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心路上的华章] 清雅在心骨,酬契以华章
1973年,刚刚大病一场的毛泽东,已经整整八十岁了。
这年夏天,他还劳费情思地做了一件词墨韵事。
他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把自己一生的全部诗词作品,重新抄写了一遍。
抄完后,他一一核对,对其中的一些词句作些修改。
然后,让工作人员又抄写一遍,抄清后,又再次核对。
以老病之躯,如此这般,反复多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似乎很想为后人留下一套完整的诗词定稿,又好像是在进行一次艺术上的自我总结。
他或许是为自己的心灵世界,留住一片珍贵的情感空间,留住几多动人的历史回声;他或许是在用诗人的目光,审视自己一生的行程,重温那遥远起伏、百折千回的心路。
世界上什么样的路最漫长,是心路;世界上什么样的路最短促,是心路;世界上什么样的路最险峻,是心路;世界上什么样的路最雄壮,依然是心路。
数量并不太多的七十来首诗词,正是毛泽东播撒在坎坷心路上的心灵花朵。
每一首诗,都是一次事件、一段岁月、一种激情,还有他的理想的形象见证;每一首诗,都洞开一扇窗户,往里看,那里有风骚独具的个性情怀。
心路上的风景是这般灿烂。
细细检视笔下天地,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风色、历史巨变,诗人毛泽东,心底该汇聚多少情感?毛泽东的诗,该传递多少消息?在晚年毛泽东的情感世界,该唤起怎样的波澜? 战地黄花战士情怀 他是曾经沧海的人,在党内的地位曾几经沉浮。
1929年6月间,红四军第三次打下福建西边的龙岩,接着在城里的公民小学召开红四军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
这天,对毛泽东来说肯定是痛苦的,他的红四军前敌委员会书记一职在选举中失掉了。
此后,毛泽东大病一场,患的是当时很难治愈的疟疾。
他先后到上杭一带的蛟洋、苏家坡和永定的牛牯扑养病去了,过着隐居般的田园生活。
在老乡家里,他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化名“杨先生”,一度还住在远离村子的一座山洞里。
国民党的报纸甚至发了一个号外,称“匪首”毛泽东被“击毙”于山中。
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也郑重其事地发了一则千字《讣告》。
里面说,“中国共产党的奠基者、中国游击队的创立者和中国红军的缔造者之一的毛泽东同志,因长期患肺结核在福建前线逝世。
”《讣告》还宣布,“作为国际社会的一名布尔什维克,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坚强战士,毛泽东同志完成了他的使命。
民国元老、词坛著名的南社领袖柳亚子写了这样一首诗:“神烈峰头墓草青,湖南赤帜正纵横。
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
”柳先生后来在诗末注明:“两列宁,孙中山先生和毛泽东同志。
”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被别人写进诗里。
柳先生不知道的是,他写诗悼念毛泽东的时候,毛泽东也在写诗,写一首战场人生的诗。
1929年10月10日,人们用担架抬着毛泽东来到了上杭,住在城南汀江岸边的一座临江小楼上面。
第二天,正是农历重阳节,人们常常在这一天登高、赏菊,插茱萸、放风筝。
凭楼远眺这江天寥廓的远山近水,汀江两岸霜叶一片。
江岸码头旁的千年古榕使人想起人世的沧桑,缓缓逝去的汀江,则让人想起岁月的漂流。
临江楼庭院内盛开的簇簇黄菊,更唤起复杂的人生感慨。
触景生情的毛泽东禁不住回首往事。
秋收暴动,中央责怪他没有坚持攻打长沙,撤了他的政治局候补委员之职。
消息传到井冈山,被说成是开除了党籍,一度不能过组织生活。
几个月前,又在红四军“七大”上落选,失去了前委书记之职…… 往事历历,前局未定,移情于景的毛泽东喟然长叹―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但看黄花不用伤。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毛泽东为这首词取名为《采桑子・重阳》。
