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光亮|黑色的光亮 余秋雨
诸子百家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们被选择成了中国人的心理色调。
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色,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老子是缥缈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际的雪峰和老者的须发;庄子是飘逸的湛蓝色;韩非子沉郁的金铜色。
我还期待着一种颜色。
它使其他颜色更加鲜明,又使它们获得定力。
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认为是颜色,却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
它,就是黑色。
它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因此正是我的缺少。
既然是缺少,我就没有理由躲避它,而应该恭敬地向它靠近。
墨,黑也。
据说,他原姓墨胎(胎在此处读作怡),省略成墨,叫墨翟。
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号来称呼自己的学派的。
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每个学派的名称都表达了理念和责能,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
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责任。
设想一个图景吧,诸子百家大集会,每派都在滔滔发言,只有他,一身黑色入场,就连脸色也是黝黑的,就连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脚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颜色发言。
为什么他那么执著于黑色呢? 这引起了近代不少学者的讨论。
有人说,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盖自己作为社会底层劳动者的立场。
有人说,他想代表的范围可能还要更大,包括比底层劳动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为“墨”是古代的刑罚。
钱穆先生说,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贱民阶层。
中国,有过一种黑色的哲学。
墨子的非攻智慧 那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楚国要攻打宋国,正请了鲁班在为他们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这条路实在很长,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
脚底磨起了老茧,又受伤了,他撕破衣服来包扎伤口,再走。
就凭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让他与其他诸子划出了明显的界限。
其他诸子也走长路,但大多骑马、骑牛或坐车,而且到了晚上总得找地方睡觉。
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脚,一路走去,一次次从白天走入黑夜。
黑夜、黑衣、黑脸,从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条去包扎早已满是黑泥的脚。
鲁班问他,步行这么远的路过来,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讲话策略,就说: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请你帮忙,去杀了他。
酬劳是二百两黄金。
鲁班一听就不高兴,沉下了脸,说:我讲仁义,决不杀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来,深深作揖,顺势说出了主题。
大意是:你帮楚国造云梯攻打宋国,楚国本来就地广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牺牲本国稀缺的人口,去争夺完全不需要的土地,这明智吗?再从宋国来讲,它有什么罪?却平白无故地去攻打它,这算是你的仁义吗?你说你不会为重金去杀一个人,这很好,但现在你明明要去杀很多很多的人! 鲁班一听,难于辩驳,便说,此事我已经答应了楚王,该怎么办? 墨子说,你带我去见他。
他说,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车,去偷别人的破车,不要自己锦衣,去偷别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别人的糟糠,这是什么人? 楚王说,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盗癖。
接下来可想而知,墨子通过层层比较,说明楚国打宋国,也是有病。
楚王说:那我已经让鲁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说,云梯未必管用吧。
他与鲁班一样,也是一名能工巧匠。
他就与鲁班进行了一场模型攻守演练。
结果,一次次都是鲁班输了。
墨子说:我知道,我也不说。
楚王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办法啊? 墨子对楚王说:鲁班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赢过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办了。
但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三百个学生已经在宋国城头等候你们多时了。
这就是墨子对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实践。
原来,这个长途跋涉者只为一个目的在奔忙:阻止战争,捍卫和平。
社会底层的民众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骗去攻打别人,但从根本上说,却不可能为了权势者的利益而接受战争。
但是,这件大事还有一个幽默的结尾。
他十分疲惫地踏上了归途,仍然是步行。
恰恰在路过宋国时,下起了大雨。
他到一个门檐下躲雨,但看门的人连门檐底下也不让他进。
宋国不认识他,冷漠地推拒了他这位大恩人,而且推到大雨之下。
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运用大智慧救苦救难的,谁也不认;摆弄小聪明争执不休的,人人皆知。
” 编辑/王洪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