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倾听爱情的涛声
谁说城市摊开了它孤独的地图,我就找不到你等我的地方? 蝉在午后憋足了劲地叫,窗前那棵凤凰木已是繁花似锦,红彤彤跃进眼帘。
略带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白色窗纱凌乱飞舞,那些细碎优雅的离枝花叶趁机入侵我敞开的房间。
拂去掉落在信纸上的点点残叶,我坐在藤椅上,第三百六十五遍阅读林哲写给我的最后一封情书。
这封信,我每天必读一遍,像是虔诚的信徒默颂经文。
只有这样,我才坚信他始终爱着我,虽然在整整一年里,再无他的其它消息。
他到底怎么了?仿佛在这座蔚蓝色的城市里彻底蒸发。
我询问过所有的我们共同的朋友,没有人知晓他的踪迹,每个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默默地摇头。
他们认为我应该知道的,连我都把他遗失了,简直匪夷所思。
是的,我是他最亲密的爱人。
他如是说过。
他还说等我从英国归来,要和他一起在厦门生活。
当年高晓松流浪到此地,不也曾经有过浪漫插曲?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还有整天播放着“爱你,爱你,爱你……”的收音机,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叹息……那白衣飘飘的年代,又怎会让人轻易忘怀? 林哲是美术系的学生,油画专业。
我学的是国际金融。
本来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但机会毕竟是人创造出来的。
那天,我在三家村学生活动中心淘旧书,看中一本《比亚兹莱插画集》,却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买。
这时候,书的主人,一个身材高大、眼睛明亮的男生有些腼腆地跟我商量:“做我的模特吧,这本书可以送给你。
”他,就是林哲。
做模特?早就听说美术系的男生泡MM惯用此法。
我脸上一片飞红,却鬼使神差地点头了。
可能是因为他眼睛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吧,深邃,却又温暖,像暗夜里荡漾在海面上的星光。
于是,我们开始交往了。
像每一对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情侣那样,我们徜徉在凤凰树下,漫步厦大一条街,感慨人去夕阳斜;到南普陀寺院,听着耳机里黄耀明的《四季歌》;看放生池上的荷花初开了;登胡里山炮台,眺望对面的金门岛;数沙滩上浪花一朵朵…… 快活不知时日过,在大学校园里,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期所有的激情。
临近毕业,也就是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刻。
我早就知道他是厦门本地人,可他一向对自己的家庭讳莫如深,我也不好问起。
这回终于可以揭开谜底了,我又兴奋,又紧张。
闽南习俗很多,好像还特别讲究,我生怕触犯到什么禁忌,让未来的公婆不欢喜。
一路上,不停地问他:该带什么礼物上门?该怎么称呼家里的长辈、小辈?要不要主动做些家务?林哲微笑着说:“傻丫头,既来之,则安之。
担心那么多干什么?” 坐公共汽车到了轮渡,我才知道他家就在钢琴之岛――鼓浪屿。
在渡船悠长的汽笛声中,我们登上了这座建筑风格中西合璧、自然景观精致美丽的小岛。
不急着到他家,我们先去游览了日光岩、淑庄花园,在蝴蝶博物馆欣赏过缤纷彩蝶之后,到郑成功塑像下拍了几张合影。
缓步漫游的过程中,林哲给我简单地讲述他的身世:原来,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是由母亲抚养大的。
母亲是个要强而又能干的女人,靠做水产生意起家,如今在当地商界已小有名声。
他是独生子,母亲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还想送他去巴黎继续深造。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毕业后我只想踏踏实实找份工作,然后我们结婚,开开心心住在一起。
”林哲讲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着,脸颊发烫。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表情淡漠的女人,动作有些僵硬,说话带着浓厚的闽南口音。
凭直觉,我就感到她不易相处,顿生敬畏之心。
吃饭时她先问了我的家庭状况,以及今后的打算。
然后说:“林哲是要出国的,俩人分开久了,保不定哪方会变心。
”她语调平淡地说。
我沉默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林哲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我想他会跟母亲谈判。
我不说话,她也不言语,俩人静静地坐在庭院里,任桌上的功夫茶凉去。
局面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我随意找了些拉家常的话题。
不知怎的,问起了她的名字。
渔网的网,市场的市。
