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在时光里
王苏兰,洛阳人。职业医生,生长于农家。喜欢自然灵动的文风,喜欢随性素净的文字。
一。
只有在最宁静的时候去回想,村庄才是最清晰最完整的模样,梦里的永远只是片段。
出门向西,大路就横在西岭上。从大路望下去,簸箕状的地形,村子就在北半坡上,隔着小河,对着南坡。
永远不变的样子。
总觉得苇园还在,在西洼的两个河坪中间。在大门外向西望,那一片绿是柔和的,我也曾经用“壮观”来形容过它。
“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候,柳絮会飞来缭绕。苇园里已经拱出了一地的芦笋,裹着几分灰褐色的绿衣,柔嫩,锐利,昂扬。
每一天都有新的芦笋冒出来,越来越密集。在苇园里走,每一步都可能踏到努力刺破土地的它们。
蛇莓和去年的枯叶铺满了芦笋的间隙,蛇莓开着明亮的小黄花,像眨着的愉快的眼睛。芦笋高过了脚脖子,到齐了腿肚子,再以后的形状便没有原来好看了。它们越来越显得消瘦,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密集,更不便走动了。
那就等到夏天吧。
暑气氤氲中,密不透风的芦苇间,蛇莓一片一片罩着地面,黄花变成了小小的红果,甜,汁液能染红唇角和指尖。芦苇不再长高了,只能从缝隙中仰看它们的顶。停了脚步不再前行的时候,仰头向上,是看不见大片天空的。在被狭长的叶子切割的细细碎碎的蓝天的纹路里,就算是鹰飞过,也看不见你。被拔向两侧的芦苇,在走过之后马上立正合拢,像船划过后那很快复原的湖面。在这绿色致密的世界里,被叶子相摩的沙沙声裹着,这样细密的围绕,让人产生出很强的安全感。
不远处的田地里,锄地人说话的声音却被清晰地过滤出来,总觉得神奇。
秋天的葦园不甚可爱。风逐渐冷冽,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青与黄交错、过渡,茫茫一片雪似的芦絮蒙在头上随风起伏。秋收已毕,闲下来的人们便来分芦苇。在人群的喧闹声中,在噼噼剥剥的断绝声中,芦苇们相继倒地,一垄垄越显修长。横堆于地的它们,极像沙场倒下的战士,道不尽的悲凉。等它们一捆捆被拖走的时候,苇园便成了荒原。枯叶断杆一地,镰刀留下的苇茬,苍白而锋利,锋利过春天的芦笋。
再去苇园,是来年春天。
苇茬下,根仍在生长,在坚如铁石的冻土下艰难地行进。人们只掘去伸向田地的芦根,割去发在田边的新苇,却从来阻挡不了它们在地下的蔓延。这战争年年重复着,直至那年人们彻底地毁去了苇园。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毁去苇园,难道仅仅为了那一小片土地吗?没有了苇园,不远处小井里的泉水便少了几分甘甜。人呀,看似战胜了自然中的某些事物,有时候反倒是失败。
二。
苇园的不远处,倚着土坝,便是那一眼浅浅的泉。
不知流淌了多少岁月的泉,据说在我出生前几年,才被一个大水泥筒子围成了一口浅井。小井的水终年都满满的,溢过粗糙的井沿淌出来淌出来,在井边积成了小潭。暑热的中午,一群孩子都拿着水瓶蹲在井边灌井凉水。不用担心掉进去,井沿的高度高过了地面二三尺,刚好是孩子们弯腰低头能喝到的高度,大人们则需要半蹲着,把嘴凑在井沿上喝水。
大人们又累又渴,嘴凑在井沿上咕咚咕咚尽情地喝个够。孩子们和细致的女人有时会在旁边的麦地里掐一根麦秆,慢慢啜饮,水的甘甜里又多了麦棵子的青甜。
小井也就一人深吧,看得清每一粒沙子。即是没有太阳,井底的一切也清晰可见。哪个孩子灌水的玻璃瓶斜躺在井底,有一只极小的虾,试图钻过去。谁把草叶子丢在水里,停止不动的影子斜投在水底,有时是剑一般的苇叶,有时是手掌一般的蓖麻叶。
看不见水从何来,只看见井底两三处沙粒在轻翻。真想用手去捂啊!总是想,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干净的水了吧?这水是要和日子一样久远地流下去的吧?也许这就是动态的永恒吧?
