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二题

风雨潇潇鱼山

美丽的鲁西大平原在爽人的秋风里展开辽阔的胸襟,母亲般慈祥和宽厚。表面上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然而,这一片平凡的苍茫,却化生着人类历史的风风雨雨,谱写出神州大地辉煌的卷页。古往今来,多少龙的传人诵读它凄壮的故事。田野上,每一丝风都是一首古老的民歌,唱诉着人类遥远的文明与理想;每一滴雨都是一章不朽的诗篇,饱含着人类最初与最终的情感。千百年来,人们神往这片土地。这里属于黄河冲击平原,她是黄河的女儿,黄河哺育她长成。这里有丰富的龙山文化遗迹,她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她养育了华夏文化,历史就在她怀抱里长大。而且,在她温柔的臂腕里,还熟睡着一个曹魏时期命运多舛的王子,六朝以前,屈平之后天下最有才气的文人。

平原的尽头,在黄河的岸畔,在一片烟波飘渺中里,有一个小小的山丘。虽然它是泰山的余脉,却被大河生生割断,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孩,远离父母和兄弟,孤零零地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凄惨惨地低吟着一曲人世间哀壮的悲歌。尽管它有无涯的怨愤,但是,毕竟获得了他乡的深情。它早已属于这片黄土地。这里丰饶的水土给它注入了无限生机,这里儒雅的风化激发了它饱满的灵气。它已经成了一座空前绝后的丰碑。它就是鱼山。一千七百多年前,建安文学的领袖,后来领衔东阿王的曹植子建就安息在这座山上。子建有八斗之才,单凭这一点,鱼山就可名贯古今。

深秋的一天,我瞻养了它。

其实,生活在这方土地上,很久以来我就想到曹植墓凭吊一番。时间总想选在秋天,最好是一个阴雨的日子。据说雨中观鱼山更有一种神秘和诗意。鱼山是山,是墓,是曹植的诗魂,我愿洒一捧眼泪化秋叶秋雨,遗满山的同情与悼念。但是,每每启程又心意徘徊,总怕鱼山那凄冷的云雾袭我一腔装不下的愁绪,总怕鱼山那憔悴的落叶打我一身载不动的伤感。中学时代喜欢看莎士比亚和易朴生的悲剧,可这些年我害怕看任何人的悲剧,我是一个同情心太强的神精衰弱者,心里承受不下任何一个人的悲哀。曹植一个悲剧人物,他的幼稚与善良被历史撕成残酷的悲剧情节,一向使我非常感伤,而那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的山峦,虽然是一场悲剧的结束,却更令我感觉到悲剧气氛的沉重。可是,心愈忧,情愈切,那天我终于耐不住对诗人的景仰与思慕,立时决定拜谒鱼山。欣慰的是,那日梅雨乍歇,天光初睛,原野上薄寒卷雾,落木潇潇,风声哀婉。尽管是一派生命枯寂的景象,恰倒也是一种庄严肃穆的情调。

一说去鱼山,我的同事刘朝阳同志愿同前往,他原是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鱼山就在他的家乡。我们先到东阿县城,县委办公室付衍栋主任和其他两个同行一定要陪我们活动,并约来县博物馆的刘馆长。刘先生是鱼山通,曾出版过曹植墓葬研究专著,由他引导我们了解鱼山文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带我们参观了东阿博物馆,那里陈列着丰富的龙山文化遗物和曹植墓发掘品。这一切都说明,鱼山地区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未临鱼山,我们精神上已经激发起了强烈的神圣感。

古时的东阿水土肥美,盛产桑茧,《后汉书》说“其地出缯缣,故秦王服阿缟”,曹植得封东阿,也是因了这里土地肥沃宜于农桑之故。他在《社颂序》中写道:“余前封鄄城侯,转雍丘,皆遇荒土。宅宇初造,以府库尚丰,志在缮宫室,务园圃而已,农桑一无所营。经历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圣朝愍之,故封此县。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地。”曹植东阿是魏太和三年即公元二二九年的事情。比之前几次的封地,东阿算是经济条件最好的了。他在《迁都赋序》中道尽以前的苦况:“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无继。”初来东阿曹植认为是得了皇恩的惠泽,随呈了《转封东阿王谢表》,比照了东阿与前的情况:“臣在雍丘,劬劳五年……然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况乃转居沃土,人从蒙福……”。可见他对迁徙东阿还是比较满意的。

早年曹植一个多才多艺的贵公子,能出言为论,下笔成章,因此,深得曹操宠爱,几次动念把他立为太子。他为人坦率真诚,多受朋友拥戴。但是,正是那场太子之争,与曹丕结下了怨隙,后来处处倍受打击,以至终生抱利器而无所用。传说曹丕为治罪曹植,令在七步之内作一首诗,不成则行大法。由于“生乎乱,长乎军”的原因,曹植对战争和治国也有相当的经验,发表过一些颇有见地的国事建言,他的用人观点虽因曹丕父子的猜忌和对他一班诸侯囿于防范而流废,但政权很快落入司马氏手里的事实,却看出了曹植的富有政治远见。曹丕在世之时,曹植一班诸侯遭流放似的放任,因禁防雍塞,各各互不往来,郡国徒有虚名,兵人多属残老,而曹植每被流徙贫疲之地,生计维艰,终日汲汲无欢。他就国东阿,实为承蒙其母卞太后爱怜儿子的一片苦心,而且这还是在文帝曹丕驾崩之后,若乃兄在,怕子建不会有这般的福份的了。