古代诗人在重阳节这天,常常会吟咏生命,怀念故乡,移情老人。
毛泽东显然联想到了这些,但他的人生感受却格外地透露着远非闲病之人所能达到的乐观和高昂,那就是一个革命家和战士的新的感伤世界。
他把秋日菊花勾起的感伤和寂寞,投射到对开阔的大自然的凝视之中,心情显然又归于明朗。
在1962年发表这首词的时候,毛泽东把上阕最后一句“但看黄花不用伤”,改为了“战地黄花分外香”。
本来就比较明朗的心境,由此更充满自信,传达出“战地人生分外美”的战士情怀。
不久,毛泽东重新回到了红军的领导岗位,他又跨上他的那匹大白马开始四处征战了。
柳亚子也知道了毛泽东的死讯是个误传,知道他正在江西苏区搞得轰轰烈烈,禁不住重又高唱:“十万大军凭掌握,登坛旗鼓看毛郎。
1931年秋天,在领导红军取得第三次反“围剿”胜利以后,回到瑞金。
在第一次中华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被选为临时中央政府主席兼人民委员会主席。
从此,人们叫他“毛主席”。
可“毛主席”此刻的心里并不好受,因为中央同时免去了他的红一方面军总政委的职务。
在军事斗争压倒一切的形势下,他这位主席只能在后方工作。
1933年6月的一天。
那天,毛泽东骑着他的大白马从瑞金沙洲坝赶到宁都,参加苏区中央局会议。
会上,毛泽东对自己受到的不公正的批评提出申辩,但遭到的是更严厉的批评。
他重返前线领兵打仗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了。
会后,毛泽东心情沉重地骑着马,踏上从宁都回到瑞金的归程。
归途中,突然下起一阵暴雨。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
在离瑞金六十里的一个叫大柏地的村镇,毛泽东停了下来。
大柏地,这里他太熟悉了。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了村旁一处农舍的墙壁上面。
几个被射出的子弹咬出的坑凹,展露在一抹夕阳金光里,格外地刺眼。
战争,那逝去了的战争,真像是不速之客叩打着他本已无法平息的心扉,顿然间撞开激动人心的回忆闸门。
四年前,也就是1929年的大年初一,正是在瑞金和宁都之间的大柏地,红四军打了离开井冈山后的第一个胜仗。
当时,红四军被两个旅的敌军追了一路,毛泽东在这里布下口袋阵,引敌上钩,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活捉了敌军两个团长。
接着顺势北上,第一次占领宁都。
凭吊旧战场,毛泽东怎能不百般感慨。
刚过的阵雨似乎洗去了积年的尘污,把昨日的战场冲刷得更加清晰。
飞动的彩虹又陡增装点,似乎把眼下的沉闷境遇映照得明艳起来。
于是,一首《菩萨蛮・大柏地》在胸中酝酿出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按古人做诗的逻辑,凭吊昔日战场,通常借机倾泻自己在现实中的不平境遇,进而归结到“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无奈惆怅之中。
他用自己的诗心激活了天空的五颜六色,赋予彩虹以生命,起笔造势,出手不凡。
晚唐花间派词人温庭筠也曾用《菩萨蛮》词牌写过雨后黄昏的景致,那是“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的低调。
毛泽东的“雨后复斜阳”虽然化自温词,可接下来的是“关山阵阵苍”。
一个是零落的花香,孤情绵意;一个是茫茫的山阵,沉雄一路。
战争留下的弹洞陈迹,依然是胜利的见证。
昨日的战争与其说给村落带来了创伤,不如说它破坏了旧的世界,分娩出新的景象,这就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
毛泽东是在凭吊旧战场吗?是的。
遭遇挫折的环境,有时是天才的坟墓,有时却是伟人向上攀登的阶梯。
悲壮跨越大地壮歌 当毛泽东在中央决策层失去发言权的时候,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战斗打得越来越苦。
1934年4月,广昌失守,苏区的北大门陡然洞开在了敌人面前。
红色政权的命运危在旦夕。
此时的毛泽东,在瑞金南面的会昌县文武坝养病,同时兼做一些巡视工作。
会昌东接福建,南接广东,县城西北有一处高峰叫岚山岭。
1934年7月23日这天清晨,毛泽东踏着朝露登上了这座高峰。
