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悲壮:《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

摘 要: 在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史诗亚鲁王》叙述了苗族先民征战与迁徙的重大历史事件,将恢宏磅礴的气势、沉郁悲怆的情感渗透于史诗的展演之中,激起了民族共同体对民族苦难历史的追忆,对祖先栖息地的缅怀。沉郁悲壮是《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史诗迁徙叙事体现了神话思维的特质,也就是说,《亚鲁王史诗用神话思维演绎了亚鲁王国神圣的迁徙历史。

关键词: 《亚鲁王史诗沉郁悲壮;神话思维。

中图分类号: I207.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1X(2017)03—0128—06。

在我国的西南地区流传着不少迁徙古歌,如彝族的《赊榷濮》,侗族的《祖公之歌》,拉祜族的《古根》,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聪坡坡》等,但就迁徙时间之长,路线之远,范围之广,则莫过于在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史诗亚鲁王》。同时,《亚鲁王史诗将先祖们征战与迁徙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葬礼的仪式场合展演,这也是世所罕见的,其悲壮程度可见一斑。因此,与其他的迁徙古歌相比,《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格调显得特别沉郁悲壮。可以说,沉郁悲壮是《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的独特风格。

一、仪式展演中的沉郁悲壮

苗族人的观念中,他们的祖居地在太阳升起的东方,他们的老家在东海之滨,那里有大江大河,广袤的平原连接着大海。他们的祖先亚鲁王率领其部族从东方的广袤平原一路迁徙来到祖国大西南的麻山地区。在麻山苗族看来,人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亡者没有抵达美丽的天堂,也没有结束在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是生命的回归,即回归到“祖奶奶的故地”——他们世代居住的东方老家。因此,凡是老人去世,都要请歌师为亡灵举行开路仪式和砍马仪式

(一)亡灵回归:开路仪式沉郁悲壮

在开路仪式上,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东郎们身着长袍,手持大刀,头戴斗笠,脚穿铁鞋,站立在棺材的小头处,面对神龛,轮留唱诵《亚鲁王》。东郎们的这副装扮是对先祖征战时所戴头盔、所佩武器的模仿,他们犹如一位驰骋疆场的勇士,默默地站在灵前,将万物起源、亚鲁祖源、征战迁徒和落户麻山的历史告知亡者,然后引导亡灵背着沉重的行囊,身穿先辈的衣裳,带着糯米饭干粮,携带路途中生火用的火石火草,在儿女的一片哭泣声中,骑上战马,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回归东方故土,回到先祖那里,与祖先团聚。

置身《亚鲁王史诗的展演场域,歌师在低沉悲壮的唱述中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洗礼和远古族群情感的沐浴,听众也同样受到了感染。例如,歌师杨光文虽然全部掌握了《亚鲁王史诗的内容,但第一次唱诵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当他开始唱第一句时,两腿发软,开不了口。由于围观的人多,当唱完第一句时,记忆的闸门终于打开了,诗行如潮水般地汹涌而出。他不仅唱得全面到位,而且唱得流畅。唱完亚鲁王的故事后,他体验到一种悲壮的美,观众泪流满面,他自己也流泪了。在送灵的唱诵中,似乎亡灵在领会英雄祖先的勇敢与智慧、拼搏与奋斗,遵照英雄先祖的精神,在先祖故地开辟新的征程。观众听到杨光文唱诵的《亚鲁王》,仿佛回到了祖先的东方故地,与先祖一起征战、迁徙,共同生活。看见观众听到自己唱诵《亚鲁王》而流泪的场景,杨光文也被自己的唱诵现场所感动。