事实上,曹植徙任东阿王政治命运并没有得到改变。他屡屡向明帝表白扶主治国的心迹,甚至愿率兵从战,建一番英雄事业。但是,曹睿心胸狭隘一如阿父,并不理会这位“皇叔”的陈情,曹植也只能“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唯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他彻底失望了。在着意以诗赋留名的同时,他心系鱼山。据《三国志》记载:“植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遂营为墓。”决意在此了结一生。

鱼山东阿县城东南二十里。我们一路谈着曹植的诗才与遭际,用不多久,车子便开到了鱼山脚下的浮桥上。为了开发鱼山资源,最近当地政府组织人们在黄河上架起一座跨河浮桥,不仅繁荣了地方经济,而且接通了两岸山脉的通道,使原来孤独无援的鱼山归于群山的怀抱。

曹植时代,这里还没有黄河,那时鱼山之南有一道清河。黄河经过许多次改道,才形成今天的走势。悠长而壮阔的黄河,要数它下游的一段最为雄奇可观,这里河湾众多,水面宽广,水势浩大。黄河绕经鱼山又是众湾之中最可观处。溯流望去,天光水色一览满目,金黄色浑圆的太阳,半悬在辽远迷朦的山头,浓浊的河水向四处漫溢,乍一看,如卷地黄风迫然袭来,细细观赏,河水或急或缓,或抑或扬,时而放浪恣肆,时而悠然迈步,若有天波灵息,极尽大河风范。再看桥头两岸,苍山巍峨,岩崖壁立,如缚龙之腕,顿令河水一改先前散漫脾性,掀动万千怒潮,喊杀四起,如万马奔腾,咆啸而至,待冲出关隘,折身向北急湍而下,直赴沧海。其势之雄,其音之壮,令人心惊魄动。望着这一片汹涌的风涛,不禁使人眼界大开,心旷神怡,豪情奋发。天地之大莫过于人们的心境,眼前这一番景象,任谁都会产生一种超然世外之感。

山川之属,气候多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天色却渐渐地变得昏暗,一抹夕阳严严地被云雾挟去了。云雾纷纷扬扬从近处山顶上向下扯落。秋风裹着湿冷的寒意猛烈地吹来,似乎要把那苍黄的水色刮地揭起,整个大自然正酝酿着一场风雨。我仿佛觉得脚下的流水在迅速地向四周弥漫,身体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悬在空中,并不落下,任浪涛的驮载,任狂风的飘摆,意犹入梦,心无主宰,昏昏然不知所去。而此时,清冷的雨滴已经潇潇洒洒地打湿了我们的衣衫。

此情此景,我似有所悟,莫非鱼山有灵,不然如何成就我一次美行?以前总盼秋雨随往,初来时因天色晴朗,正有一种遗憾萦系心头,现在一到鱼山竟雨从天降,真是天随人意。我欣喜这突来的秋雨成全了我多年的心愿,正揣想那造化之工是怎样的圣明,却已在众人簇拥之下跨上堤岸,登上鱼山,拜立在曹植墓前。

曹植墓在鱼山西麓,从正面看这是一个年深日久的农家似的小院,两扇古旧的木板门,一面青砖高筑的围墙。这里是陵穴的门户,深锁在峭崖苍树之间。其实鱼山就是一座天筑的曹植坟茔。当护墓人打开板门,我们走进一个小小的天井,再往里处,便是幽深的墓室。昔年的随葬品现今被博物馆收藏,只有这阴森森的洞窟散发着一丝淡淡的土漆味,还让人联想到历史的久远和诗人如影如形安然长眠的神态。

走出洞穴,我们沿着崎岖的小路寻觅着曹植的足迹攀上山顶。环顾山下,一方田畴万顷,一方群山连绵。云烟飘忽之间,近处黄河北去,远处泰岱东来,黄河和小清河两流在此交汇,山光水韵,田林参差,鱼山虽小,正可呼纳四方声气,汇萃八方精华。

