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线

那个男孩子兴致勃勃地吼着一支歌,五音不全,却中气十足。他告诉跟在身后的那个老家伙,这首歌是周杰伦的成名曲。老家伙啊啊地应着,琢磨着周杰伦是谁。

太阳有些偏西了,天空是阴沉沉的。那一轮有气无力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挣扎出一个鸭蛋黄似的影子,沉甸甸的,似乎随时都可能掉在地上。

老家伙啐了口痰,随即在土埂子上趔趄了一下,男孩子身手敏捷地抱住他的腰,老家伙方才站稳了身子。

这里是山地,距离镇子有两公里的样子。

那个坐落在山洼子里的小镇据说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是李自成歇过马的地方。破旧,却很有味道。远远望过去,能看见小镇的一角和矿区的那座水塔,还有水塔下面的一个汽车加油站。

两个人继续在土坡间穿行着,看上去什么目标也没有。

前面这座山叫做小马山,很高,很雄伟,绵延远去,但是名字很幼稚——小马山。小马山出煤,一种质量很好的煤。因此小马山脚下这些数不清的小山包便被人掏出了一个矿洞,小山包多,矿洞也多,数也数不清楚。后来煤被掏空了,那些人便也转移去了内蒙古,在镇子的西边留下了一片破败的矿区,以及一个由女人和孩子构成的小社会。这个男孩子就是小社会的成员之一。

从后边看过去,这男孩子是个大脑袋,马铃薯形状。

老家伙一直在盯着那个硕大的脑袋研究,似乎有些想不通的样子。一个人的脑袋怎么能长这么大呢?

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老家伙正在镇子上的一个铺子外边蹲着吃臊子面。他把碗放在长条凳上接了一个电话,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这个孩子。当时那小子背着个双肩背书包,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在百无聊赖地啃。老家伙的眼睛随着他的移动转动着,一直到那个男孩子围着他转了三圈,那个电话才打完。

他问男孩子:“嗨,穷转悠啥?闹得老子眼晕。”。

男孩子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看你好像眼熟。”。

老家伙的眉头颤抖了一下:“放你娘的狗屁,我头次来。”。

“不,眼熟,我肯定见过你——你鼻子下头那颗痣。”。

老家伙的碗险些就掉在地上,目光快速躲开了男孩子的脸,脑袋上冒出汗来,他悄悄地抹了一把。男孩子傻乎乎的,继续围着他转悠,直到他快吃完的时候,男孩子才唱着歌往大山方向走去了。老家伙立刻起身付账,跟上了那个脑袋男孩子

——肯定见过你,你鼻子下头那颗痣!

此刻,面对着眼前荒凉的小马山,男孩子停住了干吼。

他比比画画地告诉老家伙矿洞子里还是有一些煤的,弄出来一样可以卖钱。可老家伙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有没有煤这个问题,他关心的是怎么下手,怎么在那个脑袋上敲它一家伙——用木棍?或者用石头?

四周,小山包一个一个的,就像摆在笼屉里的馒头那样蔓延开去。在那些馒头的下边大多都有一个矿洞,有大有小,黑乎乎的像是老年人张着没牙的嘴。

老家伙的目光停在一块馒头大的卵石上,他似乎觉得还是用石头更有把握些——重重地砸在那个脑袋上,噗,解决问题。可是就在他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男孩子又开始吼另一首歌,比较流行的一首歌,陕北的。

不行,不能冒失。老家伙似乎有了些警觉。这山包包一个一个的,谁知道什么地方会有人冒出来。听见唱歌大都会抬头瞧一瞧的,被人看见可就死定了。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地朝前走着。感觉上那男孩子走得比较从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危险就在身后。

山包和山包之间,是人和牲口踩出的小道。一条条婉转相连,很有意思。如果坐直升机从天上往下看,你会觉得那些小道互相交叉又互相连接的样子很像奥运会的中国结。

男孩子悠然地沿着这个中国结向起伏的山包深处走去。老家伙死盯着跟在后边。他觉得往深处走远一些好,下手更保险一些。

奶奶的,他什么时候见过老子呢……是那次么?

终于,男孩子走进了一个比较大的矿洞。脚丫子踢到一个矿工们喝酒扔下的白色塑料桶。老家伙被那塑料桶滚动的声音吓了一跳。

嗯,差不多可以下手了。他想。

他马上看中了一根约两尺长的棍子。那是矿洞里的坑木,上头有一个树疙瘩。

对准大脑袋,噗——。

这时候男孩子发现距离矿洞口不远有一扇铁门,他在门上踢了一脚,随后走了进去。老家伙下过矿,对那种水泥砌成的小仓房比较熟悉。他跟到门边,果然看见铁门的外侧有一根拇指粗的门闩。

仓房是密闭的,没有出口。

他心中一动,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铁门铁门很结实,于是又摇晃了两下。男孩子看着小仓房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显得兴致勃勃。突然,老家伙扔掉木棍,迅速地把铁门撞上了。

