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糖”砸中的五万分之一

邓郁 卢琳绵。

来自云南的1型糖友黄栋在饭前注射胰岛素,身边的同事们对此已经习惯,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黄栋在注射毒品。黄栋9岁时被确诊患有1型糖尿病。他五次骑行滇藏线,组建了中国首支糖友自行车队 图/钟锐钧。

2020年5月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广州市政协主席刘悦伦建议:修改完善普通高校招生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中的部分条款,“除了特殊专业、特殊行业外,糖尿病人群在血糖控制平稳、无并发症的情况下,应当正常录取、录用。”不到一个月,广州市政协教科卫体委员会也提交提案,建议设立特药特材专项救助资金,建立全民补充医保制度,对1型糖尿病患儿“能保尽保”。

在手机上看到这些消息,已患病八年的何蓓第一时间告诉了妈妈李芹。“终于有人为我们发声了,”李芹激动得一宿没睡着。

通常被视为老年慢性病的糖尿病,在医学上被称为2型糖尿病,因胰岛素抵抗引发,大多通过口服降糖药治疗(控制不佳者也需注射胰岛素)。1型糖尿病(以下简称“1型”)则是因为人体胰岛分泌胰岛素的β细胞被破坏,需要终身针注或带泵补充胰岛素、全天候监测血糖、控制饮食,严重时会因低血糖昏迷,或导致酮症酸中毒。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的1型糖尿病患总数一直缺乏比较准确的统计数据。2018年1月,全球首个全人群1型糖尿病流行病学研究结果在《英国医学杂志》(BMJ)发布。该项研究由时任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副院长、内分泌科翁建平教授牵头。调查显示:在过去的20年间,中国15岁以下的1型发病率从每年0.6人/10万人增长到1.93人/10万人,即每5万个中国孩子里,有近一例是1型患儿。

然而,因为考学和求职体检中的不平等规定、周遭的歧视和误解,相当多的1型病人选择向社会隐瞒自己的病情。他们被形容为“藏在孤岛上的人”。仪器测不出来的血糖数值。

“怎么总也没个够呢?”。

儿子昀昀刚一岁的那个夏天,张玄领他到小区外头玩。挂在手推车上的奶瓶,昀昀总是不停地想拿手去够。“能喝好几口,手拽着瓶,不愿撒开。”。

白天张玄不给孩子穿纸尿裤,擦完后在地板留下印子,走过去她感觉黏黏的,一开始以为是什么东西撒在地上了,没在意。

没在意的也有广东茂名化州某村的小梅家。三年前的冬天,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的小梅,不知何故骤然暴瘦,但又特别想吃。平时在家早餐就喝点白粥,那段时间还要吃三个包子。11点多从学校回到家,还是喊饿。

妈妈以为我是甲亢,傻傻地去拿中药。”小梅回忆。直到四个月后,妈妈焕珍带着弟弟到广州妇儿医院来看“矮小症”,顺便来看看她的问题,才确诊为1型患者

“你的命好硬啊。都拖了四个月,还没有(酮症酸)中毒。”当时有人对小梅说。

在医学上,“三多一少”(饮食多、喝水多、尿多,体重减少),是1型糖尿病的典型症状,但因为自己和家人不了解,常常会被忽略,直到发生酮症酸中毒。

2012年6月11日,何蓓上初一。那個夏日的下午,她一开始只是喘粗气,腹泻,“胆汁都吐出来”。诊所的医生开了肠炎宁,还有三支葡萄糖补充体力。输液之后,气喘、胸痛,走一步路都呼吸不过来。妈妈赶紧打车把她送到医院。

当人体内缺少胰岛素,会制造过多的酮体。而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因为生长加速会需要更多的胰岛素何蓓当时已经血糖过高,又补充了葡萄糖,从而导致了酮症酸中毒。

