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可能性

一、“兴趣”的生成与“专业”的自觉。

唐伟:吴老师,您好,早就有跟您做一次访谈的想法,正好这次借《创作与评论》“评论百家”栏目策划一期您的研究专辑的机会,我想就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一些问题向您请教。《创作与评论》主要关注当代文学的创作和评论,结合刊物的旨趣和我个人的经历,所以我们这次的话题,可能主要会围绕当代文学的创作及批评来展开。梳理您见刊的论文,我发现您早期的写作,像1986年发表在《读书》上的《需要再探讨》《“现代主义”的反动》,以及1987年写的评北岛的一篇论文,均以当代文学思潮或作家为研究对象。能不能先请您简要回顾一下您当代文学的兴趣生成和批评历程?

吴晓东:好的。读本科期间,我确实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当时的中国当代文坛特别活跃,我1984年入大学的时候,文坛流行的正是让我们感到振奋的“新诗潮”和“寻根文学”。那时读王安忆、韩少功、郑义,读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等被命名为“寻根”的作品对我影响非常大。在我看来,“寻根文学”在今天可以说是已经经典化了的当代文学。当然,同样经典化的,还有以“朦胧诗”为代表的“新诗潮”——无论是从政治姿态上,还是从美学批判或诗歌艺术角度来说,以北岛、顾城为代表的“朦胧诗”,今天无疑也可以载入经典文学的史册。这些在今天看来已经经典化了的当代作家作品,当年影响了我们一代中文系学生。

唐伟:那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吴晓东:对,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虽然从写作发生的角度说,北岛等人的诗歌创作时间其实很早,但对大学生日常阅读构成真正影响的,还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八十年代中期的当代文学,迎来了它真正的收获期,从文学形态上讲,远比此前所谓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历史阶段要丰富。

我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本科二年级上学期的专业必修课——当代文学,是由洪子诚老师给我们讲授的。通过洪老师独具反思力的,同时兼具他个人审美感悟力的讲授,我对当代文学的兴趣更浓厚了。我还记得给洪老师的那门课提交的作业,写的是关于史铁生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一篇评论。同样也是因为对当代文学的兴趣,那个学期我还选了一门关于当代诗歌的课,课程作业最后写的是北岛,后来这篇作业经修改整理以《走向冬天》为题发表在1987年第1期的《读书》杂志上。

唐伟:您后来的追溯,好像是把评北岛的这篇《走向冬天——北岛的心灵历程》视为您的第一篇发表论文,但在此之前,您还发表过两篇商榷性的短论。

吴晓东:那两篇文章,也是跟当时的文学思潮有关。《需要再探讨》是对当时何新的《当代文学中的荒谬感与多余者》一文的商榷性回应,这篇文章是想就何文所说的当代文学中的“荒谬感”与“多余者”,表达我个人的理解,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当时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做一点辩护;《“现代主义”的反动》则是在读了1986年《读书》第3期上的《后现代主义:商品化和文化扩张》一文后,感到当时批评界对“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特征、审美心理及价值取向有了一个大致把握的同时,有些问题还有待再深入思考,其实仍是站在现代主义文学的立场,来反思所谓的后现代主义的种种问题。正是因为对当代文学的浓厚兴趣,所以本科毕业时,我是想跟洪老师读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但不凑巧,那一年正好他停招。后来我跟钱理群老师读了现代文学。但即便是读现代文学,我对当代文学的兴趣也一直在持续。读研的时候也写过当代批评的文章,1989年评海子之死的文字《诗人之死》就是在研一完成的,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文学评论》上,也算是我读研之后的一次文学批评练笔。

唐伟:有意思的是,1993年,在您读现代文学博士研究生的时候,您还发表了一篇《当代文学的话语和秩序》,在我看来,这是一篇很有抱负和分量的批评文章,这篇文章所涉及的当代文学创作及批评的诸多问题,非常有前瞻性。比如您当时有这样的判断,“当代文学在濒临世纪末的今天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丰富局面”,“先锋派文学的媚俗趋势,新写实主义的庸庸碌碌以及王朔式作品的市井气,都示出世纪末中国文化现状的世俗化倾向”,类似这样的观点,今天看来仍具有启发意义。您能否回忆一下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及过程?

吴晓东:这篇文章是在1990年代初所谓的历史转型和文化转型之后,我个人不太满足当代文学反思意识和历史意识的丧失,想从总体上梳理检讨一下当代文学面临的问题。在我看来,当时当代文学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受虚无主义思潮浸润较深——从文化思潮上看,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表现出了消解一切的苗头。当时我的观察是,1980年代文学那种介入现实的雄心抱负,到1990年代之后,有很大改变,作家们表现宏大历史的激情以及批评家们的介入现实的激情,都在衰减。随着当代文学这种文化反思能力的丧失,平面化、世俗化的风潮开始甚嚣尘上。比如之前的先锋文学,到1990年代已丧失了它的先锋性,开始和世俗文化合流,表现出某种消解先锋性的媚俗性来。因此,对当代文学流露出的虚无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等种种思潮倾向,我觉得有必要重新检视。今天看来,当年的那种批评可能有点偏激,因为从历史发展的取向来看,世俗文化恰恰代表了中国历史文化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和面向,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如果再用1980年代启蒙主义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必然存在一定的偏颇。今天回过头来反思,还有一点想强调的是,以往那种宏大而整体性的判断,在今天这样一个现实世界,是否还可能?或是否还有效?换句话说,在今天的历史阶段,再对生活现实文学现状进行全称判斷或总体把握,我更愿意持一种审慎的态度。“现实”这个概念,无疑是文学批评中一个核心关键词。但今天现实,已很难用一种总体方案来概括了,今天的世界,已大不同于以往的现实主义所说的那种现实了。这就像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所构造的那种多维的宇宙世界,你看过《三体》没有?

唐伟:没看过。

吴晓东:我建议你找来看看,在《三体》中,刘慈欣用科幻小说的形式,试图去定义一种新的多维的“现实”,而多维的“现实”,不同于我们以前理解的那种多元的“现实”。我们今天所处的“现实”,就有点类似于刘慈欣所说的那种多维“现实”,就是说,不同维度的“现实”之间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交集。因此,我们今天对“现实”的看法,也必需有所调整。相比较于作家介入现实的能力而言,我现在更看重的,是作家想象未来可能性的能力,或者说作家处理历史和现实的远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未来跟现实不能做完全的切割,换句话说,对未来的想象,仍有赖于对现实的理解,而对现实的解释或把握本身,即已蕴含着某种未来指向,这就是“现实”与“未来”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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