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思维 [也谈“中国式思维”]
在《炎黄春秋》上读到李普同志和他所引的余杰同志的文章,他们提出中国问题,我感到这确是一个值得引起广泛讨论的问题。
词约而义丰,它牵涉到我们日常生活方式中许多想法和做法,包括一大堆社会陋习在内。
清理一下一些大可置疑的思维导向,自是精神文明建设工程中的应有之义。
所谓中国式思维,应当是指那些我们民族独有的或十分突出的心理模式和习惯观点。
它其实是个中性名词,包括具有正面意义的、具有负面意义的和没有正负面意义的思维在内。
先从具有正面意义的方面说起吧,千百年来,我们民族具有的良风美俗,极其丰富,这是毫无疑问的。
大家习说的勤劳勇敢,自然是一个首选项。
不过它其实是一个具有极大普遍性的品德。
凡是能够自立于世界,绵延千百年的民族,是不能不具备这一品德的。
那么,什么是我们民族十分突出的具有正面意义的思想意识和品德呢?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容易,而且应当不止一个。
孟子说:“……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但我以为,这种忧患意识之强烈郁积并递相绵亘,大概是起于五代两宋年代。
宋代人受辽金欺凌,结成内心一个老疮疤。
元代汉人就简直被全盘征服下来了。
明人稍稍缓过气来,到了晚明又处于忧患之中。
时间到了晚清,更遭逢亘古未有的帝国主义瓜分豆剖的态势。
这种愈演愈烈忧患家国意识,乃是我们民族心理中的一个千年大痛,是刺激全民族奋发自强的一剂重药。
回想七十年前,我们中多少走入革命队伍的人,不就是首先在“打日本,救中国”的朴素信念下踏上征途的吗?忧患家国意识无疑是中国式思维中的一个亮点,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下去。
忧患家国意识属于爱国主义范畴,其他民族自然也都具有,但是这样浓厚的千年大痛,千年情结却未必普遍具有。
许多民族国家也许建国还不到千年呢!犹太民族的千百处哭墙情结应当是可以媲美的少数佳例之一。
波兰民族的复国抗争,法国女杰贞德的舍生取义,同样都是可敬爱的范例。
不过,局势发展到今天,“欧洲人”、“大西洋人”的思潮不断冲刷着西欧人的心灵,忧患家国意识在不少西方人心目中是更浓了还是更淡了呢?我们还可等着看。
如李、余文章所指出,我们需要大力梳理和剖析的是那些具有负面意义的中国式思维,它们大都联结着日久月深、浑然不罕的社会陋习。
其实这个工作,不少先进的中国人都已作过。
孙中山的“一盘散沙”著名比喻,今天还震动着人们的耳鼓。
梁启超、鲁迅、胡适、柏杨,都提出过很多深见谠论,鲁迅的分析和批判,无疑是最深刻的。
我们应当在新的形势下,进一步开展和深化前贤的遗业。
只谈私德,不着力建立公德范畴,普通公德意识淡淡,这是一个很突出的问题。
古代圣人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道德课,然后就跳起来,着手治国平天下,缺少了公民社会这一环节。
今天人们呼唤好父亲、好丈夫、好妻子,很少听见关于好公民的呼唤。
不是有集体主义思想的道德戒律吗?这是极良好极要紧的指导思想,但是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公民意识、社会责任的涵蕴,就不免苍白。
社会自觉性、公民品德,这应当成为现在的一条道德金律,没有这种自觉和习俗,于是,“屋内清爽爽,屋外污糟糟”的现象就丛生起来,喧哗、争抢、不拘小节等现象,就常常成为在国外(当然也在国内)的中国人的引人嗟叹的风景。
一盘散沙,或者说,一袋土豆,就陡然成为国人的一个形象代表,成为国人与韩国人、日本人及其他不少民族对比下感到汗颜的情景。
产生和扶植这种陋习的有其土壤,这就是几千年稳固存在的、自给自足而孤立分散、在地主家长统治下的小农经济及以此为基础的封建专制宗法制度。
而上头的政教风化则进而加强和引导这种自了汉式的经济结构和思想意识定式。
人们不难记起,不到五十年前,要建设普遍的工农商学兵五行兼备、自我满足的农村经济框架,使其变成通向天堂的桥梁的大手笔,曾在神州大地纵情挥洒过。
这种纵贯千百年的思想脉络是多么的又粗又长啊! 我们今天都认识到了建立和谐社会的必要性。
它是一个彼此负责、联系密切、互助合作、充满主动性和尊重感的公民社会。
记得过去有过教言:为了加紧争取实现世界革命成功的目标,哪怕有一场原子战争,把世界打平了,损失一半人口,也是值得的。
