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反革命”
“请问×××住这儿吗?”下载论文网 敲开一扇扇陌生的门,门后的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这个大个子为何千里迢迢从北京而来。
56岁的徐星穿着厚冬衣、牛仔裤和防水皮靴,扛着摄像器材,穿行在浙江农村湿冷的冬天里。
有时坐朋友的车盘旋在湿滑的盘山公路,有时独自拎着镜头行走在拖拉机无法到达的泥泞山路,更多时候,是与贩夫走卒一起挤在乡村巴士中。
他不断敲门、拜访、逗留,然后马不停蹄奔往下一个目的地。
那些人四散各方。
徐星走遍了22个县镇乡村,差不多顺时针围着浙江转了一个整圈。
唯一的线索,是22张纸质已经泛黄的犯人登记表,上面有家庭地址。
可毕竟是40年前的地址了。
地址是否还有效?人还在不在?从北京出发前,徐星自己心里也没底。
好在他找到了其中12人。
他们都是“文化***”时期的现行反革命犯人,被判10年以上的刑期,于1966年前后,集中在衢州十里丰农场劳动改造。
点好烟,摆上一桌酒,烟雾缭绕中,往事像一本被拂去灰尘的箱底日记,摊开在阳光下。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最普遍的结局。
在“砸烂公检法”的乱局下,农民的遭遇与知识分子、党政要员并无不同。
“政治领袖的每一个指示,都会给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的命运带来戏剧性的变化。
”徐星感慨道。
一 被农民们视做“天上掉下来的”寻访者徐星,生活境遇比他的受访者好得有限。
在文学热的上世纪80年代,徐星借先锋小说《无主题变奏》成名。
但差不多30年来,他始终绝缘于任何体制,无房、未婚,自谓“loser”,基本处在“挣多少,花多少”的状态,偶尔写小说,大部分时间拍纪录片,青黄不接的时候,靠教外国人学中文勉强维持生活。
徐星的第一部片子是2000年用DV拍的《崖畔上画下你眉眼》,说的是陕西深山里一个画民俗画的老太太,她的画册被当地政府骗去卖掉,从县里、省城、北京一路流向国外,卖出了天价,而在这个利益链的最前端,她自己所得不过几百块钱。
最著名的作品是《我的***编年史》。
这是一部自传式的纪录片,回忆了自己在“***”时期上中学时,给漂亮女同学写情书,却被手足无措的对方交给了自己信赖的班主任,结果徐星进了拘留所……若干年后的某个瞬间,这个青年时代的记忆引发了他的表达欲。
他扛着摄像机寻找当年的当事人,包括特意从美国飞回来配合采访的漂亮女同学,他们一起还原了这个故事。
作为另外一条线,他也寻访了“***”期间其他的著名事件和人物。
法国电视五台给了几万块钱算作投资,但这点钱还不够成本。
他不爱参加电影节,参赛费要几百美元,他交不起,也懒得折腾。
他与浙江农民的相遇,源自2010年拍《五加五》。
在北京郊外的画家村宋庄,他认识了画家贾和震,贾在“***”中曾因现行反革命罪,在浙江衢州的十里丰农场劳改十年。
贾是“墙报犯”,工作之一是誊抄犯人登记表。
在废弃的表格背面,他随手画了一些犯人的头像,并在出狱后带了出来。
这些登记表记录了犯人们的姓名、年龄、家庭出身、简要犯罪事实、家庭情况和个人简历。
仅从贾保存的22张表格来看,犯罪事实五花八门:为首犯贡献地址、投寄反革命匿名信、制造政治谣言、对党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吹捧刘少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用气枪污蔑毛主席宝像、参加反革命集团、任地下团团长,等等。
二 类似因喊“毛主席万岁”时伸个懒腰而获罪的遭遇,徐星此前也听说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具体的当事人。
他根据有限的信息,在脑子里想象着这些人。
他们是谁?获罪背后有着怎样的情由?后来的命运如何?犯人登记表上自然没有答案。
他决定寻访这些“反革命”。
从杭州驱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新安江与兰江汇合处的梅城镇。