从门诊到住院办理手续,都是何蓓妈妈李芹用平板车推着她。何蓓只记得,困意像一团大雾似的裹着自己,“好像能永远睡下去。当时还给我吸氧气来着,我戴不习惯那个氧气面罩,就老往下摘。”。

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遗传与内分泌科主任医师刘丽图/受访者提供。

吉林大学第一医院小儿内分泌遗传科主任张一宁图/受访者提供。

医生给她扎指尖血测血糖,仪器测不出来数值。“都爆表了。到三十几的上限了。”正常人的血糖一般在3.6—6.1mmol/L之间。直到此时,李芹才像张玄、小梅家一样,第一次听说了“1型糖尿病”。

何蓓血糖太高不能进食,血管都不好扎,就往脚上打。生命监测仪都给她使上了。这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啊。”悬了三天两夜,李芹的心才放了下来。针与泵。

懵,是几乎所有家属的第一反应。“糖尿病不是老年人才得的吗?小孩子,(20出头的年轻人)怎么会得这种病?”。

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内分泌代谢科主任医师刘丽说,确诊的前三天,通常病患亲属都会怀疑诊断。“你告诉他诊疗流程,不相信,还说学不会。”。

能不能不打针?可不可以只吃药?能一次性治好吗?从医生那里得来的往往不是他们“想要的”回答。

还不死心。在家门口挂上铜镜,去香港求大仙,走南闯北地找偏方,都不鲜见。“还有孩子父母去日本查基因,希望能查到病因。但即便做了筛查,也只是获得一个结果,不能逆转这个病,只能无功而返。”一位“糖圈”人士告诉《南方人物周刊》。

究竟何种原因导致1型,至今没有定论,遗传因素、病毒感染等都有可能。但专家都指出,“因为吃多糖得病”是没有根据、不科学的猜测。

刚刚“得糖”的孩子都会经历一段几个月到一年不等的“蜜月期”(胰岛功能尚未完全损坏),只需少量胰岛素甚至停用胰岛素来治疗。“蜜月期”过后,所有患者都不得不接受“终身补充胰岛素”的治疗方法。

根据《中国1型糖尿病诊治指南》,1型应该使用胰岛素强化治疗,包括一日四次(三次餐前和睡前)或者胰岛素泵皮下注射胰岛素。早年患者还用针管注射,现在通用的胰岛素笔形状如同一支笔,针头也很短,使用更便捷。腹部和大腿外侧是最常注射胰岛素的地方。打得多了,腹部多少都会有些硬块。1型患者在夏天多半都会穿过膝的裙和裤,以遮蔽腿部的针眼。

孩子使用的针一般是最细的28—31G,针头长度也最多几毫米。但总有难以忍受的。有妈妈犯愁,“轮换部位也不让,晚上打长效老拖时间,怎么说也不行。”有孩子问爸爸,打针好痛,可不可以不打?爸爸无言以对,只能说,“坚持,等科技发明(别的方法)吧。”。

不只是注射胰岛素要用针,监测血糖也要扎针。一天少则四到八次,多的十多次。普通的血糖仪只是扎指尖血,只能测有限的几个血糖值,而动态血糖仪则是“贴”一个探头在身上,可以随时看到过去几小时到当前的血糖波动情况。今天,很多“糖友”(1型患者互称)都会把两种血糖仪配合使用——避免一个仪器测不准,而测不准常常发生。

自2012年何蓓患1型糖尿病以来,她和妈妈所做的血糖值与饮食记录本已经有好几十本。

“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手指都扎过。比如今天上午扎小指,中午扎无名指,晚上再扎中指。明天换另一只手。到最后连脚趾都扎过。”1型“糖人”(对1型糖尿病人的简称)梦影说。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医疗器械厂商研制了一种新型胰岛素给药器械产品——胰岛素泵。中文产品在十多年前开始被引进中国,并实现了国产。和一天多次的扎针相比,用泵是把输液管前端的引导针扎入皮下,导管一头连针,一头连着泵,由电池驱动胰岛素泵的马达,按照各人需要的剂量将胰岛素持续地推注到使用者的皮下,保持全天血糖稳定。