记载教言的书今天已翻到了又一页。
不过就其把革命美景和空前惨重的生灵丧失作为并列选择项,至少也可以说,公德意识在这里流掉了。
自我陶醉,风流自费,无视他人的感受,这是自大。
自大总和自卑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先不去谈它。
个人会自大,民族也会自大,民族自大性也是很多民族都有的,而在我们这里,受千百年来“天朝心理”的浸润,关起门做皇帝的想法常常表现出来,这也是中国式思维中的一个大项。
把它移来观测国际局势,我们格外觉得精当无比,就把它提升为分析世运的指针了。
想当年,我们曾经不断在宣言、社论、文章中写,在国际会议中、国际友好前说,真是言之谆谆呵。
现在时移世逝,现实在变,这一论断如果从功去身退的意义来说,不会影响它应有的妙义。
不过如果回头再温习一下这句名言,尽管古诗有云:“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
”小加置喙也还是可以的吧。
考虑到它不只是教导中国人民,而且是向世界上争取革命的济济群众指路的卓论。
国外的领悟如何呢?中国有一部《红楼梦》,书中有一位绝世才女林黛玉,她的关于西风东风的议论,中国人一听就很亲切,真正是锦心绣口,新警无比。
但这个比喻在国外人头脑中却是一个僻典,千万人中恐怕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位才女,更无从联系到她的美好形象进而领悟其微言大义了。
他们会以为这句绝妙好词无非是借自气象局的一条公示罢!不仅如此,这句话还涉及具体的自然环境。
在东亚,东风来自海上,代表着湿润、温暖和生机,西风呢,是内陆的风,会带来枯槁和衰败。
东风压倒西风,中国人一听,语意美妙双关,既在当时的政治地图上,表明居东方的社会主义阵营超越西方的资本主义阵营,又在自然界中,象征着生机凌越衰败。
然而在西欧北美人心目中,风向的意义倒过来了,在那里,来自海上的湿润的风是西风,而东风却来自内陆。
在西方人的心灵感悟中,东风压倒西风这句名言已经没有双关意义,留下的是政治地图上的意义。
在上世界中叶的炽热的国际共产主义大辩论中,有一家西方国家共产党的党报因而发话说,气象说上的论述没有多大意义。
所以,以此语向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群众施教时,看来,言者顾盼大乐,而听者一头雾水。
这样的事例并不罕见。
有时与国外来访政要畅论中国历史,郑重论述秦始皇,阐述中国历来有两派,一派赞成秦始皇,一派否定秦始皇,而自己是赞成秦始皇的等等。
这当然是高瞻远瞩,醒人耳目的言语,涵义也很丰富。
可惜深知并有兴趣探讨中国历史的外国政要究竟是不多的。
事实上,一般政界人士也总是熟谙本国历史而不对外国历史去操心的。
不难想象,如果一个中国政界人士访问英国,英国领导人向他着力述说英国历史上有一次重要的玫瑰战争,一派以白玫瑰为象征,一派以红玫瑰为象征,而自己是赞成并愿继承白玫瑰一派的,如是等等。
中国听众大概就会点头称是,出门淡忘了。
这种关门自喜,漠视外情的情况,有深有浅,或浓或淡,也常和自卑情绪互相掩映,但确是消极意义上的中国式思维之一端。
但是,半个世纪以来,由于上头或明或暗的设立或禁制,出现了一些新的可忧陋习,或大大扩展了一些旧的可忧陋习。
这种情况,很可虑,宜有大力整顿和纠正的决断。
王安石在《商鞅》诗中写道:“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
”《吕氏春秋》也有一段话说也有一段话:“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谁人不亲?” 如果把上面诗中所说的“驱民”之道反过来作,并树立为煌煌大政,结果如何呢? 如果还加上一系列辅助措施,比如说,以“引蛇”、“上纲”、“峻罚”、“株连”,作为驱动大车的四轮,其结果又如何呢? 事实表明,这就会为中国式思维的陋习部分加上很多新内容,或者扩展很多老内容。
它们很大、很深、很广。
如果看做是直勾拳,这一拳是很重的,可以致命的。
这些陋习,不难例举,比如说:很难泯除的信任危机、随风转舵的百变投机、时时窥测的机会主义、落井下石的沉重出手、见死不救的冰雹冷漠…… 由此可见,中国式思维的梳理内容是很繁富的,同时又是亟宜着手进行的了。
■ 【王德彰荐自《炎黄春秋》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