这个古城是原建德县(现建德市)城所在地,已有1700余年历史。
建德地区的地表被低山丘陵分割得支离破碎,从梅城驱车半个小时,坐落于丘陵之上的梓里村就在乡间公路的尽头。
这是徐星拍摄素材最多的村子。
沿着一个山包爬到半山腰,就到了胡峻录的家里。
1980年从十里丰农场回来后,他和坚守十年的妻子建了这幢二层砖房。
在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他家的地势最高,因为“放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平反,村里人多少还有点冷眼看你,觉得你的牢是该坐的。
我干脆把房子建高一点,躲得远远的”。
在胡峻录的登记表上记录的“犯罪”事实是:与李春生臭味相投,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并参加某反革命集团,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反革命集团”的组织者李春生已于几年前去世。
另一位组织者翁志渝和“集团成员”程德华都还在世,年逾古稀的他们帮徐星拼起了当年的情节:几个“五类分子”在修水库劳动时,因不堪歧视和看不到未来,提出了建立生活互助小组的想法,但被革委会知悉,因此获罪。
在北京时,徐星原本只打算拍摄主人公有关“***”的际遇,但农民的叙述连贯而有逻辑,内容与边界远超预想——家族、乡村生活、处身乱世的无力感、命运的偶然性——他们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描述绵密而立体,细致到“你编都编不出来”。
徐星决定先全部记录下来。
毕竟,仅相隔半年,他第一次进村时的受访者中,就有一位进了医院,生命垂危。
据官方编写的《建德县***纪实》,建德县革委会于1967年12月20日正式成立。
不过,农民们有自己的感受。
在他们看来,村子的变化从1949年就开始了,而“***”只是这个连续过程中的高潮部分。
在徐星的镜头里,农民的讲述总是少不了鸡鸣狗吠的背景声,与翠绿的竹林、白墙灰瓦的屋舍相互掩映,一派田园牧歌景象。
时光倒退60多年,村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尽管早已被算作浙江人,但胡峻录一家人内部交流时仍用安庆话。
如果把他的儿子算上,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六代,“不然要被说忘了祖宗的”。
三 胡峻录的太公(祖父的祖父)是安徽安庆太湖县人,因家乡遭水灾,他用箩筐挑着孩子举家来到梓里。
逃难至此的胡太公改姓进入程家看牛。
道光年间,在“长毛反”(太平天国起义)中,程家遭到“长毛”的劫杀,全家40多口被杀或逃散。
程太公回到家中时,清理家庭财产凭据,将一张地契送给了胡太公,后者因此有了自己的地,改回了胡姓。
历经三世,胡家到胡峻录的爷爷这一代,开始有了起色——他考上了清末的秀才,官府给家里分了一些田,家里的情况逐渐好起来,在村里有了200亩田地、几百亩山地。
此外,胡的爷爷还依靠将木炭和茶叶贩运至杭州,亦农亦商攒下不菲财富。
胡家的房子是全村最考究的,前厅后堂,一个天井,两边有个厢房。
看牛、烧饭都雇有专人司职并由管家管理。
算上这些人,全家有20多口人过日子。
现已年过八旬的贫农谢金彪,解放前在胡家当过两年长工,那差不多是他记忆中此生最轻松的日子,“没什么活儿,每天都在玩”。
他的工作只是放放两头牛、帮胡大先生(胡峻录的父亲胡承绪)跑腿买点东西,每年的报酬是3000斤谷子。
胡家的子女对他并不见外,平日以“金彪哥”相称。
胡家的乐善好施,他直到现在仍记得:“有要饭的上门,胡大先生的弟媳装了一斗米,米下还埋了一块肉。
” 胡承绪自己受的是私塾教育,考虑到并非每位村民都请得起先生,在1937年抗战前夕,他决定变卖30多亩地创办梓里小学并亲任校长。
读不起书的孩子免费,老师的工资由胡家支付,学校吃的米也由胡家供应。
胡峻录的姐姐胡健敏还记得,学校有天井、走廊、四个很大的教室、四个办公室。
房子的后面都是菜地,房子前面是操场,体育设施齐全,有两个秋千、篮球架、跳远的沙坑。
作为校长,胡承绪的教育思想是,把学习和社会活动结合起来。
