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话凄凉 相逢何处话凄凉

2002年清明。

似有似无的绵绵雨丝,濡湿了青山环绕的这片公墓。

在一块平常不过的墓碑前,站着平常不过的一家3口人。

一把雨伞下,那中年妇女把一束鲜花轻轻放在墓前:妈妈爸爸,我来看你们了,还有你们的女婿,外孙……   墓碑上镌刻着她母亲、浙江大学教授曹萱龄和父亲、台胞余建彬的姓名。

一个父母双亲的合葬墓。

女儿余惠波就是这位端庄而秀气的中年妇女。

她仿佛觉得,爸爸妈妈肩并着肩,在微笑着招手。

虽然身边站着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她却像是回到了童年时光。

波儿,我的波儿!是妈妈在喊?是爸爸在喊?喊声里分明带着忧伤!      一个女人的用心选择      余惠波的家与浙江大学有缘。

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中叶,她父亲余建彬和母亲曹萱龄曾是浙江大学的同班同学,此后,母亲曹萱龄一直在浙江大学任教。

余惠波跟着母亲,从小在浙大美丽的校园里长大。

而现在,余惠波自己又成了浙大的一名教师。

每天,余惠波在这所著名学府中走进走出,走在留下父母青春时光的地方。

初升太阳送来玫瑰色的温暖,那繁茂的梧桐树下,似乎仍流动着当年父母亲朗朗的读书声。

而晚风吹散一天疲惫,那长长的碎石小路,好像还回荡着他们散步的足音。

球场阵阵哨响,使她想起因屡战屡胜而扬名全校的爸爸的身影。

看台的啦啦队喝彩不断,宛如仍有妈妈为球队加油的呼喊……   1937年“七七事变”,震碎了万千学子的读书梦。

淞沪战役后,日军大举进逼,江南摆不下一张课桌,浙江大学内迁贵州。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余建彬曹萱龄这两个穷学生相恋了。

他们携手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活动,把抗日救亡歌曲送到民间。

他们演出抗日活报剧,余建彬男扮女装,演活一个家破人亡的流浪女,激动了全场观众。

他们大学毕业,曹萱龄留校教书,余建彬朋友之邀去邻近的酒精厂任职。

抗战胜利,眼看逃难的日子就要结束,他们在一个小镇上举行了婚礼。

请来同事和同学,大家举杯祝贺他们结成秦晋之好,也祝贺胜利后各自返乡的前程。

他们没什么钱,最奢侈之举是新娘曹萱龄买布做了件旗袍,余建彬说她穿着真好看。

他们的婚姻,外人看并不般配。

曹萱龄既漂亮又聪明,门门功课是全班最拔尖的,深受老师赏识。

余建彬学习成绩位居中游,他的精力和才华闪现在运动场上和文艺演出中。

朋友劝她三思,而性格温和的曹萱龄在婚姻大事上倒是很有主见,非他不嫁,大概真是缘分吧。

曹萱龄后来告诉女儿,当时她身边条件好的男同学多了,成绩好的,长得帅的,她都没有动过心。

女儿好奇地问,爸爸在你眼里有什么好呢。

曹萱龄笑着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在贵州,学校搬家,他负责押行李车,人家行李都在,他的行李却丢了。

女儿妈妈的语气和眼神中停留了很久。

她知道,爱情中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女人更多的是用心在选择……      杭州基隆都是家      1947年初,外逃的人蜂拥返乡,纯属消费城市的杭州,职位奇缺。

余建彬想找份稳定的职业,有朋友请他去台湾,因为他懂客家话,正是急需的人才。

台湾曹萱龄看来并不比贵州更远,去祖国的那个省份也就是坐两天船而已。

她是个胸襟开阔的知识女性,能理解余建彬失业无着的惆怅。

她与余建彬相约在暑假。

到了暑假,她启程去上海,乘船到台湾基隆,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踏上台湾岛。

余建彬专门借租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买来鲜花插在花瓶里,把新婚照片挂上墙,布置得简朴而雅致。