简单说,传统的打针注射是一天打好几次,换不同部位;泵是戴好后位置相对固定,能管好几天(管路需要每周更新),使用时用手按键即可。

“泵很方便,不用打那么多针,能自动记录。洗澡、外出或者运动,不需要时可以随时关闭。最大的缺点就是价格高,一般好几万。有的家庭会选择买水货泵,但水货不保修。不管正品还是水货,堵管更换都要花钱。耗材费也比打针高。”吉林大学第一医院小儿内分泌遗传科主任张一宁说,用不上泵的家庭往往会有心理劣势。“孩子会自责,父母会觉得因为贫穷耽误了孩子治病。还是要根据个人和家庭情况。有的患者即便经济宽裕,认为打针更适合自己的,也不一定用泵。”只要自律,可以过得很健康。

与2型糖尿病不同,1型患者不太怵高血糖。但低血糖始终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上,眩晕、恶心、烦躁不安、嗜睡,甚至会影响短期记忆和判断能力。或弱或强,几乎每个1型患者都体会过那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很不愉快”。

在得病的頭几年,很少有人在夜里能安然入睡。

两岁时,何蓓的父母就离婚了。李芹视她如珍宝,两人从来都同睡一张床。“妈妈定好闹钟,一般在半夜3点起来,用扫描仪测一下我的血糖。”后来在外面读书,李芹会半夜用微信叫她,叫不醒就给她打电话。何蓓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一般振动两三下就醒了,赶紧按了,“怕耽误室友睡觉。”。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2014年4月9日半夜12点多,李芹突然被身边的响动惊醒。“孩子两个胳膊一起一落的,把我震醒了。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牙齿紧闭,手攥得紧硬,手脚冰凉,头上脸上全是冷汗。何蓓的这副模样把李芹吓得“魂快飞了”。

一测,血糖低到1.9,李芹何蓓嘴撬开,一点一点地灌糖水,还怕呛着她。在那之前,一旦何蓓夜里低糖,心慌手抖,只要马上喝甜饮或升糖快的食物,15到30分钟,血糖一定上来,但那次没有。

李芹一边喂糖水,一边哆哆嗦嗦地拨120。因为极度紧张,她打成了110,电话那头问她什么情况,才知道打错了。没多久,她找人借钱,给何蓓买了胰岛素泵。

比低血糖本身更让李芹闹心的,是女儿的情绪。何蓓患病时已处于青春期。控糖的不易、学校师生的不理解、生活方式的转变,都让她低落、烦躁。用何蓓自己的话说,那时候“破罐子破摔,越是不能吃的,越要吃,胰岛素也不好好打,监测也没规律,反正能活到哪天算哪天”。

李芹心里着急,但知道硬拗不管用,带着女儿去医院找张一宁。用住院“缓一缓”的办法,让医生给何蓓做思想工作。

“情绪对内分泌影响很大。在我们科,最常做的就是‘话疗。任何孩子都会有逆反心理。其实我们也没有太多技巧,医生和家长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耐心。”张一宁说。

治疗指南会告诉你,不要把1型当成你的敌人。虽然这个朋友顽劣乖张,阴晴不定,但时间一长也能摸清它的规律。

血糖量、胰岛素、饮食、睡眠和运动之间,糖人们一个一个修炼成精算师、时间管理高手。在糖友聚集的APP“糖糖圈”里,梦影多次分享自己的经历,还当了两年组长,并利用多年经验和知识帮助其他糖友。“怎么控糖血糖仪是不是不准?泵和针出问题了怎么办?”都是最高频的话题。互相打气、吐槽,永远都不会落单。

