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迅十年 十年

图\严励      有限的生命里,总有一个人,让你爱得最真,痛得最深――题记。

序      我不是一个天生叙述的胚子,和我接触过的编辑都说我的文路太乱。

事实上,我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动物。

而我所想叙述的这十年,像一盆长坏了的盆景,枝叶繁茂,让人头疼。

到最后,我选择从头说起,这样可以避免我在叙述过程中漏掉什么。

这残酷的十年,这疯狂的十年,没有什么容许忽略。

1994年,我十六岁,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李小均十六岁,单眼皮高鼻梁,细长手指薄凉唇。

他比我小三个月三星期加三天。

算命书上说女人比男人大三年,或者三个月,他们注定纠缠。

这是十年后我看到的句子,惊悚。

李小均是典型的书呆子,沉默寡言,木讷迟钝,容貌冰凉。

之后我没见到过一个男人的容貌可以用“冰凉”来形容。

他是我的同桌。

我的课桌靠墙,贴着窗户,每次下课都要等李小均离开座位,我才能出去。

他个子高,我从他身后过去总不免蹭到他,这是我的难言之隐。

十六岁的少女,不愿意和无关的异性有任何身体接触。

偏偏李小均是个不爱运动的男孩,除了去厕所和课间操,他都趴在课桌上写写画画。

、他捣腾数学问题的执着劲儿令人生厌。

他最爱和他前面的同学在课间下象棋,而我讨厌一切棋类游戏。

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地和李小均说“你让我出去一下”,便趴在窗台上看隔壁班的同学在走廊上来来去去,时不时和其他同学透过窗户栏杆探监一样聊两句。

因为是同桌,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是我和李小均一组,这让十六岁的我极其愤怒。

李小均的手自得像小姑娘的手,劳动课根本不能当男孩使,打扫卫生时,往往是我扫了六组地,他才扫了两组。

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老师给我调座位。

那时,男生女生是不能多说话的,否则就会有早恋的传言漫天飞舞。

我和李小均没有传言,因为我们很少说话。

我看不起他的木讷笨拙。

他弄不懂我的多愁善感。

高中第一年,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李小均,让一下。

”他会举着棋子说:“嗯,好。

”   极度无聊的时候,我也会看他们下棋,看不懂时我会冷不丁问一句:“那象为什么要斜着走?那马为什么不能直着走?”   李小均的对手老笑我弱智。

我翻着白眼说:“我不懂还不可以问呢?”   李小均总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解,使我渐渐懂得原来象棋这么好玩。

我的心扑通扑通她乱跳。

在中午寂静的楼梯上,他一步跨下来,轻轻捏着我的指尖说:“你真好看,我就是喜欢你。

”   渐渐的,李小均的对手换成了我。

下课铃声一响,李小均就从课桌里摸出象棋凑到我耳边说:“杀一盘吧。

”   我当时对象棋的着迷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记忆中,高中三年,大概有一年的课余时间我都是在争分夺秒地和李小均下象棋。

一个故事的兴起毫无预兆。

我和李小均

十六岁的年纪,有着纯真的梦想,他想成为国际象棋大师,我想成为知名作家。

我们的爱好本来毫无交集,到最后我被拖进他的世界里,迷上象棋,文学梦却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就造成了我今天叙述的艰难。

我没有要求老师换座位,我和李小均的同桌关系居然维持了两年。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呆板的老头儿,他居然两年没有调整过我的座位。

我和李小均,仍然没有传言――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要争分夺秒地下棋,所以每天中午打饭和打扫卫生的时间往往产生矛盾。

如果我们一起打扫卫生,等到去打饭时肯定要排队,所以最后我和李小均约定,饭由他打。

我甚至把所有的饭票都交给了他,让他为我分配。

而我负责打扫卫生,甚至写作业,因此我练就了一手好字,而且模仿李小均的字体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我们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只需要十五分钟,然后开始摆阵杀将起来。

那时,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故事开始时往往没有预料到走向。

就像我和李小均,纯粹的棋友关系,却被传言成了情侣。

谁让李小均端着我的饭盒呢?谁让我和李小均的作业错误都一样呢?谁让我们头碰着头一待就是一中午呢?   我和李小均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

我盯着脚尖,听着老师语重心长,听着李小均脸红脖子粗地和老师争辩,头晕目眩,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有点飘的感觉。

直到老师一挥手说:“好了,你们走吧。

”   我和李小均走出教导处,悄无声息地经过长长的走廊,步伐安稳,心情透明,   在拐角处,李小均笑出声来,说:“太好笑了!这算桃色新闻吧?”   十七岁的他逆光站着,脸上绒毛毕现。

我离他只有一米的距离,微微仰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笑着笑着,表情开始僵硬。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在中午寂静的楼梯上,他一步跨下来,轻轻捏着我的指尖说:“你真好看,我就是喜欢你。

”   我小鹿一样地跑开。

那年,那天,那阳光,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SHINIAN2      叙述到这里,我又开始迷惘了。

因为爱情过程中的那些枝枝蔓蔓,其实细过发丝,毫无记录的必要。

,因为讲故事的人百感交集。

听故事的人云淡风轻;你重如磐石的心事,也许被看客一笑而过;你心头的朱砂痣,怎么也无法在其他人的心里着上颜色。

那么我们忽略过程吧。

总之我的高中三年。

酸涩多过甜蜜,因为我爱上了个男孩,他就在我左手十公分的距离。

我们爱上了彼此年轻的容颜。

我们的爱情晦涩隐秘。

我和他不再下棋,极少说话。

高三时,我离他整整一个对角线的距离,我在教室最前方靠左的位置,他在教室最后面靠右的位置。

我连走近他的理由都找不到。

但我记得他牵过我的指尖,说过他喜欢我。

他手指冰凉的温度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回头再想想,我不得不承认,我再没有当初那种激情,那种剧烈的,真正的心动。

