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粪坑里的死亡少年

何承波。

多年后,杨中芬回到了安徽省颍上县的小镇上

这天是2020年7月13日,出城向东行驶半小时,来到颍上县江店孜镇。杨中芬走下国道,拐进一条小巷子,十来米远处,一排楼房间蓦然空出一块荒地。拨开碧绿的杂草,她在一棵嗦嗦作响的树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如今,当地人对杀人往事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们记得,13年前,这里是一间公共厕所,旁边就是政府办公地。

2007年2月25日早上8点半,镇上一个姓王的老头,来厕所捞粪水浇菜。粪坑似乎被堵住了,他拿棍子捣,发现是具泡胀的尸体,一个15岁左右的小孩。

这正是杨中芬失踪的儿子,周杨

此时他已经死亡超过40天,冬日气温低,尸体没有那么快腐烂,一根绳索还套着他的脖子,打了死结。证据表明,他是被杀害后抛尸粪池的。

3年后,有3名凶手归案,主犯左德刚数度被判死刑,两次被最高院发回重审。13年后的2020年6月,被指控杀害周杨左德刚被判決无罪释放。

这一结果当即令杨中芬陷入崩溃,她一直为案子奔走, 13年的人生全搭进去,眼下却迎来一个她认为荒唐的局面:“从犯还在服刑,(此前认定的)主犯现在无罪释放了。”。

左德刚回到了镇上杨中芬还想探听左德刚的动向,但她对那张脸充满了恐惧。过去10年来,从阜阳到合肥,各级法院的庭审现场,她见过左德刚很多次了,但她没有见过他的正脸。失 踪。

周杨到底是哪一天失踪的,当地人的记忆有些分歧。

已去世的周杨的爷爷周祥光曾对警方说,周杨是2007年1月14日下午2点出去玩,他穿着带红黄道子的棉袄、蓝褐色的高领线衣、牛仔裤。

他再也没有回来。

江店中学几位学生记得的时间是1月13日。那天是周六,学校开联欢晚会。已经不上学的周杨还常来玩,那天,几个女生追着他打闹。此后,没人再见过周杨

此时,36岁的杨中芬还在深圳开店卖衣服。不久前,周杨刚从深圳离开,他和刚出狱的父亲相处不来,吵了一架,去了上海的姑姑那里,他准备学修车,但很快被朋友叫回老家。不到20天,他就失踪了。

周杨很少夜不归宿,但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家人着急起来,报了警。周杨的大伯周广仁说,他最先想到的是周杨的好朋友“二毛”,大名陈永宣

但“二毛”蹲在地上,低着头,只说不知道。最后“二毛”告诉他,可以去找杨士庆周杨的另一位朋友。“二毛”不正常的表现,当时并未引起周广仁的警觉。随后,不知道又从哪里传来消息说,周杨打工去了,过年就回来。

杨中芬从未想过杀人的事,但她做了噩梦,梦里周杨被人杀了。那年的春节,在焦虑与恐惧中度过。

2007年2月25日,镇上一个名叫王传俭的老人起了个大早,准备挑粪水浇菜,失踪40多天的周杨,这才被找到,此时,他的尸体已经泡得肿胀,但杨中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小时候,周杨右手食指被切了一小节。

经法医鉴定,周杨主要是头、颈部受伤,右侧头部皮下淤血,右额叶出血,颈部遭绳索勒压,索沟处出现皮下淤血,是颈部损伤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

仇杀,是杨中芬脑海中最先出现的念头。

1990年,杨中芬刚怀上周杨,还没来得及领证结婚,“丈夫”周广付与镇上一个姓石的人起了纠纷,失手将其打死,蹲了16年的监狱。周杨死亡前,镇上曾有谣言,16年前死者的儿子石某曾扬言:“等周广付回来,就把他儿子杀了。”镇上一个名叫王传俭的老人起了个大早,准备挑粪水浇菜,失踪40多天的周杨,这才被找到,此时,他的尸体已经泡得肿胀,但杨中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小时候,周杨右手食指被切了一小节。

杨中芬的怀疑理由是,两家人结怨已久,石家在当地势力庞大,石某一位亲戚,多年来在镇上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甚至强迫村民们交易,以高价买他的茶叶等。周杨堂兄周德龙记得,当年很多学生都跟着他们混。

但转眼3年过去了,案子毫无进展。周杨的爷爷因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武术少年

江店孜镇位于淮北平原的西部,淮河东畔,地势平坦,盛产水稻和小麦。国道过境,也给小镇带来了繁荣,公路旁早早就建起了规模颇大的商贸城。

江店孜附近一带盛行武术、杂技,镇上还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武校,资料显示,武校是嵩山少林寺扶持开办。彼时,很多学生源源不断地进入武术学校。有的为谋一身本事,有的目的更简单,“为了不受欺负”,或者有能力打回去。

