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也是客_“过客”也是客

阿朵:   我父亲说读了你的《漂泊者的心灵轨迹》,如闻天籁,感到特别欣慰,感到在故国又遇见了一位知音。

他说他现在万念归淡,唯一高兴的就是和心灵高洁又懂文学的朋友相逢,你就是这样的朋友

他衷心感谢你,我也感谢你对我的鼓励。

我读过你的博客,觉得你的文学感觉真好,以后要多向你学习。

即颂   秋安   剑梅   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是刘再复的女儿剑梅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刘先生文章又苦于买不到他的书,故流连于他的博客阅读,并常常留下一些真诚感悟。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2009年的秋天,我竟收到了刘先生委托“再复迷网站”的负责人叶鸿基老师寄来的《远游岁月》,在阅读过程中,被他刻骨铭心的思乡情怀深深感动,连夜写下了《漂泊者的心灵轨迹》。

更令我感动的是,刘先生读到我的文章后,马上让剑梅给我写信,非常真诚地将我视为“知音”。

此后又陆续收到了他的《共鉴“五四”》、《阅读美国》、《西寻故乡》和《沧桑百感》,剑梅在另一信中对我说:“阿朵,父亲读了你的信和关于《共鉴‘五四’》评论后,说‘你不仅对艺术有感觉,而且对思想有感觉,前者是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前提),后者是人文批评的出发点。

你两者兼有,实在难得。

’”   2010年3月,叶鸿基老师从香港天地图书公司新书发布会上,为我带回了刘再复的《大观心得》,这是他“漂流手记”散文集的第十卷,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的刘先生亲笔签名的书。

它来得那么远,一路辗转到我手里,这其中有再复先生和叶老师两位老人对我父亲般的厚爱和信赖。

我对这签名本更多的关注却是因为刘先生对我的称呼,这个“阿朵吾兄”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

许广平第一次收到鲁迅回信,为称呼是“广平兄”而大惊,鲁迅的解释是,对朋友之间不太需要客套的,都是这样称呼,这是习惯。

有了这段了解,再复先生的签名中称我为“兄”,我自然也不会意外,他对鲁迅深有研究,想来这一称呼应是受其影响,然当时的惶惑不亚于许广平。

在读《痛失文良好兄弟》里,证实了前面的猜想,刘先生坦率地说:“我赠书和写贺年卡时,对友人均学鲁迅一律称‘兄’。

”对于我们共同尊敬的鲁迅先生,我曾在再复博文《苍鹰三题》的读后感写道:“很多人喜欢读鲁迅,说能在他的文字中获得力量,我喜欢读鲁迅,更多的是喜欢他文字的锋芒,他的犀利,他的冷峻,以及他冷不防的一幽默。

您在地火中想到鲁迅,我也想到他。

尤其,这个时候,您分明是另一个他。

和喜欢读鲁迅一样喜欢读您,读您更多的确是因为总能从中获得力量。

文字如诗,优美;情感如火山,如海,奔突而热烈。

诗人的情怀,思想者的豪迈,生命的骄傲与坚强……不知道您写的是看到的鹰,还是心里的鹰,但那地火与天火之间坚强傲然屹立的,那蓝天下不停飞翔着的,分明是您的身影。

您庆幸生在《红楼梦》之后,我庆幸生在鲁迅和您之后。

”      确切地说,在我心中,刘再复就是这个时代的鲁迅,这个评价与定位自然只属于我自己,并不强求别人的认可,做出这一判断首要的依据是他在文学著述上的成就,他这一生写了近四十本著作,无论文采还是思想深度,能够超越的人并不多;何况,近七十岁的他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和创新能力,这一点尤为令人惊叹。

鲁迅先生一样,刘再复的一生也是在漂泊中,只不过当时鲁迅先生的漂泊是在国内,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广东,从广东到上海,难得有生活安定的时候,只是刘再复海外漂泊已二十载,他们都过着阅读、写作和教书的生活。

鲁迅而言,教书为了生活,写作才是他内心的事业,他常常为忙碌的教书挤占了阅读、写作的时间而焦虑和苦恼,他说教书需要冷静,写作需要激情,他常常面临着在两者之间的矛盾和抉择;于刘再复而言,教书似乎是与学生分享学问的一种方式,他比鲁迅有着更多更自由的时间,也不必像鲁迅那样为了赚取生活费而不得不去教书

在这漂泊中,两个人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鲁迅先生到了哪里都想离开,哪里都有他的“敌人”,他的冰清玉洁的心拒绝与之合污,而再复先生则是到了哪里都会爱上那个地方,在哪里都能看到爱和朋友的存在。

也与鲁迅先生一样,刘再复把自己定义为“过客”。

鲁迅先生有一篇文章题为《过客》,在给一位读者的回信中,他坦言文中的“过客”是自指,他的目标在前方,明知是“坟”也要走下去,他说“过客”拒绝接受一块破布条,就为了不被感激束缚住前行的脚步。