高考过后的一天。

我睡到日上三竿。

听见有人敲门,我蓬头垢面地去开。

门开处,他微笑着看我,我兔子一样溜回卧室,换上衣服,请他进屋。

慌乱中撞倒了客厅的音箱,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和他面面相觑,捂了嘴偷偷地笑。

我和他坐在沙发上,我绞着裙边,他看着电视,神经质地换着台,我都担心那遥控器要爆掉。

两个人,一个闷热的下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独处的空间让我们十分不自在,连说话都像在课堂上一样窃窃私语。

他那天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是那时流行的郭富城式。

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真的是英俊少年。

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了。

他说:“沈瑶,我要去广州了。

”   我说:“我知道

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

”   他轻轻地叹口气说:“你不是说你要考广州的学校么?”   我反问:“可是你告诉我说你要考武汉的 师范大学的。

”   我们一个考去了武汉一个考去了广州

我们都为对方考虑,结果有了第一次擦身而过。

我们盯着对方,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他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

”   我也站起来说:“我送送你。

”   他在前面。

我在后面。

回共再想想,我不得不承认,我再没有当初那种激情,那种剧烈的,真正的心动。

他伸手去拉门,我的泪瞬间便滑落下来。

这个男孩,我不知不觉就离不开、舍不下了。

他突然回过身来,闭着眼就将我裹进怀里。

八月躁热的天,他的手指在我裸露的背上,依然冰凉。

我们颤抖着亲吻,笨拙而急切。

知道是谁落了泪,一嘴的威涩。

我们紧紧地拥抱,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十八岁,我们的第一次亲吻,宣告了一场纠缠的开始。

SHINIAN3      大学的第一年,我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爱的那个人,在遥远的广州我们之间隔着十四个小时的车程,来回二百八十二块钱的车票。

我和李小均约定,两个月见一次面,周五晚上我从武汉出发,周六早上到广州然后周日晚上回校,周一早上赶到学校上课。

下一次见面,小均广州过来,然后回去,这样的来回,我们在两年里跑了近十趟,到最后,我们两个都可以安稳地在拥挤肮脏的车厢里呼呼大睡。

很久以后,我在电影院看《周渔的火车》,看着看着就号啕大哭,身边人惊奇地看着我。

他们怎么知道,我曾经也如此这般,在来来回回的火车上,幸福地奔波过。

我们那时总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要把每个细胞都展现给对方看。

我到他们学校,住在他的女同学的宿舍里:他到我们学校来,住在我的男同学的宿舍里。

为了能让自己的同学乐意一点,我们知道付出了多少笑脸,以及为人家做了多少事情。

1998年暑假,我和李小均都决定不回家,两个人做家教挣钱,以换得更多的相聚。

我的生日是8月8日,那段日子找工作,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情。

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一笔稿费,数目不小。

几乎可以维持我三个月的生活费。

我兴奋极了。

我决定不告诉李小均,直接杀到广州给他一个惊喜。

8月7日晚,我买好车票,上车前拨通了小均宿舍的电话,听到他“喂”了一声,我就挂了。

确定他在,就行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一大清早站在他宿舍的门口,他该是什么表情。

而我不知道,彼时,李小均在一辆与我对开的列车上,也靠在窗前。

想着给我一个惊喜。

我不知道我们擦身的那一刹那,在哪一段路程上。

但若那日,你看到两个年轻的身影,靠在车窗边,托着腮幸福地笑,那就是十九岁的李小均和大他三个月的女友沈瑶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擦身而过。

我到达小均的宿舍时,被告知小均去找我了。

我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我去传达室往我的宿舍打电话,没人接听。

署假里宿舍没什么人,我就不停地打不停地打。

到最后终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好在那同学我认识,我问她,今天早上有没有人去找我,她说没有,接着我就听见了电话那边李小均询问她的声音,他问:“同学,你知道沈瑶去哪里了么?”   我同学在那边大笑着说:“我靠,电影里也没这么巧啊!你等着啊,你男朋友在这里呢。

”   李小均刚“喂”了一声,我就“哇”地哭出来了。

传达室的大爷连忙给我递纸巾。

我说:“小均,我本来是要给你惊喜的,你怎么去了武汉了嘛?”他说:“今天是你生日嘛,我想给你一个生日惊喜呀。

”   我们就在电话里责怪、惋惜,到最后决定我在广州等他,他坐晚上的车回广州

我带着满脸的纸屑,红着眼眶坐在广州站的台阶上,粒米未进。

爱情的力量大到惊人的程度。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在这里等着,第一眼看见他,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

我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身边的人川流不息。

我看见的居然都是情侣,他们多么幸福,他们可以有那么多时间在一起。

夜晚,有民警过来说:“姑娘,你是接站还是坐车啊?”   我仰着脸说:“接站,武汉广州的K57次。

”   他慈祥地说:“你去找个旅馆睡觉吧,这样多累啊。

”   我摇头说:“不,我不累。

”   他说:“那……姑娘,夜里人少,危险,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在值班室。

”   我嗡着鼻子说“嗯”,眼泪哗啦哗啦又流了下来。

我站在出站口旁边的大石墩上,穿着火红的裙子白色的上衣,在人群里找我的小均

小均从背后把我抱下来,在拥挤的人流里吻我。

说对不起我,没陪我过十九岁的生日。

我哭得不行,手脚都要发麻了,委屈的泪水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

他就用那冰凉的手一点点地擦着我的眼泪,最后我们都笑了。

他说我就像个水龙头一样,开关一拧眼泪就下来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有那么多泪水要流?      SHINIAN04      其实叙述到这里,我依然找不到我们分开的理由。