俯瞰被曙色笼罩的会昌城景,往东极目远眺,起伏绵延的群山,似乎一直连接着福建那边的东海;向南挥手指看,尽是草木葱茏的南粤风光。
一派让人感慨万分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涌进了毛泽东那精鹜八极、视通万里的胸怀――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这首《清平乐・会昌》既是对人生进取精神的高扬感慨,也是对革命根据地的热情赞歌。
最能体现人生观的,大概要算对时空问题的思考了。
毛泽东的一生似乎总有一种和时间竞赛的进取精神,有一种试图打破时间限阈的奔突状态。
正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种进取的人生态度,才赢得了青春不老的人生风采。
1934年10月18日傍晚,患病的毛泽东被人抬在担架上渡过被深红似血的夕阳涂抹的于都河。
他告别了亲手创建的红色根据地,踏上了凶险难测的长征途程。
当他回头深情地望着被渐临的夜幕掩盖的山影,只感慨地说了一句:“从现在起,我们就离开苏区了。
”伴着战马的嘶鸣,萧瑟的秋风送来身后依依不舍的苏区人民的歌声。
西去的红军将走向哪里呢?仗还能这样打下去吗?红军还能这样走下去吗? 1935年1月9日,毛泽东来到了贵州遵义城,据说这天他是骑着那匹大白马进城的。
在二渡赤水、再占遵义的途中,毛泽东写下了他自认为诗词创作中颇为得意的一首,《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在沉寂三年重掌兵权后写的第一首作品。
战前的凝重,战后的悲壮,尽显其间。
诗中没有光昌流丽的色彩,若明若暗的晨月仿佛已被浓霜给封冻起来。
灰蒙蒙的长空中,偶尔传来一声雁叫,似乎带来一种殊死搏斗前的威慑和震撼。
诗中没有嘹亮宏大的声音。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马不是在狂奔,而是走着又急又细的步子,军号也不敢吹得太响,只能压得像哽咽的喉咙发出的哑声,仿佛是某种巨大的即将炸裂的东西被使劲捂住了,依然是殊死搏斗前的压抑和沉闷。
长风掠去烽烟,夕阳立马高山,晚霞抹红了无尽的天空、绵延的群山,也斜照在诗人的身上。
重领兵权的毛泽东感觉到的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这是只有悲壮战后的统帅才有的特殊感觉,这是对于未来的一种并不轻松的感觉。
前进途中还要越过多少雄关漫道?还要迎接多少悲壮的挑战?于是,在毛泽东的视野中,没有一览众山小的灵透豪迈,有的只是茫茫的山海和血红的落日。
“山海茫茫,茫茫谓之浩阔,浩阔征程且看路遥知马力;落照殷殷,殷殷谓之悲壮,悲壮革命应是疾风知劲草。
” 长征中的毛泽东最真实的形象是什么?一个外国人说,“他是一位目光敏锐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位带着农民的精明和统帅的风度、细心研究地图的战略家。
”这位战略家手中的地图,画满符号的地名似乎总是山。
从江西出发以来,一路上,总是山连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雄,一山更比一山险。
山,几乎成了红军官兵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红军官兵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实在的敌人,成了中国革命事业的一部分,也成了诗人毛泽东的灵感源泉――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诗人感觉到山的高耸,在剽悍神速地打马越过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这座山离天才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诗人感觉到山的壮阔,在对山的一种横视中,仿佛连绵起伏的巨浪奔马,这不正是对苍山如海的一个形象注脚吗? 诗人感觉到山的陡峭,陡峭不是一般的高,而是险挺,是尖锐,尖锐得像利剑一样刺破了青天。
追日月,马作的卢飞快;射天狼,弓如霹雳弦惊。
无论是高耸、壮阔还是陡峭,都是诗人在马背上飞驰获得的感觉。
山,成了跳动的火焰,成了离弦的响箭,成了奔涌的狂澜。
一路上,毛泽东似乎常常与大地谈心,与高山交流,偶尔是在马上低吟三五句、灯前速记六七行。