周杨自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父亲,母亲杨中芬常年在外打工,他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长大。杨中芬害怕杀人犯之子的特殊身世,会让周杨受人欺负,果断把小周杨送进了武校。但在堂兄周德龙看来,武术学校的人更痞,打架斗殴也更多。进入武校后,周杨也慢慢进入了另一个圈子。但记忆中的弟弟尽管调皮,人却不坏,是讲道理的人。周杨与“二毛”陈永宣杨士庆三人经常一起玩,“周杨的手机都给‘二毛用过”,还给过他3000元钱。

陈永宣1985年出生,是个无业青年,曾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杨士庆周杨小1岁,1992年出生。

据周广仁回忆,杨士庆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在周杨尸体发现当天,他开摩托车来到路口,远远地看着。

对于杨中芬来说,种种迹象表明,周杨的死,陈永宣杨士庆也许了解一些情况,但案子一直没有进展。她常做噩梦,梦见那间厕所,恐惧骇然。

她时常想,要是你还剩一口气,就把你扔进粪坑,是怎样的感受?

“一想到这里就受不了。”。

期间,她所怀疑的陈永宣也曾被拘留过,一个叫左德刚的人,帮他找关系弄了出来,左德刚的妻子也向公安机关证实了这一点。但后来从判决书得知,那次被抓,是因为陈永宣参与一次打架。

左德刚1967年出生,2006年11月,他在上海打伤过人,被上海闸北区法院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周杨出事前,左德刚已经回到了老家,他在镇上商贸城自家二楼开了个网吧。陈永宣杨士庆长期跟着他混,一起打过架。办案民警在排查周杨案的线索时,陈永宣杨士庆左德刚家住了一个多月。

根据卷宗材料,警方调查杨士庆时,发现了一些反常情况,周杨尸体被发现后,杨士庆不敢在家睡觉,见警车就害怕。此时,杨士庆只有15岁。

另一边,杨中芬一家人四处上访,从阜阳到合肥,2009年夏天,她还跑去了北京。这起厕所抛尸案最终在公安部挂牌督办。2009年的10月,左德刚在江苏太仓被当地警方抓获,顶着23起盗窃案,他被移交回颍上县。

事后,盗窃团伙一场内部检举,让两条平行线产生了关联。抛 尸。

左德刚第一次偷电缆是在2007年的夏天,他与司机石秀建等人跑到附近村子,爬上树,剪掉电缆,扔进地里,第二天,石秀建就开着他的夏利,把电缆拉去卖给收破烂的,卖了几百元。

此后两年间,他們偷得越来越多,涉案金额也越来越大。最终参与盗窃23起,盗窃价值高达200多万元。

次年5月,同案的刘道胜检举左德刚杀人。

2011年,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此案,根据判决书,刘胜道向警方供述称,他是在周杨尸体发现前几天觉察到的。当时,他们闲聊着,左德刚无意中说:“周杨拿了我几百块钱,还有一部手机,偷了我的空调,一气之下,我和杨士庆陈永宣在晚上把周杨带到合淮阜高速公路旁打死,然后拖到区政府的厕所里扔进去。”。

卷宗材料还原了周杨死亡过程。据左德刚供述,2007年,自家网吧空调的室外机被偷,他怀疑是周杨干的,便打电话叫上陈永宣杨士庆,从江店车站坐了 石秀建的车去找他。这天晚上八九点,他们在江店中学门口遇见参加联欢会的周杨,叫他上车,质问他有没有偷空调。到了一个路口,他们下了车,杨士庆开始用棍子打周杨陈永宣对他拳打脚踢。周杨被打倒在地,爬起来就跑,三人追撵至政府旁的公共厕所前,陈永宣从身后勒住他的脖子,五六分钟后,周杨不再动弹,随即将他扔进厕所。

三人返回路口,司机石秀建问:周杨呢?杨士庆叫他别问,随后各自回家。

三个人的供述各有侧重点。陈永宣说,是左德刚拿了两节小指粗细的绳子,先勒了周杨脖子,还打了个结,不到一分钟,周杨便死了。

杨士庆说,他用棍子击打周杨的脑袋和身体,左德刚陈永宣抡拳头、扇巴掌,周杨仍不承认。左德刚便拿出绳子,陈永宣接过去,站在周杨身后套上他的脖子,左德刚站在周杨面前,用手捂住他,两三分钟后,周杨倒下。警方调查杨士庆时,发现了一些反常情况,周杨尸体被发现后,杨士庆不敢在家睡觉,见警车就害怕。此时,杨士庆只有15岁。

本案唯一的准目击证人,是那位后来跟随左德刚剪电缆的司机,石秀建。他看见杨士庆踢了周杨,影影绰绰的,一两分钟后,周杨跑了,他们在追。半小时后,三人回来时不见了周杨,他把三人送回家。

2011年,阜阳中院认定左德刚构成故意杀人罪,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判处死刑,犯盗窃罪判处无期徒刑,决定执行死刑陈永宣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杨士庆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左德刚等三人提起上诉,并称故意伤人的有罪供述系刑讯逼供所作,属于非法证据,但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维持了阜阳中院的判决。