靠着坝子那边的井壁上方,猫耳朵草和淡蓝色的雏菊在土崖上生长,它们把枝叶探过来,像顾影自怜的小姑娘在水中照自己的影子。真静啊!一切都没有声息。
小水潭的水向东流,汇合了旁边的两个小泉眼,成了浅浅的一股小溪,又有西南沟来的泉水一起,成了我家门前的小河——顺阳河的源头。
有人来挑水了,远远便听见铁桶链和勾担勾相摩发出的声音,吱扭,吱扭,渐渐近了。挑水人也不把桶放下,一手握一边的桶链,弯腰向下一按,提起。然后侧过身来。那只桶也一按,一提,回身便走了。窄窄的石渣路上,滴滴答答一路的水迹。等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深下去一截的井水又溢了上来,快要与井沿齐平了。挑水人捞满两桶水,放下歇着了。
离井两丈远就是一排大杨树,风来树叶沙沙作响,杨树下的那股细流,被水草护着向东流去。那水草的根部有无数的小虾,浅褐色,弓着身子飞快地游动。泥鳅钻在水里,还有水蛄蝼来往游动。
大坝上有人走过,肩着锄头,挎着竹篮,或者背着犁耙,后面跟着壮硕的牛。挑水人便仰头喊一声"下来喝口水呀",有人笑着推辞着走过去,有人渴了,便放下东西,绕几步走下来,抱着桶咕咚咕咚喝个够。俩人在井旁石头上坐一会儿,一搭一搭说话,有时候就都静静坐着,一起看那边坪地里的庄稼。一忽儿,站起来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从小就听奶奶说“光绪三年大旱”如何如何,想象不出那种悲惨,但1997年家乡的大旱,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连续几个月没有落雨,割了浅浅的瘦麦,土地已经干涸开裂,那些沟崖里的草,从青葱到萎黄,终于干焦。村子中间的老井干了,全村人都到小井来挑水吃。小井早就不再汩汩向外淌了,它像一个明媚少年,正在一天天憔悴枯萎,它已经不堪重负,却依然努力撑着,用尽全部力量为人们奉献着弥足珍贵的生命之水。
庄稼是没有一丝希望了,饮用水一天天少起来,当小井终于也干涸的时候,人们的担忧开始变成了恐慌。所有人要到三里多地的西南沟挑水,那里是真正的源泉之源。
每一次从小井上方的坝上走过,望着再也控不出水来的小井,胸中压抑着无尽绝望与悲伤。那种对自然的敬畏,一下子让人成熟了许多。
当秋天的连阴雨就要到来的时候,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稀少了,只有树木还留着一些枯滞的绿叶子。
秋雨一至便连绵不绝,灌满了沟沟壑壑,那些枯死的草儿又开始返青,重新长出了新叶。这世间,绝望与希望的相连、转换,旱季与雨季里的草木,便是最好的写照吧?
小井又开始泛溢,清水从井沿上淌下来,竟有了急切而轻微的声响。可这并没有长久,它像是伤了元气,秋雨尽收之后,便再不会流出来了。它澄澈如旧,却总保持在多半井的深度。我知道,它也有了暮气。那仿佛永不绝休的流淌,那仿佛能与时光同在的安然富足,还是败给了自然和时光。
小井还在,水清冽如旧,虽然不再往外淌,但汲去多少,很快还会复原。没有人来挑水了,偶尔会有女人挎了大篮的衣物来洗。小路荒败,小井之于村子,成了可有可无的闲物。
一连几年回去,都没有近距离到过小井,只是远远向那方向望一眼,便别过脸匆匆走过去。那些留着太多记忆的事物,是不能够回首看它的变迁的,人说近乡情怯,大概也就是这样子的吧?