在丧葬仪式上歌师们为死者开路演述《亚鲁王》的最终目的是指引亡灵“回家”,引导亡灵回归到东方故土,这是整个丧葬仪式的核心所在。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饱受战争和迁徙之苦的麻山苗族,千百年来坚守着祖先们的信仰和精神家园,悲壮地沿着一条凭借一代代人用心灵记忆着的道路,返回故土,魂归东方。因此,亡灵回归——回归东方故土是苗族丧葬仪式上的永恒主题,同时这一观念在苗族社会中是普遍存在的。流传于西部方言区的苗族史诗亚鲁王》,流传于黔东南地区的的丧葬古歌《焚巾曲》,或者流传于其他苗族地区的《指路歌》等,无一不是引导亡者的灵魂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到东方故土。

然而,“回家”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是充满坎坷、艰辛和曲折,例如,毕节地区的苗族举行开路仪式,指引亡灵返回祖先的住地时,要经过“雾罩浓浓的大青山、青虫山、毛虫山、冰山、雪山……要经过水塘、血塘和泥巴摇动像鸡鸡鸭屎样的沼泽地;有的还要经过沙漠地带”[1]145。在苗族的丧葬仪式族群成员集体跳的大迁徙舞,主要舞蹈动作有“夜探悬崖”“二牛防虎”“倒挂金钩”等。“夜探悬崖”的动作造型逼真地再现迁徙队伍每天起早摸黑赶路,夜幕降临了还在悬崖峭壁的山上探路前行。“二牛防虎”是背对背的舞蹈。因为当时的迁徙队伍还带着牛羊猪狗等家畜,为了防止山中猛兽对家畜的侵袭,人们在牛羊猪狗等家畜的前后安排了强壮好斗的公牛,并在它们的犄角上绑上尖利的钢刀,以便对付山中的猛兽。“倒挂金钩”再现迁徙的队伍攀悬崖峭壁,互相搀扶拉扯,如同倒挂的金钩一样险象环生。与舞蹈的动作相伴的唱词是:“野地睡觉。天黑了,走累了,找个避风处,将就休息吧。地可作床,天可为被,把那荒山野地当成我们临时的家吧。爹妈儿女紧紧依偎,兄弟姐妹团团聚聚,氏族家庭的团结温暖我们的身体也温暖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睡一个好觉。”[2]264苗族的大迁徙舞,用可见的身体动作、可闻的芦笙声音来缅怀祖先亚鲁王以及迁徙途中牺牲的将士,动作古朴,舞步沉稳凝重,芦笙曲调委婉而苍凉,气氛悲壮沉郁,令人潸然泪下。

(二)从亡灵回归亡灵回征”:砍马仪式沉郁悲壮

如上所述,亡灵回归东方老家的路充满荆棘坎坷、艰辛曲折,前面不仅有雪山、草地,有沼澤和湖泊。同时,由于亚鲁王的战败,前进的道路被敌族所占据,苗族人实现生命轮回遭遇了巨大的障碍。对于历尽沧桑的苗族来说,亡灵回归的路上遭遇了惨烈的“回征”。于是,主动弃土避战的亚鲁王不得不在开辟新的疆域之后,派遣果锦陀、网锦皮、嘎锦州、嘎赛音等四个儿子回征故土,史诗唱道:“亚鲁王命哪个儿回征故土?亚鲁王令哪个儿回征故国?亚鲁王命果锦陀回征故土纳经,亚鲁王命果锦陀回征故国贝京……果锦陀领兵七万,果锦陀点将七千。七万士兵七万支火把,七千将领七千把亮槁。果锦陀回征去了故土纳经,果锦陀回征去了故国贝京。”[3]258—259这是亚鲁支系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的出征场面!但其结果是,四位王子的出征变得杳无音讯。史诗仅对果锦陀率领的一支出征部队有一点隐晦的交待:“果锦陀一支族人后来成了瑟人,果锦陀一些族人日后成为葱人。果锦陀生卜鲁,卜鲁生了卜勒。卜勒日后来成为卜赛人族群。他们迁徙到远山远水,不知他们活在哪一方。”[3]258—259而网锦皮、嘎锦州、嘎赛音三支出征部队却是音讯全无,既没有因战败而撤退回来的消息,也没有因胜利而迎接亚鲁还都。表面上轰轰烈烈的“回征”, 实际上是亚鲁对族人亡灵回归作出的制度性安排——用征战完成生命轮回的最后一搏,用征战开启生命转世的关键之门。