刘再复有一篇文章题为《梦里已知身是客》,他把去国十九载后的北京之行视为自己生命的回归,他说在祖国他的身份依然是客。

同样将自己定义为“过客”,他与鲁迅的涵义却又有所不同,他说,既然是客,就无索取心,就放得下,就坦然无执。

在文字上,刘再复的散文诗如《苍鹰三题》、《读沧海》、《再读沧海》等与鲁迅的《野草》,从文采到力道几乎难分上下,大可相媲美。

野草》中含有大量的隐喻,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中,鲁迅先生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含糊了”,1934年10月9日给萧军的信中谈到《野草》时,他又说,“《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他借《野草》表达着内心的孤独和不屈服的挣扎。

但《野草》因太隐晦,很多人读不懂,并因此有着不同的理解和阐释。

刘再复的散文诗却有着清晰的激动人心的向上的力量,在他博客上读《又读沧海》时我留下了如下评论:“读得眼睛湿润,内心澎湃,您在读沧海,我在读您的心海,读它的磅礴,它的骄傲,它的深邃,它的包容,和摧毁不了的坚强和力量。

在这些流淌自生命的文字里,我与您伟大高岸的灵魂真切地相逢。

‘没有一种力量能剥夺你的雄浑与豪强,所有想剥夺你的,都被你所剥夺,所有想吞没你的,都被你所吞没。

浪尖上,波峰上,礁石上,沙滩上,全记载着,记载着你的浩浩荡荡的灵魂和不可征服的尊严’。

它是您读到的沧海,也是我读到的,您的心海。

”很显然,刘再复在诗中借“苍鹰”、“沧海”等一些意象来表达自己,是在困境中的自励与自强。

两个人的散文诗,都展现着生命的骄傲与尊严,鲁迅显示更多的是一种向前冲、向上直刺的力量,而刘再复展现更多的则是磅礴与凛然不可侵犯。

1989年是刘再复人生的分界线,之前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生活在鲜花与掌声中,之后他被命运抛到大洋彼岸,开始了不会说话(语言不通)、不会走路(不会开车)的漂泊生涯,故土观念很重的他就如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陷入了第二生命开始的大孤独与大惶恐中。

然而,他是一棵生命力极强的树,他以写作为生命的形式和生活的方式,他的文字透着可贵的天真天籁,又顽强地焕发着生命倔强不屈的光彩。

2010年9月7日,在他生日这天,我以《大榕树》为题作为生日的贺礼,对他发出了由衷的敬爱与赞叹。

不久,他亲笔写了回信:      阿朵兄:   谢谢你从渤海之滨送来的祝福。

网站草创时我并不关心,没想到,却为我找到好几位聪慧真诚的知音,你就是其中最可爱的一位。

这一两年,我常读你的文章(每篇都读),总是读到你的“天真”与“悟性”。

前天我对剑梅说,阿朵很像《红楼梦》里那个“真真国”中的女孩子。

“真真国”是曹雪芹的梦中异国,那个女孩子是曹雪芹的异国“梦中人”,能诗能文,真而又真,�如天外来客。

这一故事出自第五十二回,你可再读一读,看我说得像不像?所谓像不像,当然是指“神似”,不是指“形似”,倘若“形”也“似”,那就更奇了。

说“天真”还有一点理由,是你准确地看到我文中的“大海”、“榕树”、“苍鹰”等根本意象,但尚未看到这也只是我向往的梦中意象,而我的生命本身其实很脆弱,唯其脆弱,所以才有那么多感伤。

不过,老、小友人们既然激励我,我也只好向“榕树”、“大海”那边靠近,努力生活在远离假人假事的“真真国”之中。

祝你文章愈写愈好!   刘再复   二零一零年九月七日      鲁迅先生的作品主要是杂文、小说,散文和散文诗的数量不太多。

刘再复没从事过小说创作,但学术研究和散文写作方面他的著作比鲁迅多很多,仅“漂流手记”就有十卷。

鲁迅的散文主要集中在《朝花夕拾》里,写的多是幼年的自己,在这些文章里,每一个生命细节都无比生动与鲜活,令人惊叹;刘再复写的是当下的自己,他的散文是生命投入的沉思与感悟,语言的优美、文字的力度自然毫不逊色。

在散文写作上,可以说鲁迅先生打动我的是他的文采,刘再复打动我的是他的内心世界。

我爱刘再复的善与宽容,我也爱并理解鲁迅先生的嫉恶如仇。

刘再复善于发现人类善的一方面,并为之动容;鲁迅先生善于发现人类恶的一方面,并不能容忍。

法国著名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说“人的一切始于他躺在摇篮的襁褓之时”,鲁迅先生刘再复的性格差别,与他们童年的生活密切相关。