山上有读书台、闻梵处等八大景观,民间有曹植会鱼姑的神话传说,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赏赞。据传由于心情长期苦闷,曹植东阿不久便患了一场疾病,多方延医治疗总不见好转。有一天,朦胧之中,曹植发现病床前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自言家住鱼山,劝说曹植服下自己采制的草药。曹植仔细看那女子,感到似曾相识,晃若是洛神前来搭救。六年前,他从京城回返任所,路经洛水,偶遇洛妃,便情有所钟,遂写下了激情飞扬的诗篇《洛神赋》,这些年来,还一直梦游神迁,倾慕之情搁舍不下。如今在疲病中突然不期又与洛女相见,曹植旧情难抑,不禁欣喜若狂。他起身服下姑娘送来的丸药,病体果然很快康复。为酬谢药女,曹植策马来到鱼山,虽然未曾寻到那位女子,却见平原之上鱼山突兀,颇有一种安享太平的气象;鱼山之上,碧草苍树,透着几分王业发达的朕兆。待攀上山去,又见一座石块垒成的庙宇,里面供奉着一尊貌似那日为他治病的姑娘的塑像。山下的百姓告诉他:这是鱼姑。她本是小清河上的渔家女儿,常到鱼山采药救人疾患,后得成仙人,人们便在山上筑起庙堂奉祀她的仙容。曹植有感于仙姑的救命之恩,也为鱼山秀丽的风光所陶醉,便经常来鱼山读书咏诗,以遣愁怀。天长日久,一块状如卧羊的大青石被他攀坐得平滑如镜。帝室的冷落,仕途的险恶,现今曹植已经看透,他开始寄情诗赋,以求留名。在这里他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也许他的诗才感动了仙界,每当他作诗,空中便有天音和鸣,如高山流水,如穹苍行云,如松涛落雾,活现一种奇绝丰美的韵律。那篇惊国动世的《薤露行》,便是和了天空漂来的梵音一字一句吟唱出来的:“天地无穷极,阴阳转向因。人若一世间,忽若风吹尘……。”诗有仙音相和,坐有鱼姑相伴,总算天意不负他盖世之才。他情有所寄,乐而忘返,最终决定把鱼山作为身后的归所。曹植是在这里安息了,但是他留给后人的却是无尽的思索。他和曹丕的恩怨是一场统治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也是一次人性的较量。曹丕文才出众,与操、植并称“三曹”,然而因为“人缘”的问题和治国乏术,他的帝君思想却铸成了一段历史的悲哀。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曹丕的评语是:“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遗憾的是他长于机谋,过于阴诈,心胸太窄,寡德失道,和曹植形成鲜明对照。一个一国的帝君,一个流离颠沛的郡王,然而,一个堕入了历史的阴影,一个却光彩照人。

在山下我们参观了神道碑庙。碑为隋开皇年间所建,其文声色动人,虽经千年风霜雪雨,仍历历可辨:“王乃黄内通理,温淑晗英;浚哲禀于自然,博愍由于天纵。佩金华以迈四气,抱玉藻如忽风雷,……不以贵任为怀,直置清雅自得。常闲步文籍,偃仰琴书。朝览百篇,夕存吐握,使高踞擅名之士,侍宴于西园;振藻独步之才,陪游于东阁。”推崇他一世文章,宣述他早年邺下的辉煌与高洁的道德风范。

告别鱼山,天色已经尽晚,这时秋风更紧,秋雨更急。再回首看风雨中的鱼山,宛如一座海市仙岛飘游在茫茫无际的冥朦秋色里。曹植的英魂渐渐迷离成那些忧愤的诗卷。

烟台掠影。

同样是美丽的风景,往往因山川风物、地理、气候的不同,给人的印象大不一样。平原上多人工的雕琢,或园林,或楼堂,或湖泊;山海边多自然的神韵,或岛屿,或山野,或蜃影。即便都是山和海,北方的雄伟犷达,犹如北方人奔放张扬的个性;南方的清秀妩媚,彰显出个性的收敛与柔婉。即便同是北国的海山之岛,辽东和胶东是两处绝然不同的景色。比如大连和烟台,分别是镶在这两个半岛上的宝石,隔一汪海峡,大连真真属于北方,烟台着实逼近中原。金秋时节,大连已是通身寒气,烟台却多了几分温馨 。满山的红叶,使大连走向了成熟,此时放眼望烟台的山峦,还沉浸在碧绿青翠的烟波中。海也不同,那边的海水深绿了,烟台的海浪还未淘尽夏日的黄沙。这两处都有宜人的风光,而烟台我有幸长驻了一阵子,对这里的山光水色得以饱览一番。

烟台的确是个美好的地方,它山水相依相映,景象极其秀艳妖娆。在这方浩瀚的太平洋的一隅,让人不得不叹羡天工开物的美绝与神魔。这里所有的山都不高,但起伏连绵,若继若离,犹如闲步公园的情侣,相互牵挽,时尔有送吻之媚姿,时尔有秘语之缱绻。烟台三面环海,水域辽阔。烟台城生生是被大海托出的一座龙宫殿堂。在烟台,你不是游山看水,而是在观画,一幅气势恢宏、波澜壮阔的画卷。它的山岭、它的岛屿、它的海天,它的河流、它的园林、它的平原,它的美丽清新,它的神奇迷幻,都会给人一种脱离尘世的感受,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梦情荡漾的世界里,它使人迷恋痴醉,使人溶化无我,使人变成画中的风景。 相关热词搜索: 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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