诗人的气质,统帅的风骨,长征的内蕴,将士的豪气,就这样融进了对群山的感觉之中。
当1935年9月,长征中的中央红军翻越岷山的时候,毛泽东站在山顶极目四望,第一次看见了雪峰如海的世界,感受着一个神话传说的世界――昆仑山,一座毛泽东到晚年都想骑马去看一看的大山。
他体会到人类的过去,畅想着世界的未来――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当1935年10月7日,毛泽东率陕甘支队跨越甘肃和宁夏交界的六盘山,这是红军在长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毛泽东写下了《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毛泽东为什么要回头去望断南飞雁?也许,他在怀念那些倒在途中的烈士;也许,他还牵挂着留在苏区坚持斗争的同志和战友;也许,他期待着依然在长征途中奋力前行的另外两支红军主力;也许,他是在回顾这一年中跋涉过的山山水水;也许,他还在掰着指头计算着行军的历程。
不管是哪种假设,“望断”二字都透露着多么厚重的情感! 走下六盘山,毛泽东对身边的人说:从江西算起,我们已经走过了十个省,下面就要进入第十一个省─陕西省了。
那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就是我们的家了。
到家了,长征就要结束了。
身后的脚印,已化作了留给大地的诗行。
如此惊心动魄的征程,总应该给世人留下点什么。
对毛泽东来说,最好的表达方式,依然是写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这首《七律・长征》,不用雕琢,只拿红军跋涉的脚印把万水千山串在一起。
虽只有五十六个字,只有一年的跨度,但记录的时空内涵,却有着世界历史上最罕见的沉重和遥远。
长征是什么? 在中国作家魏巍的笔下,长征是“地球的红飘带”;在美国作家索尔兹伯里笔下,长征是“前所未闻的故事”;在埃德加・斯诺的笔下,长征是“惊心动魄的史诗”;在毛泽东的笔下,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70多年的岁月过去了,远征者的足迹早已被岁月的流水磨平,除了传说和偶尔可见的一些没有姓名的墓碑,那些在漫漫征途上艰难前行的红军似乎没有留下什么。
然而,倘若你细细倾听,倘若你深深凝视,这山水之间却依然掩映着那些远征者的身影与感情,凝固着穿越时空的理想诗篇。
让青山作证吧!长征是一曲人类在极限中求生存、在绝境中显奋斗的凯歌。
击水新唱江河铭心 毛泽东爬过中华大地数不尽的山峰,也游过中华大地无数的江河。
在湖南,他游过湘江;在广州,他游过珠江;在广西南宁,他游过邕江;在浙江杭州,他游过钱塘江;在江西南昌,他游过赣江;在湖北武汉,他游过长江。
在没有大江大河可游的时候,他就游北京的十三陵水库,江西的庐山水库,湖南的韶山水库,还有武汉的东湖。
曾经有一个说法,说毛泽东敢于向任何江河挑战,就是不愿游黄河。
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让我们听听1959年9月,他在济南浩阔的黄河岸边与山东省委书记舒同的一段对话吧! 毛泽东说:“全国的大江大河我都游过了,就是没有游过黄河,我明年夏天来济南横渡黄河。
” 舒同说:“黄河泥沙太多,不便游泳。
” 舒同说:“黄河漩涡太大,太多。
总之,我明年7月下旬或8月上旬来游。
他终究没有畅游黄河,这成为他的一大遗憾。
让毛泽东遗憾的是,他畅想到国外去游大江大河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他曾渴望到孕育东方古老文明的其他河流去体会一番。
1960年,他对来访的尼泊尔首相柯伊拉腊提出了到尼泊尔游泳的设想,不过,那要经过印度。
毛泽东说,“我也想到恒河去游一游,只要让我游,我一定去。
” 他也曾渴望到西方的河流中去体会一番。
六十年代,当他的老朋友斯诺来访时,又进行了一次关于游泳的对话。
斯诺说,“1936年在保安,你曾说过想到美国一游,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这个兴趣。
”毛泽东说,“我希望在不太老之前,到密西西比河去畅游一番。
但这是一厢情愿,华盛顿政府会反对。
”斯诺说,“如果他们同意呢?”毛泽东说,“如果那样,我可以在几天之内就去。
完全像一个游泳者,不谈政治,只在密西西比河游一下。
他不肯压抑自己的个性,也不会事事循规蹈矩,胸中常怀美妙的想法和追求。
