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经济学(组诗)
张远伦。
无法计算的幸运。
在白晃晃的冬日水田中捡到一枚软壳鸟蛋的孩子。
是被白鹤选中的幸运儿。
这概率,就像这个孩子到了中年。
被一块飞石击中。
没法计算。
而他相信这神赐一般的馈赠和痛苦。
是必然的。
别去计算命运,孩子。
变 脸。
一只小小的灰雀,振动翅膀,张开尾羽。
极限舒展,像极了孔雀的开屏。
我从未看见过一只小鸟这样乖张。
仿佛面对一个炫技的爱情世界。
当我企图拍下它。
它却倏忽隐匿在一丛三角梅中。
我似乎看到了它哀婉而冷峻的眼睛。
仿佛面对一个杀戮的世界。
信步而走,而后背被瞄准的感觉。
使我相信一只鸟,也有突然的恨意。
现 在。
我所说的现在。
是无限趋近于零的时间。
小到让我紧张,恐惧。
我在你那里有两个现在。
一个叫死,一个叫醒来。
现在,我停留在你的现在上。
像蒲花停在瞬间,苇花停在须臾。
怀抱大白菜的女人。
河堤上,一丛一丛的芭茅花开了。
我跟着它们的飞絮。
往上游走。
我不知道风为何要逆流吹。
当我走到河流大弧度的转弯处。
迎面走来一个女人。
怀抱一团大白菜。
像怀抱着白白的婴儿。
那般小心而又温情。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仿佛只有她才应该理所当然地。
出现在安静的黄昏里。
那张脸,黧黑。
宛若一面吸光器。
并黏着几片茸茸的芭茅的飞絮。
住在镇上你会有这样的错觉。
你会觉得石桥是天然生长的。
与人全无关系。
你会觉得水也有了影子。
一条河形容了另一条河。
叫一声全数变成萤火。
你会觉得石板街全是岔道。
信步走去都会进入遗忘。
你会觉得镇上的人从未失败。
而你来,你就是第一个失败的人。
洗红薯。
你一定不信。
她牙齿掉光,眼睛凹陷,身形枯槁。
她的父亲九十三岁,十六岁昏迷过一次。
被差点掩埋,誰知活过来后。
竟然出奇地长寿。
成为村里有生命的时间标本。
也是我的母亲。
作为时间的骨血,我知道。
我们的先祖是永恒。
也这样蹲在老桥头,安静地。
和儿子一起,洗红薯。
铁匠铺。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铁屑像是烟灰。
发白,和别的铁格格不入。
而之前,我心里的铁匠铺。
仅仅是一个元素周期表里的局部。
那个极不情愿地打开门闩的老人。
睡眼惺忪,似乎刚刚从火焰里醒来。
缄口无言。
仿佛刀锋和铧口,都与他无关。
不管我是利器还是钝器。
也不管我是三角铁还是方块铁。
更对我散落成屑。
视而不见。
这样的早晨铁匠铺是温暖的而沉静的。
让我不愿离去。
似乎还有一些卷曲,需要重击来校正。
也似乎还有一些空洞。
需要光芒来填充。
最后我也没能看到炉火升腾和铁花四溅。
他略带羞赧,无可炫耀。
似乎像是二十年后的我。
平湖秋月。
想要一湖水,作被单。
让我得其所。
并深刻地领会荡漾。
云朵变成蛋白质,从三点水里穿过。
有一点稍作避让。
便成为我生命里,意外的顿笔。
当我读出“平”。
后面的三个字就兀自摇晃。
至于恍惚,至于假设。
平,就够了。无需湖、秋、月。
无需名噪天下的完整。
我就约等于一个残缺的字符。
任何补充都是伤害。
西湖的形象被浓缩成我这首诗的标题。
让我暗自心惊,继而。
绕道而过。石碑亦正亦反。
镂刻就是叙事。
月亮浑圆,方懂得裹挟大湖。
是怎样的一种亏欠。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