关于四位王子的回征,歌师是这样唱述的:“亚鲁王领七十个王后/亚鲁王带七十个王妃/她们点燃小米(追悼亡灵,指引亡灵梦回故国)/带她们燃烧谷糠(追悼亡灵,指引亡灵梦回故国)/带她们点燃了七百面卜秋① ① 史诗文本中对卜秋的注释:“卜秋,苗语nboh njux的音译,一种旗帜名,旗面绣有太阳、鱼、鸟、蝴蝶、谷穗等图案,是一个民族的特殊标志,今人称其为族徽。” /她们燃烧了七十双草鞋。亚鲁王朝太阳升起的那边挥舞七百杆梭镖,/亚鲁王朝太阳降落的地方射去七十支响箭。/亚鲁王兵士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擂七十阵铜鼓,/哀鼓震天震地咚咚咚/亚鲁王将领向太阳降落处吹响十三阵白牛角,/哀号撼天撼地呜呜呜。”[3]260。

亚鲁王虽然在新的疆域建都立国,但族人亡灵回归东方老家的路径被亚鲁故国的敌族给阻断了,为了实现亡灵回归的目标,就必须同阻断回归道路的敌族开战。于是,苗族丧葬文化中亡灵回归的永恒主题,到了亚鲁后代那里便成了亡灵回征史诗亚鲁王遣军回征仪式,实际上是亚鲁子孙回征的总出发。在这里,声势浩荡的出征仪式没有祭祀兵主战神,而是焚烧小米、谷糠、卜秋、草鞋。在仪式上,哀鼓震天震地,哀号撼天撼地。从形态上看,“卜秋”与今天麻山苗族覆盖在亡者面部的“陌就”如出一辙。由此不难断定“卜秋”即是“陌就”,所谓的出征仪式与丧葬仪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见,麻山苗族亡灵回归,实际上是逆着亚鲁王征战迁徙的路径,一路打回故国。对于这样一种灵魂的回征,生命的回征,《亚鲁王史诗不仅早已作了明确的制度安排,而且已经勾勒出明晰的路线。在每一个曾经发生过战事的地方,都有另外一场战争等待着回征路上的亡灵亡灵将要遭遇的每一场战争都需要借助亚鲁王的智慧,这就是麻山苗族葬礼上为什么一定要唱《亚鲁王》的原因之所在。

上述仪式在本质上不是什么出征仪式,而是一次亡灵回归的祭仪!麻山苗族丧葬仪式渗透着战争的氛围,这一出征叙事透露出了悲壮的气氛,悲壮的情怀!

麻山是一块嶙峋、贫瘠、历经沧桑的土地,麻山苗族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血腥。但是砍马送灵仪式以演绎惨烈而悲壮的战争给人们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情绪感染力,显得神秘而独特。麻山苗族认为,人之逝世,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在新的天地中的延续。为亡人举行的仪式,如同将相出征或者巡视他所管辖的疆域之前的点将仪式。亡人必须接受封候拜将的洗礼,亡者为将相,他将携带战马兵车、刀枪粮草、金鼓长号和无数的军队出征,因此,麻山苗族要为亡人及其所带领的军队准备粮草,要砍马为亡人作坐椅。这就是麻山苗族砍马送灵仪式独特的文化含义,即让马驮着亡灵回归东方故地,以纪念苗族先祖亚鲁王艰辛的征战和迁徙历程。