节制是生活平稳的第一铁律。许多新糖人一日三餐水果牛奶都要称重,确保血糖胰岛素的匹配。饭菜量精确到克为单位,小秤、小碗和小杯成了标配。

何蓓说,自己第一次住院时,病房里她对面的小朋友吃了一碗方便面,馋得她咽了几口口水。“我是一口都不能碰。”有人形容,严格控糖过程中,偶尔一次吃梨,“咬到表层的一霎那,清香的浆液简直要在嘴里爆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和我们想象的不尽相同,很多水果、肉类、鸡蛋、牛奶,糖人都不必忌口。而面条、馒头、梗米粥、土豆泥、山药干等,则要进入容易升糖的“特别清单”。

说起吃,李芹哭笑不得。最不能碰的偏偏都是何蓓最爱的。“什么豆包、粽子、年糕,这些黏乎的,带馅儿的,统统不行。”汤圆吃过一回,血糖噌地升到二十多,何蓓主动说再不吃了。

李芹不是那种严格得如机器般控糖的家长。土豆她会切成丝,尽量多投(洗)几遍过滤淀粉;包饺子不搁油,也香。那些“禁区”食品,何蓓实在馋得厉害,就吃一两口。“但她自己得勤测量和补药。她也答应了。这样,你解馋,我控糖,都不耽误。”。

张一宁指出,家长的意识很重要。“不要把‘得糖、控糖当成洪水猛兽。给孩子错觉——按照控糖的饮食模式,就会过得不幸福。其实,在规定量内,可以多尝试。吃水果匹配相应剂量的胰岛素便能保证血糖平稳,这样你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有不少糖人在长时间控糖后,养成不吃垃圾食品、规律运动和睡眠的生活习惯,他们自觉“可能比所谓正常人过得更健康”。

小梅家。她从出生起就居住于此。

小梅平时用的胰岛素和笔针、瞬感扫描仪和探头、普通血糖仪、采血针等。

拮据。

一支标准300单位的胰岛素能用六七天,平均70元左右一支;血糖仪、储药器、试纸、针头等等,都是耗材。平均每个糖人每月治病费都在数百到千元不等,买胰岛素泵就更昂贵。

小梅是无泵一族。

7月初,粤西南的日头像火球一样。焕珍家的菜地里,红辣椒摊得东倒西歪,根茎都拔了——腾出来种番薯;冬瓜叶子蔫蔫地耷拉着,最精神的唯有唛菜,一株株从地里蹿得老高。“往年辣椒能卖些钱,今年销售也不好。水稻和蔬菜,就够自家吃。花生可以炼油。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如果有什么水泥短工,她爸爸就出去干几天。”交谈时,焕珍说得最多的就是“没办法”。

小梅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的矮小症长年要用生长激素,俩孩子的医药费,把刚到40岁的焕珍愁得皱纹早生。“就我们这人家,怎么得了这么个‘富贵病?”语气里没有绝望,只是不解。因为要照顾两个病儿,夫妻都不可能出远门打工。

“该找的亲戚朋友,能借的钱,都借了。等孩子大了,慢慢还吧。”焕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这个病能够有别的法子“攻克”。

从六七年前生病至今,何蓓早过了“小儿”的年纪,但去医院复查,遇到血糖拿不准,她和妈妈还是会去对面的小儿内分泌科找张一宁。张一宁也对这家人印象颇深,“有一年我们科给1型的孩子办营会,很多‘糖豆(医生和家长对1型儿童的昵称)联欢。何蓓查完血糖吃东西。她妈妈掏出一个铝制的小饭盒,掏出胰岛素,拿着那种蓝色的玻璃注射器要给何蓓打针。大家都惊了,问,你没用过胰岛素笔吗?”。

“我也知道那笔,可我钱不够呀。”说起当年,李芹有点不好意思。为了买针,她挨家挨户地寻找玻璃注射器商家。“好容易找到,人家说,多少年没进这个,就剩些货底子了,你要不要?我当然要啊。一支针管八毛到一块,我们可以打个五天七天。胰岛素笔一个针头得两三块,尖儿短、容易钝,还得老换。”。