在《呐喊》的自序中,鲁迅写道:“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的。

”少年鲁迅常常盘桓于药铺与当铺之间,从当铺高高的柜台下在“侮蔑里”接过钱,再到药铺去抓药,在这“侮蔑里”三个字中,可以想见那时世人“真面目”的嘴脸,鲁迅对“恶”的仇视,我想从那时就开始了。

刘再复七岁就没了父亲,但是他在母亲的爱与呵护下长大;为了能够免学费,他一直努力学习争考第一,他童年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可以说是爱和善相伴随,他自己说:“我是一个农家子,来自福建南部的山村,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我的人生是被这个质朴的村庄与童年决定的,是母亲所给与的第一本书所决定的。

”   在《大观心得》的最后一辑里,有刘再复给学生写的序,还有他给北京郊区一位普通教师的诗集写的序。

这位教师是他的一个读者,他们从没见过面,刘再复认真地阅读了他的诗歌并满足了他的要求。

在《钱钟书先生纪事》中,刘再复说:“生活的细节能呈现一个人的真品格,为我题签书名一事,就足以让人感到钱先生是何等的温厚。

”   在鲁迅的书信里,有一封是回复一个想要带太太去拜访他的熟人的,鲁迅回复说他已经决定不再认识新的朋友了,说虽然和他是认识的、但和他太太不熟,所以还是不见了。

之前包括高长虹等他曾扶持帮助过的青年对他的伤害,让他对人性极度失望,这失望的激烈程度与幼时受到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我理解鲁迅的决绝。

你可以说,刘再复是彻里彻外的热,但鲁迅绝不是彻里彻外的冷,他看起来冷峻,内心其实很热,从他的学医转向到倡导文艺、要唤醒民众麻木的心灵就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怀着大悲悯与大关爱的。

我非常崇敬鲁迅先生,在我心中他就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对他的爱几乎没有原则的,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知道他的文章不是每篇都好,我也知道有时他尖酸刻薄得过分,对对方很不公平(如对梅兰芳),我却并不介意也并不很放在心上,轻而易举地谅解他,一如既往地爱戴他。

刘再复也非常崇敬鲁迅,然而他是非常理性的。

在《文学大观笔记》第二十一则中,刘再复说:“鲁迅的伟大,我已经说过很多话,但我并不把鲁迅的一切都当作楷模。

他的生命状态非常特殊,那是一种每时每刻都被恶意包围中的状态,当时确有恶意在,但他敏感过头,反应也过头,一件小事也以牙还牙……”在我读过的刘再复文章中,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对鲁迅有“微词”,其实,这与其说是“微词”,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警醒。

我常常不自觉地把刘再复看作是这个时代的鲁迅,并不是说他的成就已达到了鲁迅先生那样的高度,但在刘再复著作中,我读到了与鲁迅先生极为相近的精神气质,他们的精神血脉是相连相通的。

聂绀弩的“出现”,让我在两者间寻到了精神化的有形纽带与衔接,聂绀弩跨越鲁迅刘再复两个时代,他是鲁迅的好朋友,又是刘再复的忘年交,诚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的内心都怀着大孤独,对人性都怀着大悲悯、大关爱,并将这情怀执著于对文字的爱、对世界的爱。

瑞典诗人贡纳尔・埃凯洛夫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书写,当我并非一人,但觉得孤独。

如果我回忆我的一生(这听来滑稽),我知道,我从没有在纸张放在自己面前时那么幸福。

那些不确定的思想难以清理,通过书写则可做到。

总之,我只能通过书写才有清醒的思考。

我开始觉得书写是唯一适合我的事情。

”这段话,我个人以为是鲁、聂、刘三位先生的真实写照。

先生有一篇文章题为《聂绀弩山脉》,读着它,这山脉忽然在不远处有形地矗立起来,它将鲁、聂、刘三位先生联在一起,我心中两个不同时代文学上的两座高峰遥相衔接,并与两个时代文学上一些巨大存在一起,绵延成一片山脉。

我们常说“做学问”,而刘再复却说有一种学问不是“做”出来,而是“流”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怀疑,他对鲁迅的研究是在对这个伟大灵魂的倾听和与交流中,从心底和灵魂深处流出来的。

刘再复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宇宙。

在这个宇宙里,我感受到生命的干净与尊严,那种纯粹的良善和悲悯,更深一层地说那是鲁迅、聂绀弩、刘再复三位生在不同时空里的“对话”,他们娓娓道来,融洽无碍。

在他们的身后却是浓郁的背景,是这片背景里有残缺的魂灵和潜伏着的呐喊,依然那么清晰,直叫我们一沉再沉,与之共和。

刘再复:《大观心得》,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10年版)。

1 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