他在学校挑了一些学生,组织了一个越剧团。
才八岁的胡健敏,在团里演丫头。
越剧团去县里演出时,引起建德县县长徐亚夫的注意并得到了他的支持。
她的关于抗日题材的演讲,也在县里的演讲比赛中拿了名次。
一些传统陋习如赌博、不务正业、不好劳动,在青年人当中并不鲜见。
胡承绪把这些青年组织起来,到浦江请了婺剧师傅,组织一个婺剧团。
一方面教大家唱戏,一方面教吹奏乐器,喇叭、唢呐、打锣、二胡、笛子、箫,都请相应的师傅来教。
希望他们过年过节有个娱乐,就不会去赌博了。
胡健敏仍记得父亲在酷暑中抄剧本,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则在一旁帮忙扇扇子。
村里的另一位精英人物、翁志渝的父亲翁荣贵,尽管也从其父手中继承了九亩田地,却以经商为主。
他14岁在药铺学徒,一年后自己拿出家底在杭州开了间药铺,后辗转至重庆从事建筑业。
解放前,他正在杭州的百花营造公司工作。
1949年6月,杭州解放一个月。
翁荣贵从杭州回梓里,他穿着纺绸衫,带着钱袋子,里面装有五块大洋。
在杭州街头,翁遇到国民党最后一任建德县长孟关发,孟剔了光头、戴个草帽、晒得漆黑,他主动上前打招呼:“翁先生,你有没有钱?”翁把五块大洋都给了对方。
40多年后,孟作为爱国华侨回乡,受到政府张灯结彩的欢迎,他专门给翁家赠款2000美元作为酬谢。
但在当时,回到梓里的翁志渝将这个奇遇讲给了村民们,却为自己招来灾祸。
1954年,他“资助国民党高官逃往台湾”的事被挖了出来,因而获刑。
翁荣贵的哥哥翁荣林也没能躲过清算,他的罪状更严重:历史反革命。
国民党在风雨飘摇之际,在农村搞农民集体入党。
某天,翁荣林在村里打麻将,适逢国民党“发展党员”。
“荣林,来参加党啊。
”对方招呼。
“哦。
”翁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的名字因此被报了上去,解放后,档案被公开,他成了国民党三都区区分部书记员。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翁荣贵的离开对这个家庭几乎是灭顶之灾。
他的哥哥翁荣林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肚子鼓得老大,腿上一摁一个坑。
全家决定回梓里老家,毕竟山区有野菜,不至于饿死。
像翁家一样,很多在城里的“五类分子”因为“反右”都回到梓里。
一些平原富庶地区的老百姓,因为饥饿也逃到了村里。
但故乡已不再是之前那个平静的村庄。
四 1951年,民兵队长谢金彪押着一干“黑五类”走在乡间路上,他的老东家胡承绪也在人群当中。
胡凑到谢的面前,小声问:“我会不会有事?”对方安慰他:“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没事的。
” 这一年的“土改”,夷平了梓里村原有的阶层。
几乎是一夜之间,至少在土地和财富上,实现了绝对意义上的平等。
农民被发动起来后,“一切权力归农会”。
农会讨论有产者有多少田地,再定标准并据此划分阶级成分。
此后,地主的财产被没收,再根据农村人口分配。
在定阶级成分的过程中,雇不雇长工、是否参与劳动,都是需要考量的因素。
胡承绪每一条都够得上最坏的标准,不由得暗自心惊。
不过,由于捐学、修桥等善举,农会将他定成了“开明地主”。
翁志渝的父亲翁荣贵虽然已是走出家乡定居杭州的商人,但因为奶奶在土改时有一些土地,回乡后成分随母亲定为地主。
程德华家里被评为富农,按照他的说法,这完全是矮子里拔高子,“土改时,我家总共也就4亩土地,10多亩山地,两间老房子”。
而村里有一户姓刘的,祖先做过大官,家里原来的宅子很大,地比胡峻录家还多,因为赌博家道败落,定成分时定成了贫下中农。
接着就是猛烈的批斗。
罪行严重的地主跪在地上,背后插上写好罪行的木板,接受贫下中农的公审,有的被枪毙。
对胡承绪的批斗一直没有发动起来,他仅仅是胸前挂个开明地主的小布条,在一旁站着。
家里的财产被充公后,不久,农业集体化推进,互助组、合作社以及人民公社相继来临。
在生产队里,作为前小学校长,胡承绪的力气不够,虽然尽了全力干农活,计工分时也只能算五分工,但他仍然感到满足,甚至有些感恩。