“后来还是买了泵,而且是价格不菲的正品?”。

“嗯呐。”李芹说,别的地方可以节省,哪怕自己吃盐水泡饭也成。买泵不能含糊,“这是要命的事。”。

得股骨头坏死后,李芹多年来也就是做家政零工过活。买不起房子,母女俩一直住在她兄弟家。何蓓至今没有电脑,要用就去舅舅的房间。一床、一柜、一桌,简单的文具和几十本血糖记录,便是全部家当。

打针、带泵,有的糖友会买改善皮肤伤口的药,二三十块一支。李芹就切土豆片给孩子敷。营会上小朋友看到老长的玻璃注射器针头,惊讶地伸出舌头。当妈的心里过不去,何蓓却不以为然,“嗨,只要能把药打进去,保证我吃饭、活着就好。这有什么呀?”。

去护校实习不成,卖灯泡、到工厂当文员,何蓓都试过。19岁,她到一个蛋糕店当学徒。每天上12个小时,一个月600块工钱,“各种面包,纸杯蛋糕、果味蛋糕、小饼干、泡芙、裱花,我全会。”。

昀昀刚生病的夏天。张玄说,只有那段时间泵是戴在屁股上部,后来孩子嫌疼不愿意,再大些就可以挎在身上了。

但那么多花样,她一种都吃不了,咬一口都不行。“习惯了,不馋。”她呵呵一笑,像说个段子。“隐糖”。

昀昀个子不矮也不瘦,特别爱笑。如果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他身上背的小挎包是胰岛素泵。

张玄没想过遮掩,从网上买的泵包,她会根据宝宝身形给改小,做得漂漂亮亮的。“他自己很早就接受这事儿,不抵触。有一天給他照相,说把这个泵给他摘下来,他不干,在那哭,最后还是把泵给他戴上了。”或许因为昀昀生病很早,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戴泵,这个小方盒子和孩子仿佛连为了一体。

昀昀有时候也问妈妈,别的小朋友怎么都不戴泵,就我戴?“我说对呀,你看别的小朋友都没有这先进设备,就你有。”张玄这样说。

但这样舒朗的母子不在多数。很多父母因为孩子得糖感到自责自卑,自问“是不是怀孕时吃糖太多?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注意好?”做个伟大的家人不容易,内分泌代谢科主任医师刘丽感叹。

与得糖后内生的恐慌失措相比,外部世界的曲解和歧视,更让他们关上了本已脆弱的心门。

在中国14亿人口里,1型糖尿病患者总数有多少,一直没有比较准确的数字。主要原因在于患者不愿公开身份。

在纪录片《隐藏在“孤岛”上的人们》中出镜的北京儿童医院呼吸科医生张琪,今年已年过五旬。多年来,她以“咖啡姐姐”的ID帮助了很多糖友。但她也是在“得糖”37年后,才决定不再对外隐瞒自己的身份。

小学体育课加试时,张琪跑步晕倒,被迫向老师坦白1型病情。老师第一反应却是,“是不是肝炎,会不会传染?”班上有男生拿石头砸张琪,说她的尿是咖啡色的,“你们只要谁闻了就会得和她一样的病。”。

比她晚出生一两代的何蓓和小梅,境遇并没有什么改观。

上学期间,何蓓常常在洗手间里注射胰岛素。有同学无意间瞥见针管,冒出一句,你不是在吸毒吧?