有时候,爱走,和爱来一样没有理由。

事实上,我们分开了。

大三那年,我们分手了。

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故事情节在瞎掰,试问谁舍得,谁有勇气将自己用生命去爱的岁月当故事一样讲得跌宕起伏?   写到这里,我想哭来着,但是已经没了泪水。

我说过了,没了爱的激情,就好比六十岁的老女人干瘪的乳房,再用力也哺育不了孩子了。

我的泪,早在1999年的秋天流干了。

1998年12月,小均的生日,我去了广州

那时,我给一些杂志写稿的钱已经可以支付学费了。

我给小均买了一大包礼物,从衣服到袜子,从剃须刀到花露水,礼物杂乱琐碎,小均却高兴得言语哽咽。

知道,这细密的心思,都是爱。

那天晚上,我和他,还有他的几个同学一起去吃饭,席间,我发现他和他的某个女同学互相挤兑,精彩对白叠现。

这个小均,是我所没见过的。

我所见到的小均是温和的细致的深情的,而这个讲着笑话瞎贫的男孩,我很陌生。

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故事情节在瞎掰,试问谁舍得,谁有勇气将自己用生命去爱的岁月当故事一样讲得跌宕起伏?   那个女生是那种很爽朗的很有才华的女孩,他们居然在饭桌上对起诗来。

天可怜见,我早已经把背过的唐诗宋词抛到脑后了,想当年我是多么博学,而李小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文学感兴趣的?   他们背到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时,我黑着脸站起来就走了,抛下一桌子人瞠目结舌。

其实有一些东西,是我忽略掉的。

我爱李小均爱到骨髓里,再不看其他异性一眼,也不允许他看别人一眼。

我说小均,你是我的世界,我只有你,我没有别的,我不许你离开我,除非我死。

我偏执多疑,任性,占有欲望强烈。

我经常在半夜给小均打电话,只要他的同学说他不在,我就整夜睡不着,第二天我就会揪着他问个不休。

我离开饭局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跑到广州站去等车,依然坐在那个高高的台阶边,头靠着栏杆。

我想把这四年理出个头绪来,我为了李小均丢失了自己。

我分分厘厘的要,他分分厘厘地给,要到最后我发现,他给的不是全部。

而我以为这是全部。

我敏感而忧郁,歇斯底里在骨子深处的某个地方潜藏着。

十二月的广州,白天骄阳似火,夜里却凉得人刺疼。

我昏昏沉沉,在广州站睡去。

半夜里,我被人抱起来,惊醒,一个巴掌摔过去,却发现是小均

他就那么抱着我,任由我摔打蹬踢、口无遮拦地骂他。

我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咬出一排排牙印,他就是不出声,抱着我走得飞快。

他将我径直抱进流花站边的一个宾馆的房间,扔在床上,转过头去却是一阵闷闷的哭声。

长长的寂静无声,让我觉得胸闷。

我扑过去伏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说: “小均,我爱你。

”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拥抱我,亲吻我的眼睛、我苍白的脸颊和嘴唇。

然后,他要我。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

我们约定要将这一天留到婚礼那天,然而我们没有。

一切都自然而然。

我们生涩,颤栗,恐惧,兴奋,疯狂。

一个晚上我们一次又一次,流着血流着泪流着汗。

天亮的时候,小均牵着我的手,从宾馆服务员身边悄悄溜下楼。

我们偷走了那条床单,那上面有我处子的纯净血红。

SHINIAN04      1999年夏天,我去了广州,准备为实习找单位,也开始预备起一年后和小均双宿双飞的生活。

自那夜后,我们再没有越雷池一步。

我们还可笑地约定,将第二次留到新婚之夜。

我们在说这话时,脸上有神圣的表情,当时似真的。

我在广州的日子里,很是失意。

我没料到广州的工作如此难找,短工一般都要求会粤语,而我不会。

我会流利的普通话和恶狠狠的武汉话,就是不会粤语。

我成天待在小均给我租的小房子里发呆。

那时小均已经能讲一口标准的广州话了。

他接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傻乎乎地看着他,如同听鸟语。

我常凑过去听那边是男是女,他一开始是笑着推开我,后来有几次,明显是狠狠地推我。

小均有时会和我挤单人床,我们紧紧地抱着,艰难地抵抗着欲望,到后来我对小均说:“你别来了。

”   小均点头,亲吻我的额头说:“反正这辈子我将搂着你一直到死,迟个三年两载,我能坚持。

”   我又哭,泪水湿淋淋地蹭在小均的衬衣上。

广州的日子,是我们十年最甜蜜的日子。

每天下班后,小均就拎着几棵青菜和一点熟食回来,系着围裙给我做饭。

我在他身后看着高高大大的他忙碌的身影,就想哭。

我一哭就不吃饭,他就敲着饭盆唱: “话说那个人是铁饭是钢啊――那个一顿不吃饥得慌啊――”直到我咧嘴一笑,他便适时地递过来食物。

我们红着眼睛看着对方,狼吞虎咽地吃饭,然后亲吻。

我迷恋他的嘴唇,他迷恋我的眼睛和我的脖子。

有时我们走着走着路,我就停下来对他说:“小均

我想你。

”他就搂着我,吻我的眼睫毛。

裂缝,也在这期间出现了。

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

我空有抱负和自以为是的才华。

却没有施展的地方,眼看着我在广州待了就快一个月了。

我是个很自负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种悠闲,受不了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小均对我说没事的,他可以养活我。