“你看,我就因为以前做了那么点好事,就没有被枪毙。
”他对儿子胡峻录说。
唯一的遗憾是,“早知会这样,不如早点变卖田地,免得拖累你们。
” 1964年左右,随着“四清”运动来临,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
这种由家庭出身带来的“拖累”,开始变得具体。
胡峻录的小弟弟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严州中学,却因出身而无法被录取,抑郁之下生了胃病。
程德华小学毕业那年,中学不对地富子弟开放,只好回高级社放牛。
“***”开始那年,他与村里一个贫农的女儿相互有了好感,却因为自己的富农出身而被关了一天。
“五类分子”的粮票要溢价购买,普通人可以分一斤,他们只有八两。
作为教育贫下中农的工具,他们有事没事就被拿出来批斗一下,“杀鸡给猴看,我们就是鸡”。
程德华的心里很苦,“他们(父辈)地主富农是他们的事,而且田已经分掉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当成美国黑人一样看待?” “我们就像被压在大石头下面,看不到希望。
不管你做得再好,成分差的,就是差的。
”翁志渝说。
五 “苦人”的日子看起来远远没有到头。
被征用的民工不发钱,由水库发工分票,回到大队算工分。
翁志渝原来学过打炮工,算得上技术工种,工分可以高一点,但因为地富子弟的身份不让干,只能干体力活。
他并不缺力气,两个人抬几百斤的东西不在话下,可政治上的歧视让他受不了。
贫下中农每天可以搞“三忠于”向毛主席献忠心,地富子弟没有这个资格,只能对着毛主席像低头弯腰“三请罪”。
“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有罪的。
”他沮丧地认识到。
“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每天早上,《东方红》在工地大喇叭里准时响起,就像开工的号角。
过了一会儿,开始播《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翁志渝老觉得这两首歌有什么不对劲,“刚说有大救星,又说没有救世主,到底有没有啊?”他文化不算高,回到梓里后,却仍沿袭了部分城里的生活习惯——订报纸,1.2元一份的《浙江日报》,抵得上他上山砍100多斤柴能卖的钱。
那时候全村只有大队部和医疗室有报纸,他家是唯一一家私人订阅者。
这也成了村里人看不惯的细节之一,“地富子弟还看报纸,是不是看老蒋什么时候反攻大陆啊!”底层的生活体验,加上对于阅读的坚持,让翁志渝对于这场革命有了自己的思考—— 1958年到1961年,人民公社化的时候,是抓得很死的,什么都没有。
家里连只鸡都不能养,连点菜都不能种,别说粮食。
收割粮食的那几天是有饭吃的。
但稻子一收上来,第一个任务是缴公粮,叫征购粮,这两项先要完成。
然后多下来的,按口粮分。
男人18岁以上的,是每年520斤毛粮,妇女只有480斤,夫妻1000斤毛粮。
把大头都交给了国家,自己只剩下这么一点粮食,根本就不够吃。
后来刘少奇、邓小平提出“三自一包”“四大自由”。
1961年就开始放了,好一点了,当时可以开荒种地了。
自己到山上开荒,种几担苞米,种一点番薯,我们这里叫“北京粮”——都以为是中央的政策,后来刘、邓被打倒了,才知道中央对这个是批判的。
可没有刘少奇、没有“北京粮”,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吃不饱。
我当时17岁,刚刚回梓里来,那时候还可以跟贫下中农子弟一起玩,经常一起做些荒唐事:谁家的水果好吃,去偷;哪里的苞米好吃,去煮了吃;哪家的老南瓜好吃,去摘了吃。
不是好吃,肚子饿啊。
到1964年赫鲁晓夫上台,中共搞“九评”批判,“九评”我也看了,赫鲁晓夫说,土豆加牛肉,就是社会主义。
这是提高人民的经济生活,怎么会是修正主义呢?歪了才要修正啊。
修歪才不好,修正有什么不好? 在工地上休息的间隙,翁志渝常常会将类似的思考,与同样被孤立的地富子弟分享,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大家在这个小圈子里互相发发牢骚。