“在我们这里,没什么人得这个病。”焕珍说,邻里把女儿看成怪人,不想靠近。“是不是房子盖得不好(风水),家里的水喝得有问题?”风言风语不时飘到耳边,她不知如何作答。直到去广州住院,亲眼见到那么多小孩都是1型患者,她才明白,自己的孩子并不怪。

小学六年级,小梅去了镇上读,在学校寄宿。她偷偷打胰岛素。但夜里借着灯光打睡前针,还是被人举报给了班主任。

“你这样不能在学校住宿。打针的情况,可能会伤害到其他同学。”老师的口气不容商量。焕珍只好花好几百块,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单间给女儿。

上图:昀昀和妈妈。下图:喜欢各国建筑的昀昀画的美国国会大厦。

何蓓皮肤白皙,嗓子亮,当幼师是她的夙愿。中考时,她想报全市最好的幼儿师范学校,成绩也过了线。本着“对学校负责,万一低血糖也能照应”的初衷,母女俩跟学校交了底。

“校长听了,就不同意我上。说之前就有一个学生低血糖晕倒,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最后打了110也没抢救过来。”何蓓很失望,“为什么不允许上呢?也不是传染病。而且我当时的血糖已经比刚发病时平稳多了。”。

专家指出,一旦出现低血糖,马上喝带糖的饮料,像碳酸饮料、糖水,都能让血糖快速上升。但不少学校出于怕担风险的想法,拒收1型病童。采访中好几位学龄前儿童家长表示,他们都给幼儿园签过保证书,一旦孩子出现意外,与幼儿园无关。张玄给昀昀报的幼儿园,园里让孩子先上几天看着。后来双方签了个免责协议,张玄也教会了老师如何监测昀昀的血糖,碰到问题及时电话。这已经算是相对“给力”的案例。

没读成幼师的何蓓读了护理学校学校开游泳课,老师让医院开出“证明你不能游泳”的诊断。张一宁开的诊断则是,“适度运动不单有利于健康,会让血糖控制更好。”然而学校收到诊断条,什么也没说,何蓓的游泳课自此一节也没上过。

我问张一宁,会发生何蓓担心的“在水中低血糖”的突发情况吗,怎么预防?

“我们是有相应的建议的,本来运动前所有人都该做好准备运动。糖豆们只不过比他们准备的多几个步骤,没有那么复杂和不能应对。”张一宁回答。

终于等到去护校实习的日子。何蓓怯怯地和老师说,自己没法熬夜,能不能就上白班?“老师说,你有糖尿病,还来学什么护士?”这话像刀子,戳得她和妈妈心里生疼。

不能实习,就不能考护士证。纵然觉得可惜,何蓓也只能放弃。“但愿潇洒公开病情”。

1985年,国家《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标准》中提及,内分泌系统疾病(如糖尿病、尿崩症、肢端肥大症等),不能录取。2003年,教育部相关规定将之修改为“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者,“学校可以不予录取”。全国政协委员、广州市政协主席刘悦伦指出,这与法律精神很不适应。虽然有关文件提到,“只要不影响专业学习和其他学生,录取时一般应不受限制”,但执行起来很不到位。

人事部和卫生部2005年出台的《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中规定,“糖尿病、尿崩症、肢端肥大症等内分泌系统疾病,不合格,不录用。”五年后,该标准把空腹血糖受损的界限值从“5.7—6.9mmol/L”修訂为“5.6—6.9mmol/L”,但“内分泌体检不合格者不录取”的规定至今未改。

这个值的区间,对糖人们而言,算不算苛刻?

“有难度。”刘丽说。“这是达标值,我们的治疗目标都很容易达标的话,糖尿病治疗就不是问题了。”。

张一宁的一位患者是医学生,毕业分配的时候,觉得不该说谎,便说出了糖尿病史,医院也同意接收。“入职体检前夜,因为第二天空腹体检,他也没想太多,没有打胰岛素,就顺其自然了。结果空腹血糖值为8,人事部门就说不能上岗。他很后悔。”。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然而薛栗是在姐姐和自己都“得糖”后好多年,才得知这些不公正的政策。在“甜蜜家园”论坛上,她分享过自家的故事:一次一个阿姨关切姐姐找对象的问题,说到“要是我儿子找了这样的媳妇,我不会同意的”。薛栗听了只觉“太刺耳”。妈妈一直告诉她,找对象要找老实人,不帅不要紧,家里条件一般也不要紧,只要能照顾人就好。“我那天简直是要杠上了,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薛栗恨不得大声辩驳,为何要如此卑微。