曹萱龄非常感动。

因为余建彬随便惯了,他是为了她才这么勤快的。

“小别胜新婚”。

余建彬上班,曹萱龄在家静静看书,然后做好拿手的饭菜,等余建彬下班共进晚餐。

散步是每晚功课,他们推心置腹地交谈没个完。

有时他们一起去朋友家串门,或者邀请朋友来玩,还在休息日游览日月潭等名胜。

曹萱龄待人接物真诚,朋友们都说余建彬好福气,有个好太太。

余建彬得意地点头。

旁边的曹萱龄不好意思,朝他瞪眼睛。

后来曹萱龄说他,人家客气你当真啊。

余建彬说,好就好嘛,谦虚个啥!曹萱龄觉得心里很甜。

暑期结束,曹萱龄回到杭州,不久就发现有了身孕。

她写信告诉余建彬余建彬乐得合不扰嘴。

他回信给曹萱龄,一遍遍地叮咛,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好像他变成个医学专家似的。

其实他并不比曹萱龄懂得多,曹萱龄在意的是他有这份心。

次年开春,余建彬算算预产期快到了,让曹萱龄去他那里,曹萱龄向学校请假再次来到台湾

余建彬跑前跑后地伺候,说要把她“供”起来,生怕有半点闪失。

曹萱龄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男孩女孩都是我们的宝贝。

这一天,1948年3月26日,曹萱龄在基隆生下了她。

焦急地等在产房外的余建彬,抱起襁褓中浑然不觉的女儿,说她长得像妈妈又像爸爸

报户口之前,他俩为她起名很费心思,既不想太俗又不想太艳。

还是余建彬说:我是广东惠来人,你是浙江宁波人,就叫她惠波吧。

自从有了女儿,一到下班时间,余建彬进家门第一句话,就是开心地喊波儿

曹萱龄看他逗女儿眉飞色舞,“抗议”道:你眼里只有波儿,把波儿妈忘了,我可要吃醋了!余建彬却说:哪能呢,我不是叫波儿嘛,又不是叫惠儿,还是你那一半重要呀!曹萱龄笑了。

暑期快结束,浙江大学来函催曹萱龄返回杭州。

台湾朋友劝她留在建彬身边别走了,曹萱龄有些动心,余建彬也为她找了份在台湾教书的职位。

但是曹萱龄割舍不下浙大的教学环境,当时浙大校长竺可桢对她十分器重,她不愿留在台湾

余建彬尊重妻子的决定,他深知母校在她心头的分量。

余建彬把妻女送上了去上海的客轮。

汽笛拉响,余建彬最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蛋和曹萱龄道别,并叮嘱几句多保重的话。

船缓缓地滑向大海,岸上的余建彬挥手向她们摇啊摇……      此一别水天淼淼      女儿余惠波出生的那一年,余建彬曹萱龄刚好30岁。

他们似乎都离政治很远,余建彬醉心于化肥企业的技术项目,曹萱龄埋头在浙江大学的教学领域。

他们盼着来年暑假,女儿就满周岁了,就能跚跚学步了,就能喊妈妈爸爸了,一家三口又可以团聚了。

因为有了女儿曹萱龄对母校浙大有了更深的一份情。

再忙再累,看到女儿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由得也快活起来。

校园有她学生,家里有她女儿曹萱龄在两点之间忙碌着,并牵挂着另一个点,台湾

牵挂和被人牵挂都是一种幸福,曹萱龄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时局变幻,国民党退守台湾,海峡战云密布。

从此天各一方。

女儿懂事了,问爸爸在哪里,曹萱龄并不瞒她。

打开全国地图册,指着那片树叶形的岛屿,告诉她那是祖国最大的宝岛,宝岛上有爸爸

女儿记忆中有关爸爸的点点滴滴,都是妈妈说的。

痴情的曹萱龄从没有忘记丈夫的一切,哪怕很细微的往事。

在没有爸爸的日子里,余惠波长大了。

她很骄傲有个当大学教师的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她觉得什么也难不倒妈。

曹萱龄向来精力充沛,仿佛跟忧愁烦恼无缘,只有女儿能察觉到,她有时会走神,莫名其妙地不快活。

她问妈妈:是波儿惹你生气了吗?妈妈回过神来,望着她轻声说:没有。

有几次,曹萱龄同事来找,她就让女儿在外屋做作业,或者到外面去玩,曹萱龄和客人把里屋的门关上。

也有时她们谈话并不回避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隐约地感到,她们劝妈别再苦等爸了,因为爸在台湾回不来的,再等下去也不好。