他在摩托罗拉公司实习,而且颇有人缘,常有同事邀他参加聚会。

每次聚会他都说: “瑶,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低头不语。

我不愿意去看着人家衣香鬓影而我灰头土脸。

我不光自负,我还自尊。

小均渐渐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只是给我的呼机留言告诉我他有聚会不会回来。

有好几次,小均都很晚才回来,浑身酒气地躺在我身边呼呼而睡,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睡着。

那天他又是半夜一点回来。

我闷闷地躺着,见他轻手轻脚地开门,然后拿睡衣去冲凉。

我翻身拿他换下来的衬衣,居然闻到一阵香水的味道。

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进了冰窖。

我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大脑空白,双眼茫然无神地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

小均从卫生间出来,摸黑到床上,可能是没摸到我,就轻轻地喊“沈瑶”。

我在黑暗的沙发角落不吱声,他又说:“沈瑶你别闹了。

屋子黑,你小心绊倒。

”说着他就去摸灯绳。

当时我适应了黑暗,看见他的身影在移动,我站起来跑过去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他没站住,摔倒在了地上。

他以为我和他开玩笑,笑着爬起来拉亮了电灯,看见我蓬头垢面地站在屋子中央,泪水汩汩地往外涌。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沈瑶?”   我指着他的鼻子说:“李小均你混蛋!”   他过来想把我抱起来,我一脚踢过去,自己却摔倒在了地上。

他说:“你怎么了。

瑶瑶?”   我站起来,像头母狼般扑向他。

我抓他咬他,他站着不动,任由我发泄。

直到最后,我终于累了,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看。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根烟燃完再接着点另一根。

天渐渐发白,我都看累了,他还是站在那里,我轻轻地叫他:“小均

”   他仿佛要转身,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跳下床,扑过去抱住他尖叫起来。

我把他拖到床边,心都快要跳不动了,小均,我的小均,他怎么了?   我颤抖着找电话,不知道该拨什么号。

我摇晃他,我亲吻他,他都不醒。

我绝望地瘫在床边号啕大哭。

我以为小均死了。

我就那么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喉咙都哑掉,没有了眼泪,才发现小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摸着我的脸问:“沈瑶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哑着嗓子说:“小均,我以为你死了。

”   小均疲惫地笑:“我只是累了,就是想睡。

”   我爬到床上,钻进小均的臂弯,蛇一样地缠在他的身上。

他轻拍着我的肩,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那一次,我们在那张小床上,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我们疲倦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常常想,我这辈子睡得最足的就是那一次。

SHINIAN06      我在叙述的时候常常陷入到当时的情景,写写停停。

我开始心疼当年的那个我。

我像一头迷途的小兽,我跌跌撞撞,我极度不安。

我做过这样的噩梦:我被一个歹人追赶,我跑啊跑啊,却发现前面是悬崖,我只犹豫了一秒就跳了下去。

结果我惊醒了,我还在小均的怀里。

我经常在半夜里泪流满面,我恐惧那种一个人奔跑的感受。

如果有个人可以牵着我的手,我会感觉到安全。

小均说我像一把利器,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就伤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恨恨地看着我。

他恨我 的暴躁,一如爱我的深情。

爱得多就恨得多。

我和他闹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爱让他窒息。

我像个疯子,我要的越来越多。

我们一次次吵架,又一次次拥抱着睡去。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小均送我去火车站,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我站在站台上,讨好地去拉小均的手。

他握着我的手,漫不经心地握着,我能感觉到他是不愿意和我牵手了。

我总是在一秒钟内变脸,我的脾气来得毫无理由。

到最后他都怕了,不再对我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做饭洗衣。

这种日子,是个男人都不愿意继续,可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已经彻底晚了。

走更远的路,看更美的风景,人生本来就应该这样。

1999年8月30日,李小均为我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然后广州站告诉我,我们不合适,我们非要把彼此伤到体无完肤不可。

我没说话,眼神淡定地看着李小均

这一幕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梦里,将我惊醒,今天终于成为现实,成为我摸得着的无助和痛苦。

当时李小均肩头背着我的行李,手里提着给我买的一大兜水果。

我突然觉得可笑,李小均一直到现在还像个骆驼一样为我做着男朋友的份内之事,可他怎么可以将分手说出口?他起码应该态度恶劣一点,表情决绝一点,可他温柔地看着我,疼惜地看着我,一副比我还痛苦的模样。

我终于没忍住,我笑了,笑到捂着肚子打滚。

李小均将行李放在地上,说了一句: “沈瑶,你别再这样了,我已经看累了。

”   我站起来,将行李一点一点地扛在肩膀上,把水果袋抱在胸前,大踏步地往车厢里走,没有回头。

我就那么抱着行李坐在卧铺车厢里,像个傻瓜一样目光呆滞。

火车开动的前一分钟,我跳了下去。

我的行李全丢在车上了,我就挎着一个斜斜的背包,在人群里找李小均

到最后,我绝望地靠在广州站的过街天桥上,天已经黑透了。

我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走到我曾经等过他的那个出站口,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看见了他。