中华医学会儿科学分会副主任委员、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院儿科学系主任罗小平教授。图/受访者提供。

薛栗在2003年确诊。她说服家人,独自去安徽和青海支过教,18岁去了美国,选择读食品专业的研究生。

到美国留学后,薛栗遇见了和她同一专业、同样在11岁生病的病友。她羡慕对方不用隐瞒病情,可以满不在乎地在朋友面前直接拿出胰岛素笔给自己打针。薛栗认为,由于对这个病认知不足,中國的父母对糖尿病孩子有些过度担心,影响他们的自我认识。她希望能够潇潇洒洒地公开病情,“到有男朋友的那一天,不需要我妈出面跟他说,谢谢你不嫌弃我女儿。”。

采访中,张玄并不担心昀昀的未来。小梅还在家与学校的两点一线里穿行,按点打针。两年前,何蓓进了一所针对残疾人的学校,目前在读社区公共事务管理。张一宁说,何蓓在这所学校很受器重,“能为集体做很多工作,她也有成就感。”但对于能不能获得社工实习和就业机会,何蓓母女仍然心怀忐忑。

在意大利读硕士的1型患者武朝告诉我,他从去年开始在国内投求职简历,在遇到“是否健康”这一栏时,每每不知如何作答。而在意大利,从胰岛素泵到针头的大部分诊疗费用都由政府承担,他在泰国、菲律宾、卢森堡实习的过程中也没遇到与这个病有关的录用障碍。

刘悦伦和几位受访专家都指出,随着治疗手段和药物技术的进步,糖尿病已经可防可控。只要将血糖控制好,1型糖尿病患者可以正常生活、工作,与普通人无异,能够实现个人梦想,也能对社会做出贡献。张琪考虑再三,决心在2014年央视节目中公开身份,也是希望“有一天所有人可以一样坦然地活在蓝天白云下”。

当初高考和公务员中的体检规定,究竟因何而出?采访华中科大同济医院儿科主任罗小平时,我问道。

“社会对疾病、身体的偏见与歧见普遍存在。你看很多公司招聘,动不动就写男的要1米75,女的要1米6,包括年龄限制,这些都是啊。”。

采访中,很多专家和患者都提到英国首相特蕾莎·梅、美国影星哈利·贝瑞、NBA运动员亚当·莫里森等1型名人,他们在自己的成长环境里与疾病“友好相处”,也不因“糖人”标签被特殊以待。

“在国外调研,会看到很多得1型的孩子身上带着急救包,写着自己的名字和配备的药品。”罗小平说,中国的医疗结构缺乏更专业和精细的诊疗,某些学校和用人单位怕出问题要担责。社区和公共场所需要做这方面的培训,“更需要呼唤整个社会文明程度和科学精神的提高。”。

与每年上万到几万元的消耗相比,多年来,中国大量1型病人每年只能报销数百到千元左右,胰岛素泵更是全自费。多地患者反映,“只有合并严重并发症才能办慢性病医保。”在他们心目中,青岛就像梦想的“福地”。从2005年开始,青岛市区两级财政每年筹集数亿元资金,采用医保个人账户增值等方式解决患者的经济负担。2015年起,青岛“糖人”胰岛素泵的费用个人只需支付三成,七成由补充医保支付。“我们真羡慕青岛的孩子,家里能减轻好多压力。”李芹说。

罗小平说,这取决于一地的经济实力,考验管理者的关怀、魄力和相关的意识,也要看基层的执行力,“是系统工程。”。

(参考资料:Ragnar Hanas《甜蜜一生由自己》,央视《隐藏在“孤岛”上的人们》,2020年6月1日《健康报》组织的1型云沙龙直播。文中所有患者和家属均为化名。感谢周祖怡、刘文舒的倾力帮助。实习记者王佳薇、聂阳欣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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