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寨_夜宿云雾寨

插好最后一根牛栏闩,浓重的夜雾从高高的岩鹰岭上罩下来。

仁宝,磨磨蹭蹭的,等山猫子背你啊。

拐爷亮着粗大的嗓门在屋里催。

仁宝心里一惊,差点踩上一堆稀牛屎。

拐爷庚爷早已碗碰碗、钵对钵地喝上了。

满头是汗的仁宝找了张凳子靠桌边坐下,气没喘匀,庚爷夹了块贼厚的腊肉“啪”的一声给他压在碗口。

“快吃呀――憨宝!”拐爷朝愣着的仁宝说,“还不谢谢庚爷――”仁宝憨憨地朝拐爷庚爷咧嘴一笑,夹起透着柴火香味的腊肉一咬,流出满嘴油。

这几天,仁宝拐爷赶着牛在荒无人烟的磐山界转,餐餐是凉水饼子,仁宝肚子里早叽哩咕噜的了。

今晚来到云雾庚爷家,吃上了一餐有酒有肉的饭,心里别提有多美。

仁宝埋着头一个劲地扒饭。

拐爷庚爷喝酒吃菜边说着话。

“老弟,这肉是过年时熏的,这酒是去年重阳节酿的,我都为你留着。

前些天,白果子树上喜鹊喳喳叫,我就晓得你要来。

寨里木佬他们天天闹着来喝重阳酒,我说,你们没这个口福――谁让我们是在磐山界结交的生死兄弟。

庚爷喝着酒来了兴致,话语又多又响亮,像涧里的山泉叮叮当当。

“庚兄,难为你呢,我敬你一碗。

拐爷说着端起碗同庚爷一碰,先将酒喝下了。

就在拐爷他们碰碗喝酒的当儿,仁宝吃完了满满三碗饭。

朦胧的月亮爬上了岩鹰岭。

淡淡的夜空布上了疏疏朗朗的星子。

云雾寨四周的峰峦变得影影绰绰。

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附近的草丛里嬉戏。

仁宝坐在离牛栏不远的一个树墩上。

牛蚊子、长脚花蚊子在身前身后飞来窜去。

四下里弥漫着一股醇醇的地气。

借着隐约的月光,能看到栏里的三头牛。

两头躺在那里咀嚼反刍。

那头上着绳索的黄牯牛站在栏门口,像个把门将军,不时地用前蹄踢一下栏门,显得焦躁不安。

仁宝跟随拐爷出来半个月了。

拐爷是远近有名的牛贩子,年轻时在青叶河里放过排、磐山界上撵过山货烧过炭、岩鹰岭上取过岩耳,还到常德、汉口卖过皮货。

拐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叫他拐爷,不仅是因为他放排时在枫木湾弄跛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还因为他精明。

前年,仁宝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他父亲上山砍树被树砸死了。

断了顶梁柱,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境就更艰辛。

去年,母亲将年幼的妹妹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独自走出大山,南下打工去了,从此杳无音讯。