如果说,翻越无数山峰的毛泽东,曾经踩出一条中国革命的胜利之路,那么,渴望搏击江河风浪的毛泽东,则亲身体验到胜利后的中国发生的变化,是那么地让他欣喜异常。
于是,他禁不住唱出新的赞歌―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进入五十年代中期的毛泽东,最为舒心。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了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上面,中国的经济建设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好势头。
国泰民安,政府廉洁,社会风气焕然一新。
来北戴河前,他刚刚在中央人民政府的会议上作了《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的报告,外国人说这是中国迈入近代国家的标志,而毛泽东则称它为“治国安邦的总章程”。
他号召人民经过五十年的时间把中国建设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1954年夏天写《浪淘沙・北戴河》的时候,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刚刚开始;1956年夏天写这首《水调歌头・游泳》的时候,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基本结束,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时代到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好写颂歌,但这却是惟一一首吟咏工业建设题材的诗作。
1956年5月,毛泽东离开北京南下,他刚刚做完《论十大关系》的报告。
新的探索,新的思路,新的目标,是如此诱人,如此若明若暗地在前面召唤着中国人,激发着毛泽东以创新精神去实践它、接近它。
这次南下,毛泽东先是到了广州,随后从广州北返。
5月30日那天,他在长沙畅游了湘江,旋即到了武汉。
还在广州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要在武汉游长江的计划,还派人先期去武汉测试水情。
长江,似乎承载着一个民族太多的沧桑,太多的梦想,太多的期望。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国庆节那天,他在中南海听取邓子恢、薄一波关于长江中游荆江分洪工程的汇报时,要求争取荆江分洪工程胜利。
这个决策,拉开了治理长江的序幕。
1953年2月,毛泽东乘坐长江号军舰,从南京到武汉,一路考察长江水情,萌生出把三峡“壶口”扎起来,修建既防洪又发电的引水工程的设想。
1954年夏天,长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水,使得毛泽东把更多的注意力关注到长江上来。
与此同时,在武汉,一座横跨长江南北的大桥工程也紧锣密鼓地开始建设了。
毛泽东1956年5月31日这次来武汉,目的之一就是向有关专家了解工程的设计和经费预算。
为长江而来,自然要到中流击水。
6月1日,他下水了。
6月3日,他下水了。
6月4日,他又下水了。
曾几何时,苏东坡坐船游长江,禁不住低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孔夫子面对滔滔东去的河水,禁不住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 曾几何时,毛泽东伫立于长江边上的黄鹤楼,所见是沉沉一线穿南北的满目苍凉和龟蛇锁大江的沉郁,因为他那时的心情是苍凉的。
如今,正在修建的长江大桥的桥墩,犹如宏图一般耸立在水面。
在江中挥臂击水,于风吹浪打之中,毛泽东悠然地从桥墩旁边划过。
他一面游进,一面仰望。
还是楚地的天空,还是江城的风物,却这般辽阔,任人舒展。
虽风浪叠起,他依然从容,掩抑不住一贯的自信和潇洒。
在自信和潇洒中,毛泽东的目光飞越眼前,沿江而上,由东往西,直达巫山云雨的三峡一带。
那是几代人都梦想过的要修建大坝的地方。
1925年,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溘然长逝。