聊到兴头上,程德华提出成立一个生活互助小组,“谁家有什么事,也好凑点钱相互帮衬一下”。
在得到大家的认同后,他进一步建议:“胡峻录最早结婚,比较老成,可以当组长,我写写画画比较灵光,可以当副组长,有个人情往来,也好记个账。
” 六 水库修完后,被抽调的民工又回到了村里。
此时,“***”进入了深水区,村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派别,针对地富分子的又一轮清算开始了。
首当其冲的是大地主胡峻录家。
他家原来的土地被挖下去好几尺,“查变天账”,但什么也没有挖到。
于是红卫兵把他爷爷奶奶坟头挖开,拉出尸骨,查看有无金银珠宝——当地有个说法,有钱人家在亲人死后要放一些金器在死者嘴里陪葬。
对于他们而言,批斗已经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翁志渝的父亲翁荣贵,有一次去公社办事,看见胡峻录缠了小脚的母亲正在挨斗,胡的弟弟胡峻德推着独轮车在台下等着。
翁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胡峻德答:“等批斗完了,接我妈回家。
” 那时,胡峻德正在追求翁荣贵的女儿,翁本来有点不大同意。
此事过后,翁下定决心将女儿嫁进了胡家。
翁荣贵自己也是被批斗的对象,他在刚被斗完“滚下台去”以后,回到家往往还能吃两三碗饭,再挑着扁担从人群中走过。
“你问我害不害怕?说真话:无所谓。
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来割,割了也正常。
”胡峻德说。
1968年6月的一个早上,翁志渝有点不大舒服,早上***点钟才起来,闲晃到胡峻录家,胡的母亲招呼他吃了一点麦饼和稀饭。
回来经过大队部,看见门口写着两条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坚决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
大队一个红卫兵和一个民兵连长叫他,翁进去后,被扣起来关了一夜,没有说明原因。
这一夜他什么都没想,“红卫兵扣人很随便,连对待贫下中农都是如此,何况我这样的地富分子”。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批斗会已经准备好了,在离大队部四五十米外的梓里学校操场。
翁被押过去“坐喷气式”:人跪在地上,两个人在背后反剪双手。
下了台,翁志渝一伙人被五花大绑,送到河村公社的空房子里关了起来。
每人一个房间。
“几个公社干部问我,你们都有些什么反动言论和反动行为,”程德华回忆,“我说没有,没有就打,但我确实没什么好交代的啊。
” 他17岁的弟弟也被抓到民兵指挥部吊打。
弟弟把被子撕成布条,搓成绳子上吊,幸好被发现并救下。
不过,两兄弟的先后被抓,让老母亲心如刀割,最终担忧而死。
程德华的小学同学张迪新就没这么幸运,程介绍他跟翁志渝认识,他借了一笔钱给翁。
案发后,张迪新也因此被连累、吊打,最后自己用被单搓成绳子上吊死了。
关了一段时间后,几个人又被送进了新安江看守所。
直到1970年宣判的时候,胡峻录和程德华才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名为“启蒙核心领导小组”的反革命集团案。
在判决书中,这个集团有20 多名成员,其中骨干是胡峻录、翁志渝、李春生、程德华等5人,其余都是曾与他们接触较多的表兄弟或朋友。
他们之中有4人死于审讯。
七 很长一段时间后,程德华和胡峻录都没搞清楚“启蒙核心领导小组”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无从得知翁志渝的处境。
公检法被砸烂的情况下,当时办案都以“公安六条”定罪。
公社干部傅炳辉拿出“公安六条”念了一遍,内容大致为“谁反对毛主席,谁反对林副主席,砸烂谁的狗头;谁反对红卫兵,反对***,砸烂谁的狗头……”云云。
翁志渝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言论每一条都够格,心想:“这下自己的狗头要被砸烂了。