尚未成年的仁宝正在上学,生活靠亲朋族人接济。

倔犟的仁宝利用假日上山挖药材搞副业积攒学费。

今年一放暑假,拐爷找上门对仁宝说:“你跟我去做个伴吧,保你一年的学费没问题。

”   做牛贩子比上山搞副业轻松。

东寨买了西寨卖,赚的是中间的差价。

拐爷的话说:“不要背不要扛,全凭嘴巴讲。

”的确,贩牛凭的是嘴巴上的功夫,当然其中也有经验。

那天,在翁溪买了一头三岁口的黑雌牛,走了半天,赶到月亮地,有人看上了膘肥体壮的黑雌牛,想买,也出好了价。

后来那人发现黑雌牛脑心有一撮小白毛,是“破脑”,犹豫了。

拐爷也不急,绕着黑雌牛转了一圈,手里的烟掐了,说:“破脑破发,你这个价我不卖,明年春上生个崽子,我还亏了。

”说着,赶了牛就走。

没走出半里路,买牛的人吆三喝四追上来了。

拐爷将卖价提高了二十块,买牛的人没说二话买下了。

事后,拐爷说,能买有“破相”的牛的人肯定是想赚点小便宜的,黑雌牛怀了崽子,他一下就买了两头,心里肯定高兴,再加上拐爷说的“破脑破发”更让买牛的人下定了决心。

仁宝觉得拐爷真有计策。

一路上,仁宝拐爷那里学了不少牛经,什么买牛要“前脚如箭,后脚如弓”,什么“牛要四脚圆,猪要四脚粗”,“乌眼黑蹄,扯断铁犁”,“牛怕夜套,马怕夜露”等等。

还有一点,买牛卖牛的钱总要搭上个零头,从来不喊整数。

刚上路那天,拐爷就给仁宝“掌”了根牛梢。

拐爷“掌”牛梢的时候,神情肃穆虔诚,口里念念有词。

他把“掌”好的牛梢递给仁宝时嘱咐道:“不要把牛梢放胯下,不要沾脏东西,不要让女人碰。

仁宝一一记下。

果然,一路上,牛很听从仁宝的牛梢指挥。

仁宝还听说过,拐爷会给牛下“千斤砸”。

仁宝没机会见识,他好几次央求拐爷让他见识见识“千斤砸”的功夫,拐爷神秘地眯着眼说:“哪能随随便便露功夫。

”   太阳落岭石山红,   赶牛过坳九条冲,   九条冲来九条冲,   条条冲里有老虫(老虎),   雷公不打空心树,   老虫不咬单身公,   哟――嗬――   拐爷扯着破锣嗓子唱起了山歌解闷。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当头,天空找不出一丝云彩。

路边的树木草丛被太阳炙烤得发出刺鼻的青味。

天气燥热难挨。

几天来,仁宝拐爷赶了三头牛在磐山界里绕着山岭转弯。

崎岖的青石板路好像没有尽头。

仁宝问还有多远?拐爷说:“炮(十的俗称)八里。

”路上歇了三夜,走了四天,拐爷说的“炮八里”也没走完。

热得难受,人呀牛呀专拣树荫里走。

没有一丝风,空气都被太阳光凝固了。

仁宝只是觉得口渴,身上汗流如雨,衣服湿了又干,结出硬硬白白的盐霜。

仁宝见了水就趴下去猛喝。

刚开始,拐爷让他少喝,忍着点,他还能忍,后来,他见磐山路没个尽头,太阳晒得也没个数,就忍耐不住了。

几天来,仁宝走在磐山界的青石板路上,似乎在和青叶河捉迷藏。

有时青叶河訇訇巨响着突然出现在脚下,有时悄无声息地突然失踪了。

那天,仁宝兴奋起来,将衣服一扒,朝突然出现在山脚的青叶河奔。

没走出两步,就被拐爷一把抓住,撂倒在路边。

“你不要命啦!”拐爷脸色铁青。

仁宝爬起来往下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青石板外就是悬崖绝壁,崖壁上爬伏着一簇簇青得发黑的老鸦藤。

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青叶河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潭。