今年春天回家,想那些野菜了,和侄女相约去地里走走。向着西洼方向去的时候,记忆就开始铺天盖地而来。我开始絮絮叨叨说着过去的小路、井、树、小河、小虾……这真像母亲对我那样无边际的唠叨啊。
侄女说,坝上是水泥路,谁还走那条路啊?早荒的过不去人了。
井呢?
封了,埋起来了,做了几家人的自来水井。
封……了……。
谁还用井水啊?都是自来水。
小井的水多甜啊。
你看,家家都是自来水,接着太阳能、自动洗衣机了。都安着净水器,要么喝的桶装纯净水了。你out了小姑。
……。
长久的沉默。
小井又归于土地了吗?我不敢去看那个我曾经无数次流连的地方,仿佛逃过它如今的样子,那记忆中的它就会永远鲜活地存在,让我还能感知故乡和回忆的重量。
就像站在新院子的花木间,我曾闭着眼追忆老屋一样,悲喜交加……。
三。
沿着小溪流走,等它变成小小河的时候,就到了我家门前的浅沟里。
小河在这里是最窄的地方,迈腿就能过去,往上一点,被人用石头和河泥堵成了小水潭,那是洗衣洗菜的地方。小水潭的两边,稀疏摆着几块平坦的石头,夏天时常被几个毛丫头占据着。她们仔细地捡起水底遗落的皂角籽,宝贝似的珍藏起来,回去缝在沙包中哗哗作响。她们泡在水里的一双小脚丫,便能洗上半天,直至被挎着大篮衣物而来的女人呵斥,才肯离开。
天近晌午了,地里的女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要洗净手里的一把野菜,再洗去脸上的汗、手脚上的泥,回家做饭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各家的大门前就有声音传过来"回来吧,吃饭啦"。男人们陆续回来,照例在这里洗脸洗手,他们把脚放在清凉的水中,静坐片刻,待疲惫消去大半,才穿鞋回家。
小河蜿蜒向东,随着一路大大小小泉眼的汇集,水面渐渐宽了,村前是它最热闹的一段,人们过来洗浣,靠它来汲灌果菜树木。暑热的正午,猪们在毒太阳下优哉游哉,在泥水里幸福地哼哼着打滚,然后沿河而行,拱翻一块块石头,去猎获逃之不及的鱼虾和螃蟹。清冽得看得见沙粒的浅水,被它们搅得浑浊起来,洗衣的女人们扔块石头,骂几句,猪一离开,河水很快恢复了清澈。傍晚时分,牛羊开始归圈,它们都挤着抢着来喝水,蹄子的踩踏又弄浑了一段水。
离开村子向东,河水宽了,深了,水草和水生的野菜空前繁茂起来。水芹菜、园叶菜、黑点菜,油绿肥硕,三季不败。水生菜的鲜嫩是大地菜比不了的,小河的上游下游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女人和孩子们沿河掐菜。
在牲畜鲜至的河段,鱼虾螃蟹多了,大了,掐菜的我们会抓了养着玩,多的话,就炒了解馋。哥哥们说,他们小时候,河里的鱼是可以用棒子打到的。我和几个小伙伴曾经好多次揣着从家里偷来的铁勺、盐、火柴,沿河向西南,一路拔起一坨坨水草,水草密密的根系间无数的小河虾跳跃而出。那些浅灰半透明的小东西都惊慌失措,将身子一弓一伸,努力想要回到水中去,我们在欢笑中一个个捉了等着烹而食之。也有小螃蟹,也能抓到小泥鳅。稍大一点的泥鳅我是不敢抓到,形态太像蛇,抓到手也会浑身一悸扔出老远去。
这些战利品淘洗干净,找来干草,找个隐蔽的地方,就在铁勺中炒。说是炒,其实就是干焙,炒熟了,那盐粒还在勺底没有化开呢。咸而鲜的美味在舌尖留下极深的印象,以至于长大后总以这种回忆作为海鲜的参照。