凭妈的品貌和学识,重新成家并不难,可曹萱龄说什么也不答应。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曹萱龄像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爸爸会回来的。

1979年,余惠波结婚怀孕,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当了外婆的妈妈抱着外孙左亲右亲,伤感地说:你爸爸要当外公了,他还不知道呢!一别30年,你也长到我生你的年龄了,也做妈妈了,却没见过你爸爸……   1984年,曹萱龄病倒了。

检查结果叫女儿目瞪口呆:肺癌晚期。

曹萱龄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跟她谈起爸爸,并没有怨恨,只有牵挂。

当她整理妈妈遗物的时候,她看到妈给美国一位老同学回信的草稿,信上说:她30年来惟一的愿望,就是建彬能生活得幸福,包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如果建彬愿意回来看看,我可以老同学的身份接待他。

余惠波泪如泉涌。

清明时节雨纷纷      余建彬台湾何尝不在思念,一向倒头就睡的他患上了失眠痼疾。

虽然在台湾还有他的弟弟,她的叔叔,可是谁也不能治好他的心病。

他四处打听,终于在海边找到一条准备偷偷去对岸海域的渔船。

他拿出很多钱,说动船老板捎带他去大陆,他要去和妻儿团聚!   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余建彬上船了。

涛声里,船老大解缆起锚。

叔叔在家发现余建彬不见了,又看到了余建彬留下的字条,找来几个熟人开车飞快赶到渔港,他们硬把余建彬往岸上拽。

叔叔说:你好糊涂,这么小的船,这么大的海,你这是去送死啊!余建彬说:见不到老婆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余建彬死也不肯下船,抓住船的护板不放手。

叔叔和朋友一起,不由分说,把余建彬架起来。

他们都哭了,哭声被淹没在风浪里……   眼见两岸隔绝遥遥无期,余建彬陷入绝望境地。

几年间,他对酒当歌,一醉方休,身体每况愈下。

朋友劝他另成家,他总是一口回绝。

年纪越来越大,以为这把老骨头要埋在异乡了,才由朋友牵线,在当地找了个家境贫寒的女人照料生活。

那女人没文化,也不要名分。

1987年初,两岸之间出现了松动,“返乡探亲”的呼声在台湾报纸上时有所闻。

一天,杭州的余惠波突然接到一封香港转来的信,信封上写着:杭州大学曹萱龄女儿收。

这是她38年来收到爸爸的第一封信,终于,她也能够给爸爸写信了。

啊,38年,多少话不知从何说起!   5月,余建彬要来杭州看女儿,他来信说,他等不及了。

她怕她认错人,特意约了爸爸妈妈的老同学、机械系教授汤伯伯去机场迎接。

汤伯伯很自信:你爸爸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可是在机场,还是女儿一眼认出了爸爸

爸爸!”余惠波扑进爸爸的怀抱,泪水夺眶涌出。

波儿!”白发苍苍的爸爸一声喊,如雷轰顶。

当晚,余惠波设家宴为爸爸洗尘。

桌上的菜肴很合爸爸口味,一瓶浓浓的竹叶青,父女俩一杯杯啜饮。

阴云低垂,她和爸爸来到杭州郊区的南山公墓。

曹萱龄的坟前,余建彬长久伫立,默默无语。

他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抖动着,哀伤欲绝而悲痛无助。

77岁的老人了,跟爱妻再会,却是在坟前!他能说什么,他又该怎么说?   回到台湾余建彬卧床不起。

余惠波匆忙请了假,绕道香港赶到他的面前,余建彬身体一下子好多了。

他拉着她的手,叫她波儿,和她说她小时候的故事。

他还坚持陪她去公园玩,让她搀扶着他,欣赏亚热带风光。

她隐隐有种预感,爸爸知道来日无多了。

余惠波台湾刚返回杭州,余建彬就病重住院了。

待她又一次赶到台湾,面对父亲的遗体,她无语哽咽。

母亲和父亲,都已作古了,都已回到他们生命的来处。

她为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对于父亲来说,有些事,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从台湾带回父亲的一部分灰骨,和他衣物的灰烬,还有一双他穿过的皮鞋。

她把它们葬进曹萱龄的墓穴。

父亲的双脚走过千里万里,现在才终于走到母亲身旁。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   (责编关山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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