按照我国死刑核准制度,各市中级法院宣判死刑后,犯人没上诉或犯人上诉后各省高级人民法院复核后,交给最高人民法院审核。2014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刑事裁定,认为一审二审判决认定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死刑未得到核准,发回重审。

2016年,本案重新开庭审理,阜阳中院和安徽高院仍维持原判。

2018年,最高院做出第二次裁定,不核准左德刚死刑,认为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案子再次发回安徽高院重审。疑?点。

今年6月20日前后,临近结案时间,杨中芬给安徽高院的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一个多小时里,她一直在哭。

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案子拖了十多年,迟迟没有结果,各处奔走,最难堪的一次,她还当众裸奔了一回。2011年前后,她得了癌症,已经双肺转移,勉强活了下来。她在深圳打拼的事业,随着这个案子断送了,几间店铺也全部关掉。

丈夫不再过问,她孤身一人,来回穿梭于深圳和阜阳。那天电话里哭完,下午,阜阳中院的电话就打来了,告诉她:“这几天别走,我们找你有事。”。

隔了几天,法院工作人员在一间酒店约见了她。判决书拿到时,她知道已经“无罪放人”了,她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嚎哭起来。

一位受委托的心理咨询师前来干预,对杨中芬的初步诊断是,她情绪以沮丧为主,易激怒,伴有攻击性等。“叠加重大负面生活事件,产生特别强烈的破坏性压力。”。

在今年5月,安徽高院做出了一份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判决:撤销左德刚的故意杀人罪和死刑,还给出了几个理由,其一是侦破过程不自然,刘道胜的检举前后有矛盾。

最初,刘道胜检举称,他并不掌握线索,只是怀疑是左德刚干的。后来,他对专案组列了详细的“事实”,称周杨在高速公路旁遇害,被左德刚自己开车拉回厕所。但是,等左德刚杨士庆作出有罪供述后,刘道胜又改了口,说部分情节是自己的猜测。

出租车司机石秀建的证言,也出现了反复。

左德刚死刑第一次报请最高院复核时,石秀建翻证了,说没有开车载左德刚三人去找周杨,以前的供述,是公安人员胁迫和引导。但在监狱隔离审查40天后,石秀建又翻了回来,说之前翻证,是担心左德刚打击报复。根据杨中芬的说法,二审开庭时,石秀建当庭表示,他在看守所被人约谈,受到威胁,让他写一份被诱供的举报信。第二次重审期间,石秀建还提交了一份关于自己被胁迫翻证的澄清说明,一并递交到最高院。

类似不足采信的证据,还有两位来自陈永宣狱友的说法,他们是在闲聊时,听陈永宣讲过杀人的事。此外,作案时间也无法认定,左德刚三人供述存在不少矛盾点,始终没有排除掉,情节无法相互印证。

左德刚家的空调盗窃情节,也未能查清。一位出租车司机反映,2007年1月份,周杨和两个小孩找他拉空调。另外两个男孩是谁?是谁的空调?而收废品的人则表示,只有一个男孩卖了空调给他。

杨中芬的代理律师付建在申诉状中提出质疑:“事关人命案件,法院判决时竟如此兒戏,相互矛盾。省高院这种自打嘴巴的行为置司法机关的公信力何在?”他认为,现有的证据材料足以认定左德刚陈永宣杨士庆三人因怀疑周杨偷其空调外机,将周杨杀害。是否涉嫌串供,诱导左德刚等三人作出相互矛盾的供述,从而在客观上造成死刑无法核准?多年来,杨中芬一直追着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

杨中芬认为,案子可能涉及一些干扰因素。比如,法律规定,同一律师不得代理同案两名以上犯罪嫌疑人。但是,在本案中,2010年8月28日,左德刚的辩护律师何某就在看守所会见了同案的陈永宣。随后,何某又在2010年11月9日及11月15日两度会见了杨士庆

是否涉嫌串供,诱导左德刚等三人作出相互矛盾的供述,从而在客观上造成死刑无法核准?多年来,杨中芬一直追着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

如今,陈永宣仍在服刑,杨士庆刑满释放,而在看守所羁押10年的左德刚,却“无罪释放”了。杨中芬无法接受。

好在,安徽省人民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已提起抗诉。本案也将启动再审。

左德刚的归来,勾起了江店孜村民们的遥远记忆,一时间议论纷纷。

2020年7月14日下午,杨中芬找到了左德刚家,当年他在自家二楼开了网吧,如今仍然闲置着,13年过去,这地方未曾变样,只是换了新锁。

邻居说:“昨天,他锁了门,戴着墨镜,背着包,跟一个年轻人走了,之后再也没见到。”。

邻居还说:“左德刚回来后,从不跟人打交道,见人就埋着脸,赶紧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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