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收藏:牛汉先生著作

从1983年开始与牛汉先生通信至2013年先生仙逝,不知不觉30年。30年当中,先生给了我太多的诗教,使我受益很多。30年里,我得到先生所赠著作也不少,摆在书架上,已是堂堂正正一大排,每每凝望或经常翻阅这些著作,我都会想起许多往事。虽然记忆是零碎的,一点一滴的,但一个清白、刚直如大树般的诗人形象,是完整的,难以忘怀。

1。

1982年2月9日,我在吉林省敦化新华书店买到一本《白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8月版),这是一本20位诗人的合集。我那时刚刚学习写诗两三年,对新文学史了解得不多,“七月诗派”这一词对于我来说也很陌生。但我对牛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时,敦化林业局有一位吴登荣老先生,他曾与牛汉先生短期共事,他对我说过,要写诗,应该结识牛汉牛汉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1983年7月,我从东北移居华北,进入石油行业工作,单位的驻地在河北任丘,距北京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我开始与牛汉先生通信,但一直没有与先生见面的机会。直到1984年5月,河北省在华北油田召开中青年作家座谈会,我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期间请来了一些著名作家和诗人牛汉先生也被邀请来了。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与牛汉先生见面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家中从书架上取出《白色花》,到牛汉先生的房间去,请先生题词、签名,这也是我第一次请名人题词。先生用钢笔在《白色花》书名页上写下了一行深蓝色的大字:“谢谢你阅读我们的诗!”我当时很激动,鼻子有些酸,我一下子想起这本书的序言结尾处引用诗人阿垅1944年写的两句诗:“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先生以及他们那一流派诗人的苦难历史了,并且已经开始大量地阅读“七月诗”了。

那天,我用一张洁白的复印纸给《白色花》包了一层书皮,倒不完全是怕把书弄脏了,主要原因是,我一看到那封面上红色的血流中生长出来的那一支白色花,心就被震颤着,就有热泪要流出来(多年之后还知道了:书的封面是牛汉先生的儿子史果设计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包在书外面的那张白纸我一直没有换下来。

2。

1984年冬,我得到了一本牛汉先生签赠的诗集温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5月版)。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情,捧着《温泉》长时间没有打开书,我仿佛感到了这本诗集的重量。

那天晚上,我通宵未眠,先是逐字逐句地读了整本诗集,又逐字逐句地读绿原先生为这本诗集作的序,绿原先生在序言中说:“这些新诗大都写在一个最没有诗意的时期,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地点,当时当地,几乎人人都以为诗神咽了气,想不到牛汉竟然从没有停过笔。”然后就是反复地把诗集中的那些诗读来读去。我读《硬茧颂》,读《你打开了自己的书──给路翎》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还有那些在后来的日子里长久地打动着我的诗,如《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温泉》《根》《巨大的根块》《鹰的诞生》《蚯蚓的血》《伤疤》等等。

温泉》在我的创作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通过《温泉》,我找到了一个赤诚的诗人的创作道路。这本集子虽然很薄,可它留下的历史回声是极其沉重的。那鹰、虎、蚯蚓、枫树、毛竹的根等形象,那些不屈的生命,永远地成为我心灵世界中的一部分。

通过这部诗集,我看到了历史、人生命运的伤疤。我曾在写给牛汉先生的一首题为《伤疤》的诗中写道:“我是一个小您三十多岁的后来者/可当您那伤疤里溢出的血/渗入我的心头的时候/我仿佛一下子又成熟了三十多年//我的一生也会结满伤疤吗/我知道/这个世界总是要有人受到创伤/这个世界不会没有伤疤的/这个世界最刚硬的部分/就是由伤疤组成的”(这首诗后来收在我的诗集《独旅》中)。我知道,诗人,赤诚的诗人,不能回避现实人生和命运加予的难题。我应该像牛汉先生那样,坚强地面对人生和命运,真挚地书写自己和自然和社会和历史相融合的复杂的情感。在后来的创作中我也是这样实践的。

温泉》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新诗(诗集)奖。

3。

1988年6月2日下午,在牛汉先生的书房里。先生在他的《学诗手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版)一书的扉页上写下了“洪波同志指正”之后,我伸出双手去接那本书(书的封面是洁白洁白的布纹纸,黑色二号宋体字书名的左下方印着大大的鲜红明亮的手书作者名字,那两个字会使你一下子就想到牛汉先生高大、刚毅、强健的身躯)。先生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把递过来的书又收了回去,在自己的膝盖上,翻至160页,用圆珠笔把文中印错了的“小天地”改为“小天池”,之后,又认真地审视了一会儿,才合上书递给了我。

我喜爱这本书,每次读它都有新的收获,都有一种打开了心灵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学诗手记》了。在工作之余,在列车上,在黎明的窗前,在夜晚的台灯下,在异地的旅馆里……我反复地阅读,有些章节都能背诵下来了。我还要继续深入地读下去。

我崇敬先生质朴无华的文章和诗作,与崇敬先生质朴无华真诚为人的品格一样。这些年来,我虽与先生不常见面,但有先生著作(特别是这本书)在我身边,我就能经常地聆听到先生的教导,倾心地听他讲述着许多往事和他生命深处那些无法抹掉的血迹和伤疤

《学诗手记》确是一部好书,这里面的文字是从诗人一生命运中撷取来的血滴。难怪先生在赠送给我这本书的时候,那样仔细地改过一个错别字。

同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拟出版我的诗集《独旅》,2月,我把整理好的诗稿寄给了牛汉先生,请他为这部诗集作序。先生认真地阅读了我的全部诗稿,并重新为我选编了一下,在6月22日写出了序文

先生序文中有这样一段话:“真正的诗是在探索中发现的一片陌生的境界,它是值得倾出生命腔体中全部热血去献身的新疆域。”先生序文的最后鼓励我:“还须在广阔的人生之中汲取营养,不回避艰险和风浪,承受一切真实的痛苦,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一定会逐渐写出更具有个性的强健的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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