”他冲李春生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几个是光棍,尽量我们来挑,照顾那些有老婆孩子的。
” 进入新安江看守所后,在笼子里关了十多个月,才有人来提审翁志渝。
审判员和记录员坐在审判台上,一个腰挎手枪的军管会军人站在他身后。
这是翁志渝第一次见到专政机关—— “你们有组织、有纲领、有纪律、有对外联系,名称有吧?” 我讲“没有”。
军人拿出手枪,用枪托“啪”地一下砸我的头。
开始不是很重,但不管轻重都是一个包。
一天,两天,三天,要么上午,要么晚上***点钟,我每天到这个时候就心惊肉跳了。
有时候上午躲过去了,就想,下午肯定逃不过去了。
其他什么都不问,就是问名称。
我讲:“没有名称啊。
”“没有”了就是一下,“没有”了就是一下。
我心想,这样打,不打死也要打成傻子,编也要编一个啊,不然蒙混不过关。
编什么好呢?复兴社?不对不对,那是绝对反动的。
反共救国军?不行,要枪毙的。
这个时候,他们又催了:“你到底想好没有?”我说,我想一下。
他们立马态度都变好了,说“你好好想”。
我讲:“启蒙。
”其实第一天在笼子里我就想好了。
因为这两个字比较中性,不是绝对反对共产党的,也不是绝对拥护国民党的。
我权衡了很久。
军管组的人不懂,问:“启蒙是什么意思?”我说:“小孩子,五六岁六七岁没念书,去学校受教育,叫启蒙,就是不要懵懵懂懂。
” “那你这个启蒙是什么意思?”“每天唱大救星,但国际歌又唱没有救世主。
” “那又怎么啦?”“启蒙就是不要搞迷信,不要搞个人崇拜。
” “咣当”一下,哎呀,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还疼。
“你这家伙真反动,枪毙你!” 我想,枪毙就枪毙吧,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枪托又是一下,“回笼子里去反省”。
翁志渝当时违心承认,有一个背景:1970年,林彪开始对现行反革命分子搞“一打三反”,提出“抓一批、杀一批”。
在看守所里,他曾亲眼见到一个叫鲍运华的死在了里面。
鲍是贫下中农,当过兵,转业回来在建德客运站工作,有个叔伯弟弟,在夜校教书的。
据说是搞了个反革命集团,叫劳动党。
“他们的案子刚审结,现在要结我们的案子,上面任务压下来了。
”翁回忆说。
问到了想要的内容后,审判来得出奇地快。
翁志渝、李春生15年,胡峻录、程德华10年,两人作为首犯,直接被送到了衢州十里丰农场。
因为适逢林彪提出“就地改造”——“放在农村里看得见、斗得到”,判决后,程德华得以回到大队跟老婆孩子一起生活。
他在生产队干活,但没有工分,仅给本人一点口粮。
这样做了一年多,林彪摔死的消息传来,说过的话自然也不再作数,程德华被送到了十里丰。
但没过多久,他发现,这里有很多比他还冤的人,连贫下中农都进来了,心里就平衡许多。
农场共有六个大队,每个大队下都有若干中队。
胡峻录在四大队的四中队,翁志渝在四大队的二中队,两个中队各有近200名反革命犯。
他去上虞城里卖小猪,卖完后在街上看了看大字报,看见一条标语,“打倒刘少奇,毛主席万岁”。
他自己写了一条相同内容的标语,但把两个人名调换了一下。
他被判了死缓。
他所在的中队是“官僚队”,押着很多国民党官员,有三个国军中将,其中包括浙江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陈兼夫,他在解放杭州时曾率部起义。
而在胡峻录所在的四中队,关着浙江美院国画系主任王流秋。
王的父母是泰国华侨,他因为受进步思想影响去延安参加革命。
“***”时,红卫兵批斗知识分子,他被吊起来打,吃不消,打算投奔泰国的亲戚,却在边境线被抓了回来。
他被反革命叛国投敌罪,15年。
劳改的生活虽然很费体力,但基本的伙食可以保障。
即便是监狱,也是国家体制的一部分,每个犯人每月有七块钱的伙食标准。
那时去部队当兵,每月的津贴也不过九块钱。
十里丰所在的衢州龙游一带,是浙江最贫穷的地方之一,相比之下,他们的生活比毫无保障的当地农民略好。
胡峻录是油漆工,经常被队长当成礼物差遣去给他的亲戚朋友漆家具。
一般晚上出去工作,白天回来睡觉,虽然没工钱,但能混点吃的。
翁志渝在杂交水稻实验组,负责看守稻苗和放水。
两个工种都必须在农场外完成,他俩过得相对自由。