” “这个名字好有气魄,网罩住整个市场,难怪阿姨的生意做得那么好!”我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她冷哼一声:“不敢当,没你想象的那么意义深远。
你不知道么?网市的闽南语发音是mon qi,就是随便抱来养的意思。
我只不过是林家的童养媳,人低贱,名字也低贱。
” 后来我才得知,林哲父亲是在家里长辈的央求下才勉为其难地娶了他的母亲。
在林哲出生之前,他就去了欧洲,从此音信全无。
林哲母亲始终为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怀,认为丈夫是瞧不起她才抛弃这个家的。
她要把林哲送到巴黎,多半也是为了向丈夫证明:没有你,我一样能把儿子培养出息。
那天告辞的时候,她连“下回再来坐坐”之类的本地惯用客套话都没讲,只是站在门口,冷冰冰地挥了挥手。
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家。
世态无常,万事难料。
想不到毕业后出国的人并不是林哲,居然是我。
我很清楚,林哲之所以想留在厦门,是因为本地一家企业已经接受了我,他希望和我走相同的生活轨迹,不离不弃。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想去巴黎?那是艺术家的天堂,可以让他尽情挥洒才华,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只是担心走得太远,会失去我,会让我在等待中枯萎。
所以,当定居英国的姑妈体力不支,要我过去帮她打理那家小贸易公司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林哲,他也欣喜万分,当时他正为了此事跟母亲争得焦头烂额呢。
姑妈办事效率极高,拿到毕业证书的当天,我的出国手续也已办妥。
林哲递交了申请表,在等待巴黎艺术院校的回复,因此要迟些时候才上路。
他把我送上飞机,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很快过去找你的。
” 可是两个月以后,林哲却在信里告诉我:母亲在一项风险投资中赔了不少钱,目前处境困难。
当时,我的第一念头就是:回国,回到他身边。
但是做人总不能那么自私,姑妈辛辛苦苦把我接到这里,她公司里的状况我又渐渐熟悉,刚刚能帮得上忙。
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太不负责任? 林哲也劝我别急着回来,以他闽南男人特有的大男子主义,绝不容许我此刻陪他受苦。
”他在越洋电话里对我说。
三年,多么枯燥而又漫长的三年!我天天掐算着日期,想象重逢相聚的欢喜。
头两年,我们书信不断,电话也打得很勤。
我们两个都是标准的恒温动物,并未因分离时间太久就日渐生疏,冷淡下来。
真的,在林哲突然失踪之前,没有任何异常迹象。
寄给他的信件被退回,说是住址已迁移。
打电话过去,说是用户已停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急如焚,无奈远隔万里,查不出个所以然。
那封信成了惟一的线索,我反复阅读它,只觉得字里行间渗透着爱的气息,完全没有断绝关系的前兆呀? 终于熬到与姑妈约定的期限,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厦门。
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林家寓所铁门紧锁,据说抵押给银行,已经有两年多没人住了。
鼓浪屿的钢琴普及率,几乎可以跟音乐之都维也纳媲美。
黄昏时刻,寻常院落传来琴声如诉,伴随浪涛拍岸,令人回想起静谧往事。
独自漫步在碎石小径上,我不禁黯然神伤:林哲,你到底在哪里? 这时,姑妈探听到一个惊人的秘密:林哲父亲根本不是故意遗弃他们母子俩,他因患有先天性疾病,才不愿娶对自己痴心一片的林网市。
后来不得已结婚了,他想应该治疗好身体才对得起家人,于是来到欧洲求医。
谁知手术失败,他变成严重残疾。
他生怕拖累妻子,索性躲在法国乡村隐居起来。
“据说林家男人有一半的几率会遗传此病,发病后的症状是视力逐渐衰退,直至双目失明。
”姑妈说。
我想起林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假如我不能给你幸福,我留在你身边何用?”天哪,我的林哲,目光温柔似水的林哲,他会不会是因为得了病才故意避开我?像他的父亲对待所爱之人那样。
根据这条线索,我寻遍了市区眼科医院,终于查到林哲的下落。
这个傻孩子,他果然患了眼疾。
他以为眼睛看不见了,就不能实践自己的诺言?我们说好要生活在海边小屋的,在能够听见涛声的地方,共筑爱的小巢。
他吃惊的是我居然能够找到他;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已经有好转迹象,可以辨认出我的身影。
“我本想等到眼睛完全好了,才找你的。
”他呐呐地说。
我紧紧抱住他,任眼泪流淌。
林网市,我那个倔强的婆婆,她听到林哲父亲的消息之后,立刻奔赴法国。
“如果不能把他接回来,我就赖在那里不走。
他欺骗了我这么多年,我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她以一副女强人的姿态,咬牙切齿地说。
我相信,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谁说城市摊开了它孤独的地图,我就找不到你等我的地方?只要用心聆听,总会体味到爱情在金色沙滩上轻轻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