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内衣里]
他曾这样吻过她的足，她的足趾便秀丽如深海珍珠； 他曾这样膜拜她，她便庄严如佛； 他曾这样轻轻咬她的胸，她便软如糖饴…… 没有更温柔，更贴身，或者更残忍的了。
那一年，溯舟爱上千禧的红。
长长的内衣地带，多少件重瓣复蕊的红胸衣，会买这一件，大约只因为促销小姐说了一句，“穿在婚纱里面，也会很漂亮的哦。
”正是隆冬时节，商场外，夜色微蓝，下着银丝般的雪，段正忽然顽皮起来，握一小把碎凉的雪，往她颈子里塞，两个人追打了半条街。
抱在一起时，她看见他的鬓发，微微闪亮，仿佛沾了雪，但她知道，他也知道，那是出生的白发。
夜里她当镜试穿，布料微凉柔软，是正宫艳红，斜斜缀了一长串蕾丝花边，都是小桃红，非常民间的嫁娶情意。
她凝然而立如古罗马雕塑中女子，他在身后抱住她，“溯舟我们结婚吧?”她对镜中的他微笑，“你是有太太的人，我们怎么结婚?”段正的手，迟疑，迟疑，松开了。
冷。
溯舟只觉得身上滚过一层粟米的潮，有异样的痒痛，如千蚊万蚊，她咬牙忍耐着，抵挡这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那晚，段正说起童年有一次，母亲带着当时还幼年的他，去裁缝店，量体时进了一个小间，嘱他在外面等，蓝花布帘一垂，一个成人世界对他封闭了，他觉得被弃绝的悲伤，哭了起来。
说到此，他偎紧溯舟，人仿佛缩到很小很小，如婴儿在子宫内，国际公司中国区总裁身价、香车宝马，全无关了。
溯舟觉出他的依恋，如明清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缎，被岁月熏蒸过，格外熨贴缱绻，她离不开他，必不。
但绝大多数时间，段正有一双晶光四射的眼睛，如双刃剑，怎么握都不对，都会被割的鲜血淋漓。
他手机24小时开，24小时不接听，开会不方便，出差不方便，在家更不方便，偶尔接起，声音是完全合身份的冷静，“有事吗?”无数次恨起来，溯舟把他的号码自手机通讯簿里删除，可随即从朝到暮，从夜到晓，那11个数字就在她脑海走来走去，最九曲回肠的山路。
”溯舟浑身震颤，内衣外头披一件大外套就出去了，外头霜天晓地，段正依在车边，仰着脸。
这么黑，看不清他的轮廓，溯舟只听见段正的声音，微含酒意，“我想看看你。
看过你，哪怕这飞机被恐怖分子炸了呢，也甘心了。
”他是醉了吧?中年男人，不是那么容易醉的吧?醉后的话，总归是真心的吧? 溯舟潸潸泪下，阳台旷野，四面无镜，她看不到自己的昏懵，因之无从抵御，无论是诱惑还是心魔。
溯舟甘愿偏居一隅，日子却还是不长久。
手机响起熟悉的音乐，那端却是陌生的女声，“我是段正的爱人。
”段太太最后道，“这位小姐，我知道你是明理的。
”溯舟比人家一耳光煽在脸上还要难堪，她所伤害的人，在赞誉她没有无耻到底。
溯舟从此不记日记，偶然在衣袋里发现的士票、酒店优惠券、咖啡厅的发票，全不知来历，像梦游的人，第二日不记得昨宵的梦，但，有什么关系，顺手揉成团一甩。
不然就疯狂上网，有个“哈利波特”时时不离她左右，她删繁就简叫他小哈。
语音聊天室，凌晨四五点，只剩他们两人。
或许是昏明之间的缘故吧，黎明有甜润气息，天地安定。
不知不觉，溯舟说起段正，渐渐哽咽，久久不能抑。
小哈只一直唤，“小舟小舟。
”她忽然道，“你想见我吗?” 关掉电脑，解开长发，穿起皮衣，溯舟只差扬一根长鞭，便更像女王了。
溯舟贴身只着一套深黑真皮内衣，此时身体微微蒸汗，皮革散发浓烈气息，如麝香扑鼻，也像雨林里的狮子，借住在她身体里。
黑暗，音乐呢喃，热，俊美而陌生的男子。
原来她亦可以这样热烈，在他周身，留这么多青与紫，一咬一个烙印，抹不去。
