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秘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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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居。

1927年8月,专司为蒋介石筹饷的“苏沪财政委员会”解散,陈光甫总算喘了一口气。蒋下野约一星期后,财委会举行最后一次会议,对外宣称,这个临时机构的全部卷宗账目移交国民政府财政部,其全部职能和若干未尽事宜,也都转交到了财政部。

陈光甫明白,财委会只是政府结构未臻完备时的一个过渡机构,而自己,也未始不是过渡年代里的一个过渡人物。现在财委会已作鸟兽散,能够这般安全着陆,全身而退,在他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革命事业方兴未艾,回头的潮水总是要卷走一些人,想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曾经急火流星般的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但这世界又哪里能让他真正安生下来呢?刚刚过去的这个惊心动魄的春天,他经手数千万元款项,供给隆隆开动着的革命机器,却已无意中得罪了政府里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宋子文。想当初,身为中央执委、财政部长的宋,衔着统一财政之命,从武汉来到上海,短暂的合作后,蒋抛开桀骜不驯的宋,打着苏沪财委会的旗号命他筹款,现在宁汉已经合流,下野的蒋总司令也重新归来,成为蒋的姻兄的宋子文以国府委员身份再次出任财政部长,俨然新政府的新贵,陈光甫已经隐约感觉到包围着他的敌意。

此时的宋子文为蒋筹款的劲头,已大非往昔可比。北伐之初,他对蒋并不怎么服气,对前线催款也是推三阻四,此时已今非昔比,蒋在宁汉角力中胜出,他只有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蒋的战车上,任其驱策了。宋子文一上任,财政部就大发公债,以供二次北伐之需,短短几个月间,计发行江海关二五附税1600万元,卷烟税国库券一千六百万元,军需公债一千万元,并以高利率、大折扣吸引银行购买。

陈光甫认为,去年发行的数千万元公债尚未偿还,旧债未清,再发新债,很容易会使银行掉入循环式的陷阱里去。因为新债可以一部分抵充旧债,各银行为了维持旧债,就会不断购买新公债,致使公债积累越来越多,而政府只顾借钱应付眼下,根本不考虑偿还,如此一来,债务偿还遥遥无期,造成不少呆财,就会动摇银行信用。

此中关节,身为财政专家的宋子文岂会不知,只是眼下政治挂帅,革命第一,他不会坐视任何人的反对,更何况,持反对意见者,又是来自他一向对之耿耿于怀的陈光甫。几个月前宁汉对峙时,陈光甫就一直与自己对着干,眼下社稷一统,戮力北伐,难保陈没有觊觎财长之。宋陈之间的罅隙日甚一日。

于是,借着上年故去的父亲在武汉有一笔遗产有待处理为理由,陈光甫决定去汉口一行,也好躲个清静。在这急景流年的乱世里,他没想到,在汉口竟然逗留了整整半年。

促使陈光甫下决心远走汉口的,是他刚刚吃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宋子文不知何处打探到的消息,说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仓库藏有一批硝石硝石是兵工厂专用于制造炸弹的,属军用物资,私藏即为违法。满心以为抓到了把柄的宋子文想借此狠狠敲打一下陈光甫,当即委托沪上著名律师章士钊,以私运军火嫌疑向法院起诉上海银行。虽然事后证实,这场沸沸扬扬的起诉只是乌龙,这批库藏的硝石是南京政府军政部托运的,持有军政部的正式关文,但陈光甫无端受此诬告,留在上海已是兴味索然。

预订的是日清公司的瑞阳号轮,为候潮水,直到元月9日方始启碇。仆人九芝,带着大箱小箱伺候一切。副总经理杨敦甫、上海中国银行经理贝祖诒等朋友一大早都来码头相送。八时半,船准时启行。这日天气不佳,至中午,出吴淞口时,已风浪大作。同舱有一日本驻南京领事馆官员,与之略谈时局,说起上年3月北伐军下南京时,南军北军混作一团,甚或有人趁火打劫,杀死外交官员,酿成列强军舰炮击南京城的惨案,都觉恨恨。

舟中无事,惟有读书看报,以作消遣。时风所及,他带的旅途读物中有一册俄国革命书籍,其中内容,多从俄驻北京使馆文件中辑出,对于苏俄帮助中国革命等事实记述颇为详尽。俄人对华经济及军事调查之精密,让他“惊骇不已”。忽而联想到前年曾赴南满调查,见日人南满铁路调查课组织完密,侦探队对我国军事、地理、政治、财政乃至风土人情的刺探,也是无比精细,在他这个受美式教育影响甚重的银行家看来,这两个近邻,一虎一狼,都是别具用心,“帝国主义与第三国际之赤化,皆属不怀好意” (《陈光甫日记》,2页。上海档案馆编,邢建榕、李培德编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对陈光甫旅汉半年的记叙,大多根据该日记整理,同时参酌了何品、宣刚编注的《陈光甫日记言论集》)。

水路漫长,他又是个脑子闲不住的人,正好把沪上银行界情形细细推演一遍,以作脑力之操练。至他西行的1928年元月,上海银行公会的二十五家,在他看来可分四派:“镇江派”,“北四行”领袖多出其中(盐业、金城、大陆、中南四家银行,时人合称“北四行”),谨惕者少,思借地位而营私者多,社会不甚推重;“官派”,即享有国家银行之实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两行,历史上与镇江派势不两立,多接近绍兴钱庄,行员舞弊严重,其舞弊方法,是把行中之钱存入关系较好的别家银行、钱庄和信托公司,藉分余利;“学生派”,或者叫“新派”,行事上较上两派干净,主事者多有留学背景,想做事业,多读了几句书,却不知谋利之法,“南三行”兴业、浙江、上海可为领袖(兴业即浙江兴业银行,浙江即浙江实业银行上海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因相互关系密切,时人合称“南三行”),东亚、工商、广东、和丰等行附之。“杂派”,如永亨银行,因其办法接近传统钱庄,最无势力。

陈光甫自忖在这四派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居于想做事业的第三派,亦即被人讥作“学生派”或“新派”的。新派总有理想,他们的理想就是银行必须脱离政府的羁绊,谋金融地位之独立。眼下国民政府对银行界的态度,如农夫驱牛,一味蛮赶,终非良策,也只能希望渡过了这一阵的难关,俾全国财政统一,再有好转。而各派只要抱定了共用提携之智识,多多辅助工商实业,前景应该还是可以趋好。

到得汉口,经过大智门火车站,记忆中,这车站还是二十年前那般崔巍坚固,远远一见,却大失所望,其寒碜破败,几近破窑。坐车子进入闹市,经过汉阳县衙署,前清时,这县衙的外观还有点森严气象的,现在看去也是倒却了架子。但比之喧嚣的上海,农历尚是丙寅年的武汉毕竟肃静了许多。这里喧闹一时的工会已被政府一律取缔,满街残红碎绿,都是破旧的标语,经雨一淋,字迹漶漫,无从辨认。年前春天,上海的血腥还让陈光甫余悸未消,这突然降临的安宁,让一心避世的他尚觉还差强人意。 相关热词搜索: 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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