在稍远一点的东下沟,小河聚成了几个小潭,里面游着一大乍长的银色鱼儿,螃蟹的大小能有我的小拳头大。哥哥们去洑水,借到粘网的时候就急着去网鱼。作为最乖巧受宠的小妹,我被破例允许跟去参观——现在想来,大概也有他带孩子的任务在里面吧。我在潭边掐水菜,或者蹲着看,因为每一条网到的鱼而欢呼。那肥美的鱼儿,经过父亲的烹炸,无疑是那个年代最珍贵的美味。
东下沟的水菜再鲜嫩、鱼虾再诱人,离了哥哥姐姐的带领,我还是不敢独自去的,因为那里有散落的孤坟。就像有村庄就有树一样,每一个村庄的周围也必定有坟茔,只是前一种是生机,后一种是消亡。
村子的近旁,西南的那片矮柏叢,是这个村子的祖茔。这个只有一个王姓的村子,每年阴历二月十五这天,上坟是极隆重的仪式。邻县和外村的族人,这一天都会回来祭祖。上坟不过午,这半天,所有的男丁都汇集在"大老坟",女人很少参与。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儿没有被禁止,另外三两个年轻女子,肯定是当年嫁过来的新妇,来给祖先们认识的。族长讲过了话,黑压压的人群都去拿了白纸条,分散在各个坟头去挂白纸了。
柏树刚高过人头,一丛丛迎春花丛下、猎猎的白纸条中,零星留着几朵迟开的黄花。柏树油质的叶子不再是暗哑的深绿,开始有新鲜的油光出现。迎春那四楞的绿枝条上,叶芽已然绽开。枯草下无数的新芽正冒出来。
一切都在春风里苏醒了。
我们家的“小老坟”被围在差不多算是村子中央了,柏树高大,坟茔尽头便是水泥大道。太祖、太爷爷、祖爷爷、老爷爷,各自按辈儿按门儿错落排列。父亲每一年都会给我们讲那个坟头是哪一支哪一门的什么人,也许哥哥们还记得吧,我已经全然忘记了。
自爷爷那辈人,是另起了坟地的,小老坟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爷爷奶奶的坟在村后,面向东,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身旁,躺着他们孤独的四弟和他们的二儿子,我的二伯。往东望,远远地可以看见我小叔叔的孤坟。
终于结束了疾病痛苦地折磨,小叔如释重负一般躺着,宁静安详。
那时节,玉米高过了头顶,四野都是苍茫的绿色,一切植物都在用力地生长。
我们在黎明前扶棺而来。
没有恸哭,没有从前那些庄重又繁锁的仪式,仿佛这样的送行不是永诀,只是将一个熟睡的人护送到另一个地方。
泥泞的土地上,一条乌绿乌绿由玉米棵子铺成的路,通向玉米林的深处。我们踩着这条绿路,送我们最小的叔叔、奶奶一生最疼爱的小儿,去那黄泥下的坟墓。那是怎样的一场送别呀!一望无际的玉米林在晨曦中泛着新绿的微光,它们缨穗初显,籽实正在孕育,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和希望。这分明是生命蓬勃的季节啊,而五尺之下便是死亡,是永诀,是消逝……。
多年以来,我都觉得,那时候,小叔并不是消逝了,他是加入了另一种状态,他将自己一点点融进那些庄稼中,在安详宁静中生发、荣枯,一年一年,轮回不息。
堂姐嫁在对面的村子,她在地里挥着锄头或镰刀的时候,一侧脸便望见叔叔的孤坟。她望一眼自己父亲那小小的土丘,弯下腰去,泪水便落在青苗上。小叔坟头上醒了睡了的草们,一年一年,轮番被浅的麦子、深的玉米包围着,住在它们筑起的坟的庭院里。长眠在地下的小叔,看了多少遍它们的荣枯与轮回呢?终有一天,叔叔会回到爷爷奶奶身边,那个时候,对面的那个的女儿,她遥望父亲的方向便会西移。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