而小哈只温柔，沉潜，低如深潭，承接她暴烈的爱情如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哈根本还是个孩子，聊天，踢球，打牌，见网友，溯舟曾经去网吧找他，小屋里乌烟瘴气，十几台电脑正联网打“星际”，不眠不休的，手边一堆可乐罐和空饭盒。
看到溯舟，只扬一扬眉，“你坐一下。
”继续全神贯注于屏幕。
可是她怎么能不宠他?他亮闪闪的眼睛，笑起来的顽皮，她发脾气他便不作声，还抓她的手来打自己，她仍旧嗔怒，他一脸沮丧，低头抬眼，偷偷看她。
她一时忍俊不禁，心，软软地折下来。
他随即欺身上前，抱住她，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撒娇。
溯舟，禁不住怜他若子，宠他若弟。
下班了，在超市提罐鸡汤上小哈这边，又下了苕粉、笋干、香菇，煤气炉上小火煨着，人在卧室为他铺床叠被，忽然被窝里掉一条三角裤出来。
是她曾经伫足观看的一款，磨砂蓝，仿牛仔，看着粗犷难当，质地却柔软如丝缎。
难道他有这份心，买了来取悦她?――底裤中央，分明有污渍。
立刻冲进卫生间洗手，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双手冲得泛红，仍然觉得脏。
只穿了吊带小背心，一侧身，溯舟便看见自己胸乳的轮廓，曾经饱满如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是白凤凰的胸，已微有下垂。
顿时悚然一惊。
青春能几何?它必要过去，如同草上的花一样，太阳出来，热风刮起，草就枯干，花也凋谢，美容就消没了。
只带走她的四抽屉内衣，一件件装袋：一件玫瑰紫，一小团墨绿，这件有窄窄金丝银线肩带，那件蕾丝珠绣得半透明，又有墨底黄缕的，抖开来，是件豹纹胸衣――百千色相在她手底逆来顺受着，像红杏灼灼，却开不出墙外。
再没有更温柔更贴身，也更残忍的了。
他们说心安之处即为家，溯舟的心，千疮百孔，依然老皮老脸地或活着，想仍然狂潮沓起也不是易事。
其实无所谓，像请客吃饭，跟谁吃不重要，溯舟常常念叨的，是曾经在哪一家馆子，吃过什么好菜。
天正大热，空调开得冰冷，李力仍坐得不安定，连换几个座位，直抵在风口才罢休。
哪有这么怕热的人?溯舟正诧异，一直被吹得冰冰、汗毛微竖的手臂，此刻渐渐温过来。
她忽然顿悟，难道是在为一身真丝无袖长裙的她挡风? 熟了，也取笑他的绿格衬衣，李力解释说是弟弟不要的，他看着还好，就捡来穿。
被溯舟笑，还是照旧穿。
李力实在是个老实人，行事为人十分朴素。
溯舟万花丛中过来的，倒反赞赏这份泥土气。
溯舟活泼起来相当爱娇，逗他，一时一个招术，百蝶穿花似的，云动影来，千般颜色百般好。
老实人被撺掇得左右不是，只笑，憨憨的，非常不谙世事的样子，他还小溯舟两岁。
满眼红香绿玉，溯舟却瞅见一款通体素白的，胸 口憩一只蝴蝶，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去。
标牌上“128Q”，并且“本柜不参加活动”。
溯舟倒也没奢侈到这个程度，当下便走了。
溯舟亦有过不见天日的13岁，那时突然变成不爱洗澡的小孩，每次都要母亲发脾气，才慢吞吞去公共浴室。
水气袅袅里一条一条的白。
洗澡亦是应酬地，张王李何阿姨们使劲地搓着自己，眼光落在她身上，“呀”一声，“姑娘长好大了，胸脯都开始发育了!”溯舟像赤裸裸推上火刑台，身体一阵冰凉又一阵滚烫。
一定是白色的，纯棉，无钢圈，无托底的两块布。
或许还是母亲在缝纫机上踩出来的，愈洗愈黄愈松弛，溯舟饱满的青春，就盛在这么黯然落败的杯里。
一走动，跑步，胸前如拥双兔，溯舟日日伛背缩背，恨不得蜷成秋。
那时候她学会一个词，赘肉。
仿佛是为自己的胸，找到了人世间的名分。
是段正让她知道自己的美。
