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

1。

孙建蹲在地上,一手举着焊枪,一手举着面罩,专注地焊着一个精巧的弯件,徒弟大志蹲在一旁殷勤地打着下手。葛小炎走了过来,蹲下,认真地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干这个细活儿,冲他挑了下大拇哥,赞赏道还是咱孙哥,这么精细的活都能干得这么漂亮。孙建没理他,一直把最后一个点焊完,才摘了护脸罩,递给大志,抹了抹流到脖子里的汗水,瓮声瓮气地问有事啊?葛小炎使劲地拍了他肩膀一下,卖弄地说好事,大好事。孙建见他蛰蛰蝎蝎的咋呼样子,说有屁快放,我还有俩活呢。葛小炎不满地说瞧你这劳模劲儿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就那两个烂工资,还不能按时发到手,值得你这么卖命啊?孙建不吭声。工友们议论工资、骂领导骂厂子时他从来都是这种表情。

葛小炎亲热地捅了捅他,说我揽了个活,挺肥的,咋样,有兴趣不?孙建眯着眼对光仔细查看着焊好的工件,边问哪个村的?现在经济活跃了,周边的农村办起了好多乡镇企业,也叫啥铸钢厂呀构件厂的,但他们缺乏过硬的技术工人,一些技术要求硬的活做不了,就雇一下国营厂子里的老师傅替他们撑门面。这种事被厂子知道是不行的,帮着小破厂子挤兑自己,怎么说都是缺德。但是现在的人都缺钱,工人们就自己私下里揽点活,利用晚上、节假日挣点外快。今天孙建以为葛小炎也是又揽到了这种小黑活。

葛小炎不屑地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说给那些狗屁不懂的农民干活,干一天累的贼死给个五十六十的,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那俩钱刚从他祖坟里扒出来还冒热气似的,都不够看他们那个难受劲儿的,那也叫揽活?那是活儿揽你!他四下里贼头贼脑地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把脑袋凑近孙建,对着孙建的耳朵小声说这次可是个大活儿,肥活,是到外地,一家造船厂,人家需要焊工,一天一百,还是三天一结账的——人家要求也高,要六级以上的,掰着指头数数,咱厂够条件的算上你也不过四个。孙建刚想问那你也不够六级呀。葛小炎看出了他的疑问,嘿嘿笑着说咱是不够,可咱鼻子灵,能揽到活啊,又得意地晃晃头,这年头,能当领导的哪个是只会傻干活的?孙建斜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想这小子虽说有点吹,说得倒还真有点道理。他盘算着问到外地。得几天哪?几天?整整俩月呢!你就张开口袋可着劲儿地接票子吧。多长时间?当孙建确信是俩月时他的眼睛睁大了,看着葛小炎严肃地说你不是想钱把脑袋想肿了?俩月,咱自己厂里的工作呢?不干啦?再说,这么长时间不上班,找啥理由呢?就是头疼脑热请病假也不能这么整啊。

葛小炎看着孙建的认真劲儿,哈哈笑了,擂了他一拳,说瞧你这鳖龟样的老实劲儿,怨不得老是小组长不进步呢,就咱这三五百还不能按时发下来的破工资,有啥可留恋的?到了造船厂三五天就回来了;请假,啥理由不能找,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用别的,肝炎就成。听说你得了肝炎,我敢保证,厂里的几个领导见你肯定捂着嘴巴鼻子,一溜声地叫你歇个够!孙建说这个病多恶心人哪,咋能自己糟践自己呢,咱回来以后还能有人挨咱?。

葛小炎被他的前怕狼后怕虎劲儿搞得不耐烦了,说瞧你这小耗子胆!别人理不理咱有啥要紧?钱理咱就成呗。想想吧,只要出去转俩月,兜里就能揣回来一沓咔咔响的老人头,编个肝炎算啥?只要能挣到钱,奶奶的,艾滋病我都敢往自己身上扯!葛小炎又往孙建跟前再凑了凑,说你知道马玉涛在干啥呢?那小子才叫贼呢,人家才没在家里乖乖养病呢,借着工伤的名早就在外揽私活奔小康呢。孙建猛然想起还真是有几个月没见到马玉涛了。那小子年初的时候说防护罩坏了,电焊时被刺伤了眼,老流泪,就歇起了病假。因为是工伤,工资还照拿。孙建还以为他在家無聊地打麻将呢,听葛小炎说起,才想起是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孙建离还热乎的焊件稍远些,掏出烟,让葛小炎葛小炎看看烟牌子,不客气地挡了回去,这破烟,是那些退下来晒墙根儿的老家伙们吸的,还好意思让人。孙建没理他,自己点了根吸上,眯缝着眼看葛小炎。看这个家伙提到钱时血红的眼珠子,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这个龟儿子葛小炎,还又是乙肝又是艾滋的,是真能豁出去啊。