拐爷朝绝壁下的黑潭丢下一节枯木,老半天也没落到水面。

牛们也失去了活跃的势头,一路走得迟迟延延,见了荫凉处就赖着不动,还成天拉稀屎。

拐爷想了不少法子才勉强对付过来。

那头黄牛鼻子上两天不见鼻汗了,尾巴上像吊了秤砣,总甩不动。

拐爷有些心急。

仁宝路上总觉得心里发慌,膝盖发软,眼睛发花。

路变成了无数条路,牛也变成了无数头牛。

山里的蝉热得嘶嘶哑哑怪叫,叫声一阵比一阵凄惨。

到了一个叫千人岩的地方,拐爷叱住了牛,告诉仁宝就在这里过夜。

千人岩是一个巨型岩洞,能容纳上千人遮风避雨。

拐爷说当年吴三桂去云南在这里驻扎过,红军去贵州也在这里歇过脚。

岩洞里倒有几分清凉,四下里丢落着路人在此生火做饭、抽烟喝酒的弃物。

几天来,仁宝第一次感觉到有人烟的味道。

一进洞,拐爷拼命地抽烟。

在山道上,丁点火星就会引起山火,拐爷从不敢点火抽烟。

这也是走山路的规矩。

仁宝额头冒出一层冷汗,眼睛昏花。

拐爷仁宝神色不对,说了声“发痧了”就出去了。

不一会,拐爷回来了,手里捏着一把白花草,一竹筒水。

他让仁宝将那把又苦又涩的白花草嚼着和水吃了。

仁宝吃过后迷迷糊糊睡了。

仁宝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

早晨的山里凉爽怡人。

仁宝也觉得舒服了,只是还有些疲劳。

他抬眼看看拐爷,不知咋的,一夜不见,拐爷长出了一脸白胡子。

赶牛上路的时候,仁宝发现那头黄牛更加不对劲,始终迈不开蹄子。

“嗬――叱!”仁宝举起牛梢朝它吆喝。

它就是不听指挥。

“它得了病,”拐爷说,“昨夜给它放了痧。

仁宝这才发现黄牛耳朵被割开了,还留着乌黑的血渍。

看着那头一步三摇的黄牛仁宝心里也沉重起来。

昨夜拐爷伺候它连白胡子都熬出来了。

来到烂木塘,那头黄牛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它一个劲地想朝一旁的山坳里奔。

仁宝怎么也阻止不了。

“让它去吧――”拐爷淡淡地说。

仁宝拐爷就跟着黄牛缓缓地朝山里走。

烂木塘其实是一片沼泽地,零星地长着几丛茂盛的油皮草,有白森森的牛骨架赫然摆在黑幽幽的水面上。

几只黑鸦噪叫着来回穿梭。

黄牛走到水边,将头缓缓地转过来,望了望仁宝拐爷,便朝沼泽地吃力地迈进两步,然后轰然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看着死去的黄牛拐爷叹了口气:“它硬是没有走得出磐山界,要是走到云雾寨你庚爷家它就有救了。

拐爷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分明挂着浑浊的泪。

离开烂木塘的时候,仁宝回过头看着那头通人性的黄牛,背心一阵发冷。

天上(嘛)星多月不明,   塘里鱼多(喃)水不清,   栏里牛多(嘛)要发瘟,   朝廷(嘛)官多要烂事哟……   两头牛在前,仁宝拐爷在后,顶着炎炎烈日继续朝岩鹰岭下的云雾寨行进。

拐爷话更少了,有气无力地哼起了山歌。

山上林子里不时传来干树皮晒爆裂的响声。

转过栗柴坳,前面出现一块清凉地。

这里青草鲜美,拐爷仁宝将牛赶到坡上吃草,爷孙俩也好趁机稍事休息,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就到云雾寨了。

拐爷告诉仁宝云雾寨的庚爷和他是生死之交,几十年的交情了。

每年赶牛过磐山界都要到云雾寨住上一夜,喝上一夜。

休息了一会,仁宝去把牛从高过人头的芭茅草里赶出来准备上路。

这时一头打着响鼻的黄牯牛跟了上来。

黄牯牛跟着走了一段路后,想转身往回走。

走在后面的拐爷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它的鼻索,然后一个猴子翻身在它背脊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黄牯牛背上仿佛遭到千斤重压,四蹄往下一崴,低沉地哞叫一声,乖乖地顺从了拐爷

仁宝猜想拐爷刚才使的那招就是“千斤砸”。

仁宝不明白拐爷为什么赶着别人的牛走呢?   “爷爷,您――”仁宝迷惑地望着拐爷

“憨宝崽,今天发症候死了一头牛,托山神爷的福,给送来了一头。

拐爷的黑皮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这牛一定是哪个寨子里放野走失的,这是偷……”   “憨宝崽,谁说是偷,讲得难听,它自己跟着走的。

拐爷狡黠地捋了捋胡子,“它可是你一年的学费哩!”   “爷爷,人家会着急的。

仁宝哀求拐爷

仁宝小时候看牛,牛丢了,一家人满山找,饭都吃不下,还讨得父亲好一顿打。

“你懂个屁!少说话!”拐爷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一道阴鸷的光。

仁宝再也不敢多嘴,只是觉得心神不宁。

好几回,脚尖踢在青石板上。

当他们走进云雾寨时,成群结队的檐老鼠(蝙蝠的俗称)飞出来,在屋檐边飞来飞去捉虫子。

夜色降临了。

屋里,拐爷庚爷酒兴正酣。

“五魁手呀――你喝!”“七仙女――你喝!”“六六顺呀――你喝!”“喝!”两个老人互不认输,划拳,喝酒,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苞谷酒的浓香溢满了院子。