他在那个石墩边蹲着,拼命地抽烟。

我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等他抬头。

等到我的脚都站麻了,他也没有抬头。

我分明看见烟头烫了他的手。

在我快要昏倒的时候,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然后看见了我。

他走到我旁边,伸过手来牵我,我由他拖着,闭了眼睛跟着他走。

他拖我到马路边搭车,我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出声。

我说:“小均,我明天还要走的,我要回武汉的,我就是想和你度过最后一个晚上。

我不要你的怜悯。

不要!”   说着说着我就歇斯底里了。

我挥舞着手臂,大声地说:“我不会赖着你,我跳下火车也不是为了赖着你。

”   然后我没出息地哭了。

我低低地说:“我只是忘了你抱着我睡觉的滋味了。

”   他一把搂过我,喘着粗气带着哭腔: “瑶瑶,瑶瑶,我爱你。

我是爱你的。

”   他几乎是将我夹在胳膊里回了我们的小屋子。

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只剩下床垫了。

他将我按在床上,要命一样地亲吻我,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吻吐了。

我的眼泪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一个人的眼泪真的是有一定容量的,总有一天会流干。

他搂着我,一寸一寸地亲吻我,就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要我。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我的胸口,事隔多年,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泪珠的滚烫。

我们熟悉彼此的身体。

像是天生的配合默契。

我看见有妖娆的花开在房顶,绽放得铿锵有声,我的指甲将小均的后背抓得血痕斑斑。

我们绝望地要对方,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留下我这辈子最后的激情。

第二天,我一个人平静地去了机场,坐了最早的班机回武汉,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我决定一辈子也不再去广州火车站。

彼时,李小均香甜地睡在出租房的床垫上,手臂习惯性地摊着,仿佛我还在他的怀抱里。

SHINIAN07      写到这里,我给一个朋友看这段经历,他没说话,握着打印稿边看边流泪。

他说: “那些年,苦了你。

”   我笑。

我告诉他,苦才刚刚开始。

小均在身边的日子,再苦也是甜。

我自作自受,我用一根叫爱的绳子谋杀了我的爱人。

回到武汉,我就丢掉了呼机,搬了宿舍。

小均来过电话,我没接,我让同学告诉他,我退学了。

小均没来武汉找我,我明白他是累了,他厌烦了我的任性。

我想他,但又刻意让自己忘了他。

他厌烦我了,而我何其自尊。

我不会死皮赖脸地去找他。

不会。

二十天过去了,我严重失眠,嘴上起了长串的泡。

我几乎没怎么吃饭。

我开始怨恨他。

那天早上,我终于起不来床,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觉快要死去了。

我挣扎着起来煮一碗速食面,撕开包装袋我就想吐,速食面的味道让我受不了。

我端着饭盒去食堂买饭。

刚进食堂大门,我又想吐。

我折回来,到学校门外去买了一碗凉粉,放了很多很多的辣椒,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我回到宿舍,刚吃下去的东西就往上涌。

我跑到卫生间,将吃下去的东西狠狠地全吐了出来。

我直起身子,站在水龙头边想,我是不是患上厌食症了?   我去了医院,被告知我怀孕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的脚都找不到地了,几乎是飘着回了宿舍。

我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让我惶恐而伤感。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二十一岁的年纪,成为一个母亲。

我还是个孩子,我一天不偎在别人的胸膛上就觉得不安全。

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吐一遍,身体瘦得都不行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时,孩子已经在我的身体里越来越固执地存在了。

在一次彻夜不眠的挣扎后,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我对李小均的爱演变成了对他的极度怨恨,我要生下这个孩子,我要带着孩子去找他,问他怎么舍得我难过。

我彻底成了个疯子,孩子成了我折磨他的工具。

我无数次幻想自己带着一个酷似他面孔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告诉他,这是你的孩子,然后看他痛苦的表情,我会笑,凌厉地笑。

我从1999年10月起,威了一把出鞘的刀。

我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了深圳的一个知名啤酒集团,然后给学校写了申请提前去实习。

10月10日,我站在深圳街头。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的海鲜城,当了一位啤酒促销员。

我穿着宽大的衣服。

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到一笔钱,然后在肚子挺起来前离开这里,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分娩。

深圳离广州,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在距离小均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狠狠地干活,甚至不惜对客人妩媚地笑,开暧昧的玩笑。

我像个十足的贱人一样把每一分钱都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还要忍受妊娠初期剧烈的反应。

我每十分钟进卫生间吐一次。

我见不得一切黄色的东西。

见了就吐。

那种感受我很难用语言描述。

我说了, 我不是叙述的胚子。

我现在感觉叙述越来越艰难,因为没有一个形容词可以表达我当时的心情。

我愤怒、委屈,却又怀着女人天生的慈悲。

我越来越心疼肚子里的生命,到最后我就想,我去给他找个父亲,让他生下来时可以一眼看见一个宽厚的肩膀。

想着想着我就发呆。

那时,我已经不再流泪。

我给我的孩子取了很多名字,比如沈刻、沈天、沈昭;我像个真的年轻母亲一样去书店里查询孕妇须知;我不再熬夜;我喝很多营养的汤,但就是胖不起来。

孩子转眼就四个月了,我的腹部居然仍是平平的,公司上上下下仍然把我当做年轻劳力一样使唤。

一个人提着十二瓶啤酒来来回回,没有人知道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1999年12月25日,我从深圳嘉年华海鲜城的楼梯上摔下来,血从高高的步行梯淌下去,蜿蜒如我的青春。