宋庆龄要求在孙先生的汉白玉卧像前刻上这部他泼墨写就的《建国方略》。
在这部呕心沥血之作中,有孙中山在地图上勾勒的青藏铁路设计图,有他设想的三峡水电工程。
但是,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他的一腔热情只能化为缥缈的云,失落的梦。
宏图在胸的毛泽东和今天的中国人,开始充满信心地要驾驭那缥缈的云,去实现那丢失的梦。
让高耸的巨型水坝、西江石壁去截断巫山的云、巴山的雨。
写完《水调歌头・游泳》一年后,毛泽东从重庆乘船东下,经过他魂牵梦绕的三峡。
他要亲自看看这里的地貌是否适合修建大坝,他要亲自看看这里的江流是否适合击水畅游。
1957年7月7日那天,他给中央发了一封惊人的电报:“我拟于7月24日到重庆,25日乘船东下,看三峡。
如果三峡间确能下水,则下水过三峡,或只游三峡间有把握之一个峡。
”“请中央考虑批准。
” 经过派人调查和试水,中央政治局理所当然地没有同意他这个要求。
他的诗,促进了三峡工程的论证和调研。
他的诗,也曾作为一种动力,促进了三峡工程的前期工程―葛洲坝的建设。
1970年12月26日,当葛洲坝工程方案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提笔批示:“现在文件设想是一回事,兴建过程中将要遇到一些现在想不到的困难和问题,那又是一回事。
那时,要准备修改设计。
” 毛泽东不只是浪漫的诗人,更是一个以务实精神改造社会和自然的政治家。
是呵,写诗和建设毕竟是两回事情。
但神往未来,在实践中追求理想的精神,却是永恒的。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三峡工程上马了,千百年沉寂的土地焕发了生机。
如今,围堰合龙了。
大江截流了。
大坝耸立起来了。
高峡平湖蓄水了,发电了。
少了奇险幽深之美的三峡,新添了浩渺阔远之美。
渐露真容的“西江石壁”,你知道吗?半个世纪前,有一位诗人,为你的诞生曾经热情讴歌,曾经魂牵梦绕,曾经中流击水。
渐露真容的“西江石壁”,你知道吗?这个叫毛泽东的诗人,因为生前没有看到你的真容,曾遗憾地说:“将来我死了,三峡工程修成以后,不要忘了在庆典时告诉我呀!” 精神长河流灌中华 在毛泽东晚年,他常常把中南海游泳池住地的书房作为会见客人的场所。
看到他身后那满满的一面书墙,人们常有这样的感慨:毛泽东如果没有成为政治领袖,除了写诗,他必定还是位卓有创建的人文学者,是位一流的历史学家和文章家,他依然会在中国文化史上拥有独特的地位。
诗人政治家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博览群书的读书人。
在南来北往的考察途中,毛泽东总是携带着一个硕大而沉重的木头书箱。
于是,在西子湖畔、东湖之滨,在广州小岛、长沙蓉园,流传着许许多多毛泽东凝神读书的故事。
在中南海菊香书屋里,这张特制的木头大床似乎也诉说着读书人毛泽东别具一格的生活状态。
它的一半摆的是各种各样的书,它的另一半才是睡觉的地方。
于是,我们想象着,毛泽东仿佛斜靠在床上,一旁的灯光勾勒出他身着睡衣、以手托书的剪影。
近看,那不时变化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嘴角,传达着心湖深处泛起的波澜。
窗外不时传来夏虫或寒风的鸣叫,春花或秋月的拂动。
忽然,这个同天籁地气、上下古今对话的剪影活动起来,拿铅笔的右手,在书籍的天头地尾之间写了起来。
这位读书人写的是什么呢? 1972年9月的一个晚上,毛泽东在他的书房里,会见了来访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
毛泽东指着堆积在书房里的书说,“我有读不完的书,每天不读书就无法生活。
”随后,他又指着一套六卷本的《楚辞集注》表示,“这是送给田中首相的礼物。
” 这次见面,给田中角荣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感慨地说,“毛泽东的确是一位圣人,是一位诗人、哲学家和导师。
卓越诗人的横空出世,脚下必定有奔流不息的文化滋养。
毛泽东一生都在梳理中国古代诗词这条精神长河,在那里披沙拣金。
他仿佛是在借一弯斜照汉家宫阙的冷月,折一缕渭城朝雨的柳丝,唱一曲大江东去的浩歌,点一盏醉里看剑的灯火,沿着悠长的文化故道溯流而上。
于是,煌煌楚骚汉赋,嶙嶙魏晋风骨,巍巍盛唐气象,咚咚大宋声韵,猎猎金元缕曲,一一奔来眼底。
1945年,毛泽东在重庆,现代诗人徐迟向他请教应该怎样作诗。
毛泽东写下了三个字―“诗言志”。