砍马前要立红旗,设供桌;负责执掌仪式的东郎头戴草编的“斗蓬”(代替头盔),身着藏蓝色家织麻布长衫,肩扛砍刀,马背上要备齐马鞍、刀剑、弓箭、酒瓶、葫芦等出征的必备之物。亲戚朋友还要给亡灵捐赠征战所需的必备之物。因此,砍马仪式是对古代出征仪式的模拟。类似的模拟战争的情形还有:覆盖在亡者面部的“陌就”中所绣的类似太阳的图像既是亡灵认祖的身份证明,也是出征必备的战旗。砍马过程中用鞭炮吓战马,鞭炮只不过是鸣枪的替代形式,寓意让马适应战争环境。麻山苗族丧葬仪式明确了亡灵回归的终点,还要引领回归的路径。不仅整个仪式唱诵的《亚鲁王》要对回归祖地的路径进行详细说明,而且很多细节也与指路有关。如砍马时要长时间不断地驱赶马绕着砍马柱转圈圈,其含义在于让马认清目的地的方向,以便驮着亡灵准确地到达目的地。砍马仪式让观众回溯神秘的苗族远古世界。麻山苗族要为亡人及其所带领的军队准备粮草,要砍马为亡人作坐椅。砍马场上,马倒地之后,孝家的儿郎们奔向砍马柱,立即将被砍的马的躯体方向调转过来,使马的头面向东方。苗族人以砍马仪式为载体牢记苗族先民在迁徙过程中经历的千辛万苦,让子孙后代永远不能忘记铭记在心灵深处的先祖遗愿——回归东方故土。

二、文本叙事中的沉郁悲壮

亚鲁王史诗迁徙叙事充溢着沉郁的气氛,悲壮的情怀,这种沉郁悲壮的气氛和情怀不仅表现在仪式展演中,也体现在史诗的文本中。

赛阳赛霸派诺赛钦和汉赛钦抢夺亚鲁王的真龙心之后,亚鲁王疆域失去龙心的护卫,在赛阳赛霸的猛烈进攻之下,亚鲁王战败,正如亚鲁王所说:“国土已经丢失,疆域如此破碎。”[3]128为了寻找“新领地种糯米”“建新寨子养鱼虾”[3]127,在波丽莎和波丽露的掩护下,亚鲁王带领族群成员开始第一次大规模、长距离的迁徙史诗叙述说:

亚鲁王携妻儿跨上马背,

亚鲁王穿着黑色的铁鞋。

亚鲁王族群的孩子啼哭声哩啰呢哩啰,

亚鲁王族群的婴儿啼哭声哩噜呢哩噜。

亚鲁王撕碎了家园带着干粮就上路,

亚鲁王撕碎了疆土带着糯米饭就上路。

亚鲁王带着撕碎了心的族群踏上了渺茫征程去前方路漫漫,

亚鲁王领着裂碎了肺的族群踏上了浩瀚征程去前方路长长。

亚鲁说了孩儿哩孩儿,

亚鲁说了娃儿哩娃儿。

别哭哩,七千務莱在后面来了,

乖乖哩,七千务吥在后面来了。

可怜我的孩儿,

可怜我的娃儿。

亚鲁说孩儿饿哭了,

亚鲁说娃儿哭奶了。

我们歇下煮早饭吃了再走,

我们歇下煮午饭吃了再走。

我们吃糯米粑粑再走,

我们吃糯米饭团再走。

亚鲁王带着族群迁徙到了新疆域。[3]158。

这一段叙述亚鲁支系迁徙的文字至少透露出以下信息。首先,亚鲁王迁徙是以血缘家支为核心的集体大迁徙,是一个支系的举族行动。大人、小孩、老人齐上路,他们不仅要携带干粮和糯米饭,还要牵着牛马牲畜,携带麻种。亚鲁王带着妻儿老小和族人,在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日夜兼程地踏上悲壮迁徙之路,为族群寻找新的生活之地。其悲壮程度气吞山河,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这种集体大迁徙与流传于黔东南的《苗族古歌》可以互为印证。《苗族古歌》叙述说:“后生挑担子,老人背包包,扶老又携幼,跋山涉水,迁徙来西方,寻找好生活。”[4]138“壮年扶老人,大人拉小孩,一个牵一个,攀登细石山”[4]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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