屋檐口上的蜘蛛被酒熏出几分醉意,一不小心就从网上掉落下来,挂在半空。

踏着清清月辉,仁宝牛栏里看牛。

那头黄牯牛见他来了,急忙将头往栏里退,却被缠在栏闩上的棕索绊住。

它无端地一阵恐慌。

牛栏旁边烧着一堆烟。

用木渣粉掺苦艾叶的烟,气味呛人,可驱蚊蚋。

没有蚊虫叮咬,走了长路的牛才休息得好,不会退膘。

就在这时,仁宝听见拐爷庚爷划拳喝酒的声音变成了争吵声。

“这种事做不得,老弟。

庚爷的声音。

“你就帮这一次,庚兄。

要不,我亏老本了。

拐爷沙哑的声音。

“损阴德噢――”   “你就不记我们的交情了?”   “你的救命之恩,我一世也报答不了。

”   “这事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山神爷不知……”   聪明的仁宝听出来他们争论的话题了。

快进云雾寨时,拐爷就告诉仁宝云雾寨的庚爷法子多,他能让瘦得皮包骨的牛吃上半斤蜂蜜,半个月里变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喂下一种奇特草药,能让黄牛的毛一夜变黑,黑牛的毛一夜变黄。

庚爷在年轻时曾拜过一个盗牛贼为师。

拐爷那头黄牯牛被人认出,就向庚爷求助。

“不行,老弟。

这种事我做不出――喝酒

庚爷说。

“喝――喝个屁!”拐爷明显地醉了,舌头厚得转不过弯。

“哗――啦!”碗摔在地上碎了。

庚爷仁宝拐爷搀到床上。

拐爷呼噜呼噜打起酒鼾。

仁宝睡在床上,脑子里时而是那头黄牯牛可怜的眼神,时而又浮现出一个陌生孩子焦急的神态,没有半点困意。

屋外飘起了浓浓夜雾,草尖上挂着露珠。

远山里偶尔传来野山羊找伴的咩咩叫声。

思忖了一会,仁宝打定了主意。

他轻轻地拉开木门,仔细地看了看睡得很沉的拐爷,蹑手蹑脚朝关牛的地方走去。

那头黄牯牛仍旧站在栏门口。

仁宝来了,它几乎是用乞求的眼光望着仁宝

仁宝摸索着解脱了棕鼻索,然后抽开木闩,将黄牯牛牵出了牛栏

仁宝牵着黄牯牛走出几步,解开了绳索,轻轻地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

黄牯牛迟疑着迈开蹄子试探着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

然后,转过头来望了一眼仁宝,旋即撒开蹄子朝下午来的路跑去,很快便消失在磐山界的茫茫夜色中。

仁宝回房睡觉的时候,拐爷还在酣睡。

他听到隔壁庚爷咳嗽了一声。

仁宝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早,仁宝醒来,就听见拐爷在和庚爷说着黄牯牛昨夜逃走的事情。

“怪哩,怪哩!”拐爷望着牛栏闩上的棕鼻索迷惑不解,“喝多了,喝多了。

要不,到手的财跑不掉的。

拐爷有些后悔的样子。

见到仁宝出来,庚爷用饱经沧桑的眼睛看了看他,转了话题:“老弟,仁宝天庭饱满,眉清目秀,看得出,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   “嘿嘿,就是命苦!”拐爷庚爷夸赞自己的堂孙,脸上也觉荣光。

吃过早饭,太阳从岩鹰岭露出了半边脸。

又是一个大晴天。

庚爷还想留拐爷爷孙俩在云雾寨玩一天。

拐爷说还要赶路做买卖,就推辞了。

庚爷仁宝爷孙俩到云雾寨口老樟树下。

分手时,庚爷递给仁宝一个小布包:“好孩子,这是庚爷的一点心意,好好念书吧。

”   仁宝说啥也不肯接。

拐爷庚爷真情实意,便说:“宝崽,庚爷给你,你就收下吧。

”   仁宝接过庚爷的钱,心里涌起一股热辣的东西,泪水盈满眼眶:“谢谢庚爷

”   “真是懂事理的孩子。

庚爷拍拍仁宝的肩膀。

告别庚爷仁宝拐爷赶着牛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仁宝在心里盘算着,那头黄牯牛回到主人家了吗?要不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拐爷呢?   太阳依旧灼热,天际的云彩闪着七彩亮光。

“……太阳出来(嘛)金鸡叫,风调雨顺(喃)谷满仓……”拐爷唱起了山歌。

他们后面的路还很长,也很艰辛。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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