里还有脸去见人?想来想去,只有寻死这一条路。
等到大哥告辞之后,她偷偷出门望了几眼大哥的背影,纵身一步跳到院子旁边的池塘里。
幸好发现得早,人没有死成,但大病了几个月。
父亲又被祖父骂了一顿。
祖父反复就骂我父亲两句话:“张福山,你看你教的好人!你看你教的好人!”祖母边纺棉花边唠叨:“造孽啊!造孽啊!” 大哥和朱先生走了。
走后的几年中,大哥先后从重庆、成都、通川、南充给家里来过几次信。
女方自此不嫁,直至解放。
土地改革前后,我在农村工作时,到过女方居住的余家石塔。
那是去搞减租退押和征粮。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村里有个老姑娘,被男方休了终身不嫁。
可惜我不敢正面打听,她是不是我那个没有过门的嫂子,更没有去求见这位刚烈女性。
1936年春,大哥从成都来信说,他要出一次远门,可能较长时间不会通信。
这年夏天,家里接到朱先生的来信,说大哥由成都到川北途中,在蓬溪县境内被人杀害。
被杀害后,头颅被吊在蓬溪县城西门示众,躯体掩埋在西门外的关山坡。
为劳苦大众而死,是他的自愿,是他的光荣。
杀害他的人虽然残忍,但他死得其所,死的值得。
朱先生说,大哥虽然牺牲了,但他和他的朋友们,会永远记住我们家的四位老人,他们都是老人的儿子。
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也千万不要去认领遗体。
蓬溪县离我们老家几百公里,那时候还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来回步行要20多天。
把大哥的遗体搬运回来,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接到大哥牺牲的消息不久,我们当地的保长胡少章,奉命带了几个团丁到家里来了。
保长说,我的大哥是“土匪”,是“共匪”,是“红党”。
父母不仅是“红党的亲属”,还“窝藏过共匪”。
几个团丁把我父亲和祖父分别看押起来。
然后翻箱倒柜进行搜查,抄走了大哥寄回的信件和几张照片。
当听到大哥是“红党”,是“共匪”的说法以后,家里人才明白,大哥与朱先生们是在造国民政府的反!父亲知道,当“共匪”是犯死罪,当然不敢张扬了。
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解放。
家乡习俗,每逢过年,都要到祖宗坟地烧香。
农历7月15日“鬼节”,要给死去的亲人烧“袱子”(纸钱)。
我们家当然不会例外。
过年烧香时,父亲就叫七哥在祖坟旁边另外燃香烧纸,这是给大哥的。
大哥死于非命,又是在他乡的孤魂野鬼,还要面向川北方向单独泼一碗水饭。
举行这些仪式时,祖父和父亲都叫七哥和我面向川北方向磕头,对大哥祭拜。
老人们说:“锡堂死得那么惨,又没得后人,你们当兄弟的,年年都要祭拜你们的哥哥。
” 过了几年,祖父认为,老是让大哥在外乡做孤魂野鬼不是个办法,决定为大哥招魂,使之进入祖宗坟山。
“招魂”要做道场的,最简单的道场也要吹打一天一夜。
大舅父见多识广,很有威望。
他说,招魂是应该的,做道场就不必了。
你们可以在坟山埋一个“衣冠冢”。
埋好以后,亲人在他坟前呼喊三声就行了。
父亲照舅父的说法,自己钉了一只木匣子,把大哥穿过的衣服,连同藏在舅父手中没被抄走的那封报丧信(朱先生写来的那封信),一起装在木匣子里。
抱到曾祖母的墓旁,挖了个坑,把木匣子放在坑里,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假坟包。
垒好以后,父亲在坟头呼喊:“张锡堂,回来没有?”然后又自己答应道:“回来喽!”反复三遍,就完成了招魂仪式。
从我记事时起,逢年过节,我就是在这个“衣冠冢”前对大哥祭拜的。
解放以后,这个“衣冠冢”仍然存在。
大跃进时,公社社员开荒种粮食,我家三处墓地全部平毁,大哥的“衣冠冢”也平毁了。
共产党掌握了政权以后,祖父母和父母亲嘱咐我和七哥,要把大哥的死因弄个明白。
我们通过各种关系,找一些比我参加革命早的同志打听。
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自己入党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应当通过党的组织部门查证。
于是向各级组织部门写信。
1962年,我收到中央组织部回信,说在中央掌握的名单中,查不到张锡堂这个人,要求我提供他在外面使用的化名。
以后,又收到过四川省委转来蓬溪县委的信。
信上说,经过公安部门提审国民党时期的伪警察和敌特人员,证实1936年左右确实有一个人被杀害,人头在西门城墙外示众。
但是,被杀害者是谁,是谁杀害的,现在的人都搞不清楚,敌伪档案中也没有记载,当地地下党员也不清楚。
要求我提供进一步的情况。
谁都知道,地下工作者的化名只有他的组织领导才掌握,我们远在千里以外的家属,怎么能够知道!中央组织部和四川省委回信不久,我就下基层搞“四清”。
“四清”一结束,紧接着调动工作,以后又是“文化大革命”,事情就搁置起来了。
1970年,我因公出差到了蓬溪县,去到大哥人头示众的西门和掩埋遗体的关山坡。
数十年变迁,城门依旧,关山坡早已开垦成为菜地了。
我拜访了蓬溪县革命委员会,请求他们进一步查证核实大哥牺牲的情况。
他们口头答应了,但没有下文。
近几年我又写信向有关部门反映,遂宁市委与蓬溪县委的调查仍然一样:杀人和人头示众确有其事,就是无法查清死者是谁。
也许我再也无法打听到大哥从事地下工作和最后如何牺牲的情况,但我从大哥的为人,从他给我留下的那些片断印象,我相信他是为劳苦大众而牺牲的。
在漫长的中国革命道路上,像他这样的无名英雄还有很多很多…… 责任编辑何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