我的孩子,没了。

那个小小的生命,我的青春在我身体上刻下的唯一烙印,那么轻轻一摔,就夭折了。

我想起那间空荡荡的大手术间,蓝色的屏风后面是高高的产床,冰凉的器械在我体内搅动,我紧紧地咬着嘴唇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妇科医生,慈爱地看着我说: “孩子,你叫一声吧,疼就叫一声。

”我没叫。

我的嘴唇开始流血,医生给我擦汗,最后她说: “可惜了,是个男孩,快五个月了,要不是摔一下,根本不用引掉。

”   她收拾器械时说:“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拼命摇头,然后昏迷。

写到这里,我虚脱一样伏在案上,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我对那个沈瑶的心疼越来越强烈。

我甚至不认为那是五年前的我我想将手臂伸到1999年的冬天,给沈瑶一个温暖的拥抱,让她在我怀里再睡一个甜美的觉。

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是怎么将过去埋葬的?抑或我真的只在写一个故事,故事中流淌着虚假的血液?   可我分明看见虚弱的沈瑶走出医院的大门。

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

她在医院门口看见了一群人在围着下象棋,她凑过去看,仿若五年前,高中的课间,她巴巴地看着李小均和别人下棋。

她蹲在路边,解了一个棋局,赢了五十元钱,她握着那五十元想: “小均,你到底在我生命里藏下了多少啊?我居然还在靠着你给的本领挣钱!”   我回到宿舍时,才知道全酒店的人都听说了我未婚怀孕的事情。

我被开除了。

我在别人的目光里昂着头收拾行李。

我待不下去了。

我取出存折里所有的钱,去了广州火车站。

买完车票,给我的好朋友馒头打电话让她到武汉来接我,然后手里就只剩下两块钱。

我饿得不行,买了一块用竹签插着的哈密瓜。

我像个民工一样头发蓬乱地站在广州站。

我的广州,我的广州站,我所有的伤心往事都在广州站。

我想着心事的时候,哈密瓜被一个乞丐抢过去了。

我饿着上了火车,睡了一路。

我已经悲伤到麻木了。

武汉时,看到馒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拉着她往面馆跑。

馒头含着眼泪看着我呼啦啦吃完两大碗拉面,捏着我冻得通红的手揉搓,,武汉已经是漫天飞雪,我穿着单薄的夹克,冻得脸上全是鸡皮疙瘩。

馒头和我同学十年,我什么都不隐瞒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友,但我在广州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像个癌症病人一样隐瞒了我最致命的伤。

馒头将我接到她的住处。

她那时已经上班了,租的房子是一个单间,干净利落,还温馨,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透着家的亲切。

她往我的钱包里塞钱,厚厚的一叠,然后提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是一件漂壳的大衣。

“我不要。

”我说。

看着我的眼睛。

泪光闪闪地说: “瑶瑶,从今天起,你要做个为自己活着的人。

我所能解决的只是物质问题,其他的问题你要自己解决。

”   我不知道,三天前,李小均曾站在馒头的房间里。

红着眼睛对馒头说: “小曼,你可知道瑶瑶在哪里?”   馒头恶狠狠地说:“你还会想起来找她?你怎么舍得她难过?她一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呢!”   李小均馒头给他一个线索他可以找到我。

馒头便给了他我在深圳的地址。

李小均去深圳的那天,就是我离开深圳的那天,也许我们又在某辆列车上擦身而过。

这次擦身,让李小均彻底将我放下,因为,我可爱的旧同事将我描述成一个被人包养又被人抛弃的怨妇。

他们描绘我跌倒时血淋淋的模样,彼时,李小均会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都成了一个谜。

五年来,我再没有踏进广东省一步。

那里,是我的地狱。

走更远的路,看更美的风景,人生本来就应该这样。

SHINIAN08       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略掉很多人。

他们在我的生命中一掠而过。

比如在深圳的那个酒店里,有个男孩偷偷给我塞过纸条,将玫瑰插在我的宿舍窗棂上。

我不是没看见过没感动过,可我仍然狠狠地伤害他。

我站在路灯下问他: “你一个服务生,拿什么来爱我?”   黑夜里他面色赤红,大口吐气,然后转身离去。

后来我们曾无数次在酒店里擦肩而过,他的眼神里都是愤怒和不屑。

后来,他离开了酒店。

再后来,听说他开了家公司。

再再后来,听说他已经在深圳小有名气。

我常常想起他,他是个好男孩。

应该找一个洁白无暇的女子。

另外一个男孩是江门人,他的家与香港一水之隔,遥遥相望。

我们在飞武汉的飞机上认识的。

是的,就是我从广州武汉的那次,他将在武汉公干一个月。

他坐在我的旁边,我红着眼眶坐在座位上发呆,他不时跟我搭话。

那次坐飞机的我剧烈呕吐,他一直在为我忙这忙那,比空姐还周到。

我们一起搭车从机场到武汉市区。

他给我电话号码。

知道他对我一见钟情。

他来我的学校找我,请我吃饭,我都懒懒地拒绝。

他有显赫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

他拉着我去逛街,只要我在某件物品前伫足三分钟以上,便绝对会在某天收到这件礼物。

他浪漫到了极致,绅士到了极致。

他回广州时我去送机,在机场他羞涩地问我: “沈小姐,如果你愿意,考虑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我笑着说: “我给你发了一封E—mail,回广州后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   我在邮件里告诉了他一切。