没有忧虑,没有悲愤,没有抗争,没有进取,便没有真情大志的佳作。
于是,在毛泽东的阅读中,他特别瞩目,密加圈点和批注的,是那些遭受环境压抑不得志的诗人诗作,是那些大悲大患的诗人诗作,是那些意气真诚的诗人诗作。
迎面走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操,“天子呼来不上船”、啸傲红尘的李白,还有眼望国破山河在、老泪纵横的杜甫。
这一边有听一曲琵琶、泪洒青衫的白居易,那一边有登楼远望、心忧天下的范仲淹;大江上有苏东坡月下把酒、声声向苍天发问;灯光下有辛弃疾挑灯看剑、夜夜梦里沙场秋点兵;更有那柳永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吟咏歌唱,李清照为梧桐更兼细雨黯然神伤。
这些诗人诗作,刻写历史,刀刀见血;鞭笞黑暗,字字带泪;思索人生,笔笔入理;憧憬光明,声声不倦。
展读这些老去千年的诗人诗作,现代革命家毛泽东是在倾听,是在感叹,是在对话,还是在倾听那不平之鸣、怨悱之声? 在古代诗词长河中,爱国主义是诗人们最普遍、也最深沉的情感。
这一情感,在面临河山分裂的南宋词人陆游、辛弃疾、张元干、岳飞、张孝祥、陈亮、文天祥的笔下,汇聚成慷慨激越的豪放声浪。
作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毛泽东常常被这些慷慨悲歌的声浪感动甚至震撼。
越到晚年,越能激发起他深沉的共鸣。
由昆曲艺术家蔡瑶仙吟唱的张元干的《贺新郎》,或许会告诉你毛泽东的心声。
他曾曾整整一天放着这盘录音。
是什么打动了他?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或许,岳飞的《满江红》也会告诉你毛泽东的心声。
在1975年7月23日接受眼睛白内障手术的时候,他特意让工作人员播放岳美缇演唱的岳飞的《满江红》。
在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词曲声中,他被送上手术台,被送下手术台。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示儿》诗,曾感动多少仁人志士。
毛泽东改写了这首诗。
他说:“人类今娴上太空,但悲不见五洲同。
愚公尽扫饕蚊日,家祭无忘告马翁。
” 毛泽东一生钟情古典诗词,中国古代灿烂的诗流,是通向毛泽东心田的精神长河。
正是这精神长河,流经新的时代,在二十世纪大变革的土壤上,孕育出诗人毛泽东,浇灌出现代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史诗奇葩。
文采风骚,从来靠的是大手笔;金戈铁马,总会唱响起大风歌。
毛泽东的那些气贯长虹的诗词,如同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长画廊,把人们,也把毛泽东自己,引向中国革命和建设波澜壮阔的奇峰异景之中。
这些奇峰异景,也极大地感染了外国人。
在会见外宾的时候,总有人主动谈起他的诗词。
1960年,来自拉丁美洲的客人对毛泽东说:“主席的诗在拉丁美洲流传很广,人们非常喜爱,很受欢迎。
这是个很好的教育方式。
” 两次和毛泽东见面都谈论过诗词的法国前总理富尔说:“诗歌不仅仅是毛泽东生平中的一件轶事,我的确相信它是了解毛泽东性格的关键之一。
毛泽东和许多马克思主义者不一样,他不是一本书读到老的人。
他在这些简短诗歌里表达的思想,不受教条词藻的束缚。
他用简单的形式表达深刻而生动的革命题材,是国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也是世世代代都能够理解的。
这位革命者带着人道主义的气息,单是这点,就足以说明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某些创新。
” 毛泽东的思想和人格,还有他的诗词,已经汇入到中华民族的精神长河,成为了一个民族的意志、情感和文化的象征。
岁月推移,不会磨灭永恒的诗篇;时光流逝,没有沉埋诗人的形象。
诗篇注入了心血,自然会生命绵长;形象经历了沧桑,更显得新鲜明亮。
如果读懂了他,便似乎读懂了这片古老土地上堆积的沧海桑田,以及在20世纪舞台上上演的悲欢离合。
如果读懂了他,便似乎读懂了中国的过去,并加深着对现在和未来的理解。
因为,历史不会随风而去,滚滚向前的时代也不会凭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