她的胸围是75C，她多么喜欢C这个字母，金杯欲盈，满而不空…… 是羞怯还是习惯，总挑纯白的，极细的银色蕾丝，棉有暗暗的布香，飞扬如雪。
段正为她当镜解扣，手势缓缓的，爱抚的，无穷无尽。
他们甚少说什么，胸衣一甩，甩脱整个黄昏，黑暗就此来了。
肉身的欢愉，却可以如此静默，夹着一点布香，近乎悲伤…… 为什么，李力要问得这么小心翼翼?“那个，那件……”好男子吧，连胸罩两字都觉得难以出口，“你是不是很喜欢啊?” 溯舟含糊其词嗯一声，“太贵了。
”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要很大的决心吧，李力终于说，“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我，买下来送你。
” 最撼动溯舟的，是李力的眼睛，此刻静定着因为已经决定而不再思考。
他鼻尖有汗，“我，我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
” 溯舟怔住了，李力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三百，现在的一掷千金，是一个巨大的承诺吗?溯舟惶然于逃，她当不起他厚重的情意，同样地，也当不起那件胸衣的素白。
她早已不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简单女子，也不打算假装，她理解人生的风尘，如行路。
只是李力……他仍然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简单男子呀。
人潮不断推挤，两人都立脚不稳，渐渐失散。
在商场走失的情侣，不止他们一对吧。
商场原本就是迷幻森林，无数间隔、花衣、布排、试衣间开开闭闭，红衣少女进去，出来变成绿裙淑女，魔术师的帽尚没有这么神奇。
溯舟想，啊，我不过是这个大城万花筒中的一员。
她渐渐不大爱买内衣，有时经过，也像误入桃源，直入直出，目不斜视。
偶尔收到小哈电话，是向她打听一个共同的网友，溯舟道，“叫张朝舟，”强调，“我这个舟。
”小哈道，“怎么写?”溯舟一惊，“你不记得我名字了?” 小哈呵呵数声，“不好意思。
” 溯舟低低问，“小哈，你可爱过我?” 小哈不甚耐烦，“第一，这是什么世纪了：第二，你身边应不缺人爱：第三，就算有，又如何呢?” 这一出戏早散了场。
故而他态度撇清，溯舟只恨自己问错一句话，便落得像个一味痴缠的薄命女子。
舌底下像含了高高低低的小碎石，她笑道，“如果有，我会很有面子呀。
你看，我不曾爱过的人，在我离开之后，还说爱过我，太爽了。
” 小哈便大笑，“原来我们不过是一双狗男女。
” 溯舟挂上电话，没有恨，也不骂人，苦苦一笑。
怎么说呢?她其实也不记得他的真实姓名了，这尘世的浮浪遇合，大率如此。
然而因他曾这样吻过她的足，她的足趾便秀丽如深海珍珠：他曾这样膜拜她，她便庄严如佛：他曾这样轻轻咬她的胸，她便软如糖饴…… 他们说，佛之修炼，无魔不成，那么，一个女子的成长，也是必须经历，这所有的变换与创伤吧。
圣诞节，还趁着打折热潮去了商场，蓦地遇见一款陌生牌子的内衣，说是荷兰的，胸围上挥挥洒洒写满行草，每一件都是不同的字，她们挑“缘”、“痴”、“想”……，溯舟捡了一件最袅娜的“欲”，想一想，终究换了最凡俗的“安”。
人生万般好欲，而她，以内衣，书写生命，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很多时候，她宁愿受伤，也不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千百次，她笑拈梅花，错过与否，她觉得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