进去的第六个年头,传来了毛泽东去世的消息。
除了样板戏之外,农场开始放一些《十五贯》《林冲雪夜上梁山》这样的“毒草”电影,都是些沉冤得雪的民间故事。
报纸上也以宣传“学大庆”代替了“学大寨”,区别是,前者是邓小平提出的,后者是毛泽东提出的。
这些信号都被敏感的狱友作出解读:“我们要出去了。
” 翁志渝这一年升为大组长,某天,他开着拖拉机去总厂部运砖,路上看见一个女人挎着大包小包来探监。
他停下来问,找谁?对方回答,找四大队的王敬。
王敬是建德县革委会主任。
九 “小劳改,平反了没有?回去还是留场?”1979年,已过而立的翁志渝在农场外干活,当地一个读高中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问他。
“留场你嫁给我好不好?”“好!” 姑娘所在的当地生产队,日子过得很苦。
有时候翁志渝改善一下生活,在看水稻的小屋里做点肉吃,他们看见了眼红,“劳改又吃红烧肉了”。
女方舅舅来跟他提亲,但最终没谈成,姑娘要求翁给找个工作,不肯跟他回梓里生产队。
翁志渝在一年后,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父亲翁荣贵,60多岁的老人牙齿已掉光,看着像80岁。
即便是以地富身份在生产队,这位老人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个人才智,照顾好家里人。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翁荣贵带着两个儿子搞起了副业,做油桶。
父子三人每晚能做十几个,可以卖二三十块钱,相当于在生产队一年的收入。
后来翁荣贵利用关系,在村里率先做起苗木生意富了起来,村里有个年轻姑娘开始主动追求翁志渝,最终成了他现在的老婆。
当年的反革命集团案仍是一笔糊涂账,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告的密。
不过程德华一直对翁志渝心存怨气,他觉得,当年如果不是翁志渝交代的“启蒙”二字,案子顶多是个反革命案,不会有“集团”。
“可我们那时候已经被锁定了啊,锁定懂不懂?一定要你说一个的!”翁志渝争辩。
程德华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的脾气很大,三年前跟老婆吵架,一怒之下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
老婆受不了,带着孙女在外不归,留下残疾的儿子给他。
三个人在网上看到,江苏射阳有一个“***”冤案受害者得到政府赔偿,于是也写了材料逐级上访。
申诉状一度上交到了杭州市中院和浙江省高院,但都没有结果。
最后,镇人大主任拍板说,赔偿无能为力,但可以将三人纳入低保,每月可以有一两百块钱。
翁志渝却不买账,要求按照射阳案例的标准,按照每天120元的标准赔偿,并当场跟对方吵了起来。
镇里承诺的低保也因此断了念想,孤苦伶仃的程德华气得直瞪眼,从此拒绝再与翁志渝见面。
过年的时候,翁让儿子提了两瓶当地产的“五加皮”黄酒上门,程德华虽然收下了酒,态度还是很强硬。
徐星想摆桌酒促成俩老头和好,也被程拒绝了。
徐星喜欢用“荒诞”而非“残酷”来描述他的感受, 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于那种叫做“公平”的东西毫不关心。
知识分子和干部在纠错后可以平反,而农民在任何时候都是被忽略的对象,他们活得就像蚂蚁一样,他为此感到不平。
他在拍摄之前告诉受访者:“我没能力为你们平反,但至少我可以让更多人知道你们的事。
” “历史不是一个空泛的东西,是由细节组成的,就像长城上的砖,每一块都有自己的故事。
”就像一个时间侦探,他试图顺着线索,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进入历史的细部。
对于他而言,自筹资金、风餐露宿地“为历史留档”,既因为记录历史的责任感,多少也因为某种感同身受式的悲悯。
“你说,片名叫《革命扬起的尘埃》怎么样?”在去梓里村的路上,他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