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芭比的狗_美人鱼公主
我们家终于有了一只狗,一只毛色棕黄的小母狗,它的样子很漂亮。
至少我们全家这样认为。
他说叫它大黄或者小黄,或者黄黄吧。
但芭比最终还是成了那条狗的名字,我哥哥在这件事上出人意料地坚持。
它一听见我们叫芭比,就马上兴奋起来,像一条影子一样跟过来,使劲地摇着尾巴。
我们喂它浸了肉汤的馒头,小片的火腿,米粥。
我母亲还每过一段时间就给它洗一洗澡。
芭比爱喝一种有甜味的奶,它喝的样子有些滑稽,但很陶醉。
有时他还偷偷地叫它大黄,小黄,黄黄,可我们的芭比并不认识这个名字。
第二年三月,芭比在春暖花开中恋爱了,它的恋爱比我和哥哥的恋爱来得早了许多年。
早晨,我们一打开院门,许多只狗或坐或卧,它们在门外蹲着,于是我们出门不得不绕过狗腿的丛林。
有一些不安分的狗竟然还冲着我们低低地吼叫。
更让人讨厌的是晚上。
狗的叫声此起彼伏,常常弄出很大的响动,而芭比也表现得狂热而急切。
我们的睡眠时常会被突然地打断,有时真恨自己生了耳朵,它还这样灵敏。
那年我哥哥正准备高考。
他的成绩一直都不算理想。
终于有一天傍晚,我哥哥忍不住了。
他将一只带有黑色斑点的白狗放进了院子,然后闩上了门。
那应当是一只凶恶的狗,然而进入院子之后它就成了温顺的猫,它在芭比的身边嗅着。
我母亲没能制止住我哥哥,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要阻止,一天到晚的狗叫让她也烦透了。
她眼看着我哥哥拿起了门边粗大的木棍。
她眼看着那只带有黑色斑点的白狗从芭比的身边倒了下去,从嘴角慢慢地渗出血来。
又有了第二只狗,第三只狗。
我哥哥甚至喜欢那些狗们在门外的出现了。
如果不是我母亲阻止,他也许会在某一天将那些狗一只一只放进来,然后一只一只打死。
那些处在爱情煎熬中的狗们好像也知道了什么,我哥哥一打开门,它们就飞快地跑开,站在远处朝他狂吠。
终于,一个小男孩在我家门外出现了。
他怯怯地问我母亲,他家的豆丁呢。
我母亲努力地摇头。
我们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他说他家的狗不见了,前些日子它一出门就往我们家的方向跑,拦也拦不住。
他没看见那个男人家的那只狗。
可能是我哥哥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个男人和他吵了起来,后来,那个男人竟然哭了。
他说,他儿子这些天不吃不喝,天天哭着要他的豆丁。
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疼啊。
他说,他竟然说,你们太没人性了。
我母亲也跟着他哭了。
我父亲也回来了,那个矮个男人终于退下来了,他恶狠狠地抛下一句,你们等着,我们没完!他推起自行车走了。
我哥哥还不依不饶,他被我父亲拉了回来,都给我进屋去! 几天后我们的芭比就失踪了。
墙角那只碗里的馒头长出了长长的绿色的霉斑,一群群的苍蝇起起落落。
我们的日子一下子空落了许多。
我母亲对我说,不许提芭比,不许指责我哥哥,他快考试了,不能影响他的情绪。
仿佛它从来都不存在过似的。
日子开始风平浪静。
我们认定芭比已经死了,它不再是我们家庭的成员,我们渐渐将它忘却。
只是有时候,我母亲将一块骨头或者什么掉在地上,她叫芭比,随后是一股苍凉。
有些巨大的苍凉。
可是,它突然又回来了。
回来的芭比,它的毛很乱,已经是一条肮脏的灰狗了,散发着臭味的灰狗。
它的一条腿断了,尾巴上的毛也没有了,并且,更惨的是,它的两只眼睛已经瞎了。
它大约是依靠嗅觉和记忆回来的。
这只丑陋的狗。
它有我们想象不出的丑陋。
我们怀着惊讶和更为复杂的心情看着它,看着它拖着那条僵硬的腿进了院子,在它以前吃饭的那只碗的前面趴下来,舔着自己的毛。
于是我母亲生涩地叫了一声:芭比―― 它摇着那条光秃秃的尾巴,使劲地摇着。
它似乎想再成为一条影子,可现在它笨拙多了,它碰倒了面前的碗。
我母亲向后躲了躲。
是的,它是芭比。
我哥哥脸色铁青,他发誓一定狠狠地报复那个恶毒的男人,他的话竟让我父亲暴跳如雷:滚,滚一边去! 它不再是原来的芭比了。
它是一只肮脏、丑陋、残废的狗。
它是粘在衣服上的鼻涕,是一块发霉的馒头,是一只恶心的苍蝇。
一天,我哥哥的一位女同学来找他,她被芭比吓得尖叫着跑了,我哥哥没有追上她,返回到院子的哥哥脸色异常难看。
一听见我们的脚步,它的头就抬起来,耳朵就支起来,光秃秃的尾巴也使劲摇晃。
可我们没人叫它。
它的尾巴晃着晃着,渐渐地慢下来。
其实,聪明的芭比是知趣的,只是它希望有人再叫它,仅此而已。
我们就更不行了。
它遭受着冷落。
它一天天肮脏下去,身边围满了苍蝇,可谁也没有想给它洗澡。
肮脏也许会带给它病菌,病菌在它体内飞快繁殖然后像炸弹一样爆炸。
然而它没有生病的迹象。
假如已有的伤残不算的话,饥饿、干渴、干馒头、变味的汤和我们的斥责、脚踢都没有使它的身体变得更糟。
它不再爱喝那种有甜味的奶了,我想。
我再没有喂过它那种奶。
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人的脾气都在变大,一粒芝麻也会当成西瓜,西瓜之后再变成另外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家的每―间房子,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火药的气味,它让人窒息。
芭比也闻到了那种气味,就算它的鼻子不灵敏。
但尾巴还是会摇。
它那么一副样子。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他叫芭比,来。
那只瞎掉的母狗显得无比兴奋,它努力地摇着尾巴,拖着它的残腿。
我哥哥领着它来到了路中间,用脚蹭了一下它头上的毛,芭比,趴下,不要动。
它真的趴下了,在路中间。
有车过来了,芭比应当可以听见,它的眼睛瞎了,可耳朵没有问题。
但它还是那么僵硬地趴着、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的月光在它身上闪了一下。
车开过来了。
车开得不算太快。
…… 选自《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