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城断章
旗。
这面旗越过塔尔巴哈台。
像一个妄想,招展于一片空茫。
无声地,被埋葬的游牧时光。
那流散的狂野与嘹亮。
褪色的旗,曾写下这些大名:
匈奴、月氏、乌孙、鲜卑……。
如今,一面白旗冉冉升起。
写满新世纪的陌生旅人。
蝌蚪般的署名,仿佛就要。
变成天空跳跃的一群青蛙。
并且聒噪于边疆的云彩。
重走漫长的“蛮族之路”。
这就是我们的新长征吗?
为了向蓝天白云、群山草原。
——投降!
向无数远方中的又一个远方。
向内心的亲历与求证。
——致敬!!
书·坟·碑。
五个国家,就是五个。
自立门户的兄弟和冤家。
只在这个时辰、这本书中。
他们又聚在一起:
1896年,塔尔巴哈台。
昏暗洋油灯下。
塔塔尔人库尔班·阿里·哈立德。
写下这部《东方五史》。
离开窝依加依劳牧场时。
朱马拜·比拉勒告诉我。
塔尔巴哈台山上有一座。
哈萨克人的祖坟。
国境线将它一分为二。
一半在中国,一半在哈萨克斯坦。
“修公路会绕开一棵古树,
边境线为何不能躲开一座坟呢?”。
老作家望着窗外的云朵自言自语。
仿佛云里埋着他要找寻的答案。
巴克图口岸。三位女士:
晓帆、杜丽、朱凤鸣。
离开界碑前拍照合影的人群。
穿过杂草、荆棘和苇丛。
被一朵盛开的黄花木樨吸引。
她们俯身,细赏,窃窃自语。
仿佛突然间发现了。
被花朵命名和照亮的。
一个新大陆。
楚乎楚、塔尔巴哈台、绥靖城。
在蒙古语与汉语的交融中。
红砖的宣礼塔。
库鲁斯台草原的望塔。
边城电视台的发射塔。
自来水厂的水塔。
……。
为小城、居民和尘世。
指点每天的眺望。
毡房、老城墙、黄泥小屋。
大鸨、羯羊、新疆牧神拖拉机。
天空降下怜爱和静好。
五条河流上的塔城。
一千口泉水里的塔城。
这是琴弦与音乐的塔城。
像一个柔美的婴儿。
躺在五月流淌的阳光里。
广场上跳舞的中年和老年妇女。
踢踏舞、贝伦舞、黑走马……。
一个越来越大的舞之旋涡。
呼应内心的涟漪、波光。
带她们回到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里有全部遗忘了的快乐。
全部对悲伤的遗忘。
俄罗斯人家。
要有过河的小桥。
要有林中人家。
要有迎客的列巴和盐巴。
要有一架老式手风琴。
要有《喀秋莎》《红莓花儿开》。
要有再屯娜的舞蹈。
要有她做的马琳娜果酱。
要有加了蜜的巴哈丽。
要有几株白杨和柳树。
要有开满鸢尾花的院子。
要有一条水泥路。
要有看不清年岁的几间平房。
要有一些老照片。
要有桦枝和松球做的挂画。
要有来自叶卡捷琳堡的圣母像。
……最里头的卧室。
一个矮得不能再矮的书架上。
你看到两本翻烂、包了皮的书:
《安娜·卡列尼娜》。
《死魂灵》。
橡林晚宴。
我们吃肉、喝酒、喧闹。
橡树挺拔、静立。
不声不响,不远不近。
与我们保持恰当的距离。
一抹晚霞、几片天边彤云。
我们也不会变成一种植物。
我们离开、死去。
橡树诞生、成长。
它的绿枝,它的孤寂。
从不捡拾人性的枯叶。
如同隐身暮晚的森林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