他飞回武汉找我时,我已经去了深圳。

他辗转找到我在深圳的地址时,我已经离开了深圳。

我为了眺望天上明月,错过了人间飞鸿。

2003年我们居然在北京相逢,彼时他身边已经有了巧笑倩兮的女子。

我们寒暄,他背过身落寞地笑。

让我喘一口气,再来说沈瑶

我将自己从情节里提出来,假装沈瑶只是一个碰巧与我同名、又与我有相似经历的女子。

新的世纪开始了。

千禧年的除夕夜,漫天的烟火绽放如花,分外妖娆。

我和馒头坐在阳台的栏杆上。

她问 我还恨不恨李小均,我沉默。

我想起了我夭折的孩子,我想起了我看过的白眼,我咬牙切齿地说:“恨。

”   馒头不再言语。

正是我这一个“恨”字。

又一次让我和李小均擦肩而过。

馒头问我这句话之前,小均在电话里对馒头说: “小曼,我决定要瑶瑶亲口告诉我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可以那样作践自己!”   馒头冲着电话大吼: “李小均

我还想问你对瑶瑶做了什么呢!”   馒头搂过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说:“瑶瑶,忘了小均,重新开始。

青春本来就苦。

”   我在馒头的怀里睡去,梦里看见小均站在一条大河的对岸,我在这边声嘶力竭地叫他,他没有回应。

这个梦,我整整做了三年,做到厌倦。

馒头在那晚给小均打过一个电话,她平静地告诉小均: “沈瑶恨你,请不要再来打搅她平静的生活。

”   而这些,我不知道

我们擦身而过,这是第几次了?   那是蜗牛一样爬过的岁月,我几乎没有笑过。

我常常在公交车上坐过站,把洗衣粉撒在马桶里,切菜切到手,煮饭忘放水。

我的生活一团糟糕。

我像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废人。

我住在汉正街附近的一个小阁楼上,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

周末我坐在露台上看报纸,从天刚亮看到天黑,始终没翻过去一页。

我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说话,到最后一说话就觉得是别人的声音。

我找到一份工作,往往干不到一个星期就会被辞掉,因为我太木讷,常犯弱智的错误。

我在六月流火的天气里找工作,皮肤晒得黝黑。

我站在武汉的街头看着巨大的广告牌眩晕。

我几乎没有一点点傲人的资本。

我荒废了四年,我的专业学得并不好。

终于有公司要我,他们看上了我年轻而纯净的面孔。

我每天站在公司大堂,穿板正的西装,化恰到好处的妆,就像一块活招牌一样

偶有猥亵的客户开过分的玩笑,我只要不愠不火地微笑,就一切OK。

生活似乎渐渐露出了笑脸。

SHINIAN09      2000年,我过得稀里糊涂,没有小均的任何消息传来。

2000年,我的轨迹是单位到宿舍,从不越雷池。

2000年,很重要。

因为在我仿佛要走出阴霾的时候,小均――李小均出现了。

一个看似血液凝固的伤口,又被扎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后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是一帮武汉同学聚会,在某酒店等着我。

我去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一帮人呼三吆四地开玩笑,我在角落里静静地笑。

席问,有人接了个电话,捂着电话问大家: “哎,同志们,你们猜猜谁来了?”   同学们你一嘴我一嘴地猜,接电话的那位同学神秘地说:“摩托罗拉公司的优秀员工――李小均杀回武汉啦。

”   话音未落,包间门已经被推开了,我朝思暮想的爱人,就那么不由分说地站在我的眼前,我的头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人声鼎沸里,小均也看见了我,我们穿越四周的声音,彼此凝视。

我的爱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怀念的胸膛依然宽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凉的手指尖,他微卷的浓密的发,他耳后朱红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么想上前去,伏在那个胸膛,痛快地哭一场。

小均只是那么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罚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白酒,喝到脖子通红。

我就那么僵硬地看着他,隔着一个圆桌的距离。

看着他,给我生命刻下不可磨灭痕迹的小均

他没有再看我,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饭后,我们换到另外一个同学家里活动,我被强行拉过去。

小均在另外一辆车里。

我的同学们刻意不让我们一个车里,他们知道我和李小均尴尬的往事。

他们以为我和李小均已经云开雾散,有谁知道我肝肠寸断?   八个人,两桌牌。

一桌扑克一桌麻将。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对面坐下。

一夜无话,我输掉三百,他输掉四百。

居然无话,直到天亮他走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话:“沈瑶

请把我的外套递过来”   这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

我们在一起时,他常指挥我:沈瑶,把我的外套给我拿来:沈瑶,把我的皮鞋拿进来;沈瑶,把我的领带给我拿过来……   一瞬间我仍有幻觉,仿佛我们还相亲相爱,仿佛我还可以随时到他怀里撒娇,仿佛我还可以吊在他的脖子上荡秋千,仿佛……   只是仿佛。

他今天说的话前面多了个“请”字,这一个字,将我们所有轰轰烈烈的过去撇得干干净净。

我的小均,已经彻底将我这一页翻了过去。

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个人。

虽然,我为他蹉跎了整个青葱岁月。

我回到我的住处,将所有珍藏的带有小均痕迹的东西,一点点翻捡出来,对着冬日微弱的阳光细细抚摩。

人声鼎沸里,小均也看见了我,我们穿越四周的声音,彼此凝视。

他送我的发卡,胸针,所有武汉广州的车票,广州武汉的机票,他写给我的留言条,有他字迹的电话本,他的领带夹。

他的感冒药,他买呼机的发票,我们的房租收据,还有,我们第一次亲密的那条床单。

我用整整一天的时间,看着这些细小的物品,看着看着,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大哭。