停了几分钟,见孙建还没个明确的话,葛小炎不耐烦了,说你到底去不去啊?没见过你这么肉的人,到嘴的肥肉还怕烫的。孙建想了想,说这事可不是小事,我得回去和老婆念叨念叨。葛小炎站起来,失望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屁股上的土摇着头说你呀你呀,完了完了,这辈子就在贫困线上垂死挣扎吧。又不死心地叮嘱一句:跟嫂子好好合计合计,咱可只是个工人,钱那个妓女可不是随时往咱身上靠的,过了这个村,就怕你想通了也没这个店了。说完就走了。

孙建想这是小事?不拿老婆当借口拿啥当借口?他对在一旁一直听着一言不发的徒弟说你看师傅该去不?大志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说要说,活是挺肥的,可是……可是……我也说不好,还是您自己拿主意吧。孙建看了徒弟一眼,戳了他脑门子一下,笑着说这么年轻就这么鬼呀?我们年轻时哪有你们这些花花肠子啊?大志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志正在追求孙师傅的女儿二凤。

还没等孙建详细地把事情的枝枝叶叶、前因后果和老婆马丽掰扯明白,马丽只听了个大概,主要是听清了干一天给一百,而且还是三天一结现金的,就一迭声地说去去,这么肥的肉自动跑到嘴边干啥还让它溜掉?这年头啥都有假的,你就是说肝炎估计当真的人也不多。孙建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

孙建犹豫了半天,还是嗫嚅地说我是那啥,劳模啊,这样做,等于欺骗组织,传出去,这好吗?马丽不吭声地看着孙建,像是看一个怪物。孙建给看得心里不自在,说咋这样看人呢,吓人胡拉的。老婆环顾了一下四周,慢慢地说二凤不小了,都二十三了,眼瞅着该出阁了,人家要来看看家啥的,咱这家……孙建没抬眼皮,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闭着眼他都能数出来都有些啥,家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立柜和一张饭桌,就没啥数得着的家具了,冰箱电视也是灰秃秃的旧物件。他嗓子里轻轻咕噜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啥。

孙建父亲正在里屋睡觉,翻了个身,就嗨嗨地咳上了,一声一声地撕心裂肺。孙建过去给父亲拍了拍背,父亲醒了,索性坐起来,咳得通红的脸稍稍褪了些血色,说你们说啥呢?。

马丽说爸你得到医院看看去了,总是这么咳法,哪受得了啊。

老爷子拿过痰缸子,往里面吐了口浓浓的黄痰,说还看啥,都一把老棺材瓤子了,等着蹬腿拉倒。

马丽不再理会公公,转过身来对孙建说咱闺女,挺大个女孩子,在家待业,让她去见对象,一问家庭咋样,三代都是老工人,人家连个手机号都不肯留,多伤孩子自尊哪;再说我,刚四十出头,正是应该穿两件衣服的时候,可口袋里瘪的,见了一百块钱的衣服心就打哆嗦,快蹦出高血压来了……老婆还要往下叨叨,孙建不耐烦地把脸背了过去。老婆就是个痨话篓子,只要找个由头一打开,陈芝麻烂谷子的废话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任谁也受不了。

孙建嘟囔着说只问你去不去,你啰嗦这些有啥用?不说别的,咱闺女咋没人要啦?大志不就在……没等他把话说完,马丽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大志……大志这孩子是不错……可跟了他,以后日子还不是……孙建往后仰了仰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舒服些,晃了晃头说这样的人知根知底,找这样的人过日子心里踏实。马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跟我扯这些不着调的,咱说正事!一天一百,两个月就是六千块钱呢。

孙建的父亲听见他们议论外出干活的事,哈喇着腰走进来,说吭——吭吭——咱不能去,打你爷爷起就是劳模,后来我是,你也是。我当劳模那会儿,吭,有一年还到北京受到过周总理和刘少奇的接见呢,你们现在当劳模这么风光了,可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呀——吭,吭吭,连劳模都不给公家干活出去揽私活了,这厂子还叫厂子吗?工人还叫工人吗?马丽扭了一下身子,又转过来冲着公公低声道,你老爱翻老皇历,告诉你现在世道变了,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劳模……劳模——你还是到医院看看你的咳嗽吧。

0 次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