事隔一年,我终于哭出声来。

我想念小均

我以为他也想念我。

我因为思念而痛苦。

我以为他痛苦更甚。

我以为我们还会在一起,他还会像往常一样,过来搂着我,亲吻我的眼睫毛……他的嘴唇薄凉,眼睛明亮,我以为他会说:“瑶瑶,我爱你,我还爱你。

”   我以为我可以再扑进他的怀抱,任性地在他的肩膀咬出牙印。

我想在他怀里睡去做个梦,梦里有春暖花开,有四季交替。

有海浪拍湿的岸。

一切都过去了,他可以客气地对我说“请”了,他不看我为他憔悴的脸。

我在一年之间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细得可以看见毕现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

他离开我的视线时甚至没有回头,我在他的身后差点昏厥,他都不知道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他都不知道

我红着眼眶去公司辞职,然后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我想找个角落,舔拭伤口,不是武汉不是广州不是深圳。

我选择了北京,那里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彻骨。

SHINIAN10      2000年12月,首都机场,寒风凛冽,我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彼时我神情淡然,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发刚到肩头,唯一不变的是唇色如婴。

我坚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

我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贞。

我在公主坟租下一间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里燃淡淡的达摩香,在窗台上摆绿绿的多叶植物,养两条戏水的鱼在餐桌上的鱼缸里。

我每日在国贸和公主坟间来来回回,习惯了在地铁里吊着扶手睡觉,习惯了穿僵硬的职业装,习惯了,没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离小均越来越远。

我不再和武汉的同学联系,我买了北京的手机号,电话簿里全是我北京的朋友。

三个月后,我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连北京人都不知道我的来历。

他们想不到,我曾说恶狠狠的武汉话,也不知道我能听懂每一句广州话。

我矜持地笑,和客户温婉地谈话。

仿佛天生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个难关。

我有了一个习惯,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场。

我痛快地哭,然后擦干眼泪,进房间去钻进被窝,抽泣着睡去。

我像个婴儿一样依赖这一天一次的宣泄。

我偶尔会在半夜醒来,我做噩梦,醒来时浑身发抖。

我抱着手臂站在露台,北京的夜晚凉如水,我裸露的肌肤被冷风刺得生疼。

我经常那么一站半个晚上。

一觉醒来,我会飞快地起床,赶到地铁站去开始一天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我隐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无他,我只是孤单。

周末,我会在小区的活动中心和人下象棋打发时间。

我的象棋水平日益精进,在小区里几乎可以称霸。

只有下棋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我宽容地让棋给慈祥的大爷们,逗他们一乐。

老人像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我就让了再让,还是赢他们。

我就那样在活动中心一待一天。

如果有阳光,我会推着腿脚不便的老人散步,听他们讲老北京的趣事,他们对我的疼爱也超过了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区的衣服屡屡被盗,可是我的衣服从未丢过。

只要我洗了衣服,他们就在晾衣绳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干了,他们就给我取下来。

每次我从公司回来,看见门把手上挂着的散发阳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你付出爱,就一定会收获更多的爱。

可我为李小均付出了那么多的爱,收获的却是切肤的痛楚。

SHINIAN11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会叙述那些过程?不了,不了,我想结束这场回忆。

那些细节,越剥越伤感,没有一个伤口经得起反复描述,揭开来,无不触目惊心。

我们只说后来,每一个从前开头的故事,都会有后来。

后来,2003年1月,一个叫苏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汹涌的街头大声说:“沈瑶,嫁给我吧,我不许你再哭。

”   苏克眼神纯净,皮肤白皙,手指修长他单薄瘦弱,但他说要保护我。

我试着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闭着眼睛摸索着温暖。

我对苏克说:“苏克。

给我三天。

只要三天,我给你答案。

”   苏克将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说: “我等。

”   三天,我用来做一次飞行。

飞行是在夜里,看到满眼的黑暗。

我站在白云机场,听着满耳熟悉的粤语。

恍若隔世。

我招来一辆的士,渐渐驶进广州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人心悸。

年轻腼腆的司机问我:“小姐你去哪里?”   “请你带我转转,随便哪里。

”我说。

然后呢?”他继续问我、   我坐在后座看窗外的霓虹闪烁: “然后我们回机场。

”   司机从后视镜惊愕地看着我,我笑着解释:“我只是忘了广州的味道,飞来闻一闻。

”   回到北京时,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里我给馒头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里,馒头沉默,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5月1日。

”   我挂掉电话,坐在路边,发呆,然后艰难地拦车。

出租车在三环路上艰难地前进。

堵车在北京是常事。

我贴着车窗无聊地看着外面。

一个穿藏青色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辆帕萨特边,身影像极了李小均

我着魔般跳下车,却见那男子进了车,然后车子慢慢动起来,我飞快地跑过去。

车流开始移动,越来越快,我被彻底扔在了三环上。

车辆从我身边渐次掠过,我被一次次地扔在后面。

我仿佛看见时光从我的身边刷刷而过,我站在车流里泪流满面。

三天后,我和苏克站在了婚姻登记处。

SHINIAN12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这些文字,请相信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为你付出的十年

我不再追问,不再追问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我们终究要相忘于江湖,浮云世事,且让它渐行渐远。

我们若可以再相遇,请不要叫住我。

因为我答应过苏克,陪他走完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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