男孩子的喊声中,他用力插上了门闩。男孩子显然预感到了什么,咣咣地在里边踢着铁门,一声接一声地叫唤着。

老家伙长长地喘了口气,哈哈地发出几声怪笑:“小子,老实告诉我,你真的见过我么,什么时候?”。

男孩子的叫声戛然而止。安静了几秒钟,只听门里边说话了:“兔子爷爷一开始就认出你啦,老叫驴。六年前你拐走了我的表妹。”。

老家伙脑袋嗡的一下,晕了。天,果然是那次……。

“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这个老人贩子!”男孩子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那一年我还不到八岁,我带着表妹去买蚕豆吃。撒泡尿的工夫你就把人拐走了,老叫驴!这么多年啦,我一直记着你那张狗脸。对了,还有一个哑巴女人。”。

老家伙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像开了锅一样不舒服。

“哦,你小子记性太他娘的好了。没错,是我们干的。”老家伙靠在旁边的墙上,颤抖着手点上一支烟,“你把我引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男孩子的声音有激愤:“对,我恨不得杀了你!说,你把我表妹卖给谁了?”。

“杀了我?”老家伙阴险地笑了一声,“杀呀小子,老子伸脖子给你杀!”。

“不着急,慢慢来。”男孩子哼了哼鼻子,“快说,我表妹卖给谁了?”。

“噢,小丫头被卖到了秦皇岛。卖了一万四千块钱。原本两岁多的孩子能卖两万的,因为你表妹长得不好看。”。

男孩子咒骂了一句,厉声问:“什么人买走了?”。

老家伙想了想,口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好像是个做买卖的,倒腾猪肉挣了几个烂钱。告诉你,这些杀猪的都没有好报,生不出孩子。”。

男孩子听上去比较满意:“没骗我吧?我会去找。”。

老家伙又笑了:“找?找你姥姥!莫非你还想活着出来么?抽完这根烟老子就进去把你弄死,小兔崽子!咱们俩必须死一个!没办法。”。

男孩子显然没被吓住,声音提高了一些:“你这个笨猪,还想进来?哈哈……哈哈……”。

老家伙怔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头。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扔掉烟蒂,嘎吱嘎吱地拉开门闩。吭的一声,铁门拉了一个拳头宽的缝隙就拉不动了。

他看见里边别着一根螺纹钢的钢钎。

啊,这个毛贼!早有防备了!

男孩子铁门里边开心地笑着,露出雪白的大牙:“怎么样老叫驴兔子爷爷不像你想的那么傻吧。”。

是的是的,老家伙不能不服气,他确实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一手儿。看来想弄死他显然不太容易了。不过,对手毕竟在里边,跑是跑不掉的。于是他松了一口气。

“你叫兔子?”。

“对,你可以叫我兔子爷爷。”。

“你表妹叫什么?”。

“她叫小猫,乖死了,小猫。”。

老家伙嘿嘿一笑:“那你给我听好了,兔崽子,那个小猫如今已经长成大猫了,在城里享福呢。让我想想……恐怕已经上二年级了吧——要不要抽支烟?”。

男孩子顺着拳头宽的缝隙啐出一口唾沫,准确地啐在老家伙的脸上:“老叫驴,你的肺一定跟你的心一样黑!今天你算倒霉了,碰上了兔子爷爷!”。

老家伙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并没有急躁。他眯着眼睛端详着那男孩子的脸,最后扑哧一笑:“小兔崽子,你的脑袋有问题吧?你被关在里头。我不杀你你也会饿死,然后变成一堆臭肉。最后被老鼠吃光。”说这话时,老家伙矿洞外边看了看:“天不早啦,我该走了。兔大爷,您就待在这儿享福吧。”。

棋下到这一步,他觉得胜算已定,突然有些烦了,他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要把门从外边插上就成了。

可是,回答他的既不是哭闹,也不是乞求,而是一串开心的大笑:“哇塞,老叫驴,你以为你能走出去么?这里的山包包都一样,你知道走哪一条路?恐怕转一个晚上也转不出去!转磨吧你。”。

老家伙心里头咯噔一沉,恍然明白了男孩子把他引到这里来的狡诈。但是……他不服:“别吓唬老子。有路就能走出去,莫非当初那些矿工都出不去吗?”。

“这你就不懂啦。”男孩子幸灾乐祸地在门缝里朝他挤眉弄眼,“开工那阵子有好多指路的牌子,现在路牌子早被人拿回家烧火去了。你一个外边来的老鬼,只能转磨。”。

老家伙知道男孩子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是他嘴上不承认:“去你娘的吧,老子走南闯北十多年,还怕这个。”。

“那你怕不怕这个——”男孩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看看吧,笨猪!”。

老家伙的脸色刷地变了,闪电般地伸手到衣袋里摸。哪里还有,手机分明在男孩子手里。

他想起了自己趔趄那一下时男孩子抱住了自己……。

“该死的,你原来是个贼!”。

“你难道不是?把人家的孩子偷走卖掉。你是老贼!臭贼!王八蛋贼……”男孩子再一次露出了满腔的义愤,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告诉你,不光偷了你的手机,我还记住了你来的时候坐的那辆破面包车的车牌子,有办法抓你们!”。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让人恐怖的沉默。

老家伙发现,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的糟,非常糟。自己现在分明落在了下风。他硬着头皮咳嗽了一声:“喂,兔子。咱们商量商量,老子可以给你钱。”。

“我要钱干什么?我要表妹。说,能不能找到她?”兔子有些感情冲动。

老家伙赶紧说:“能,能找到,哑巴女人把她带走以后交给了王大麻子,王大麻子转给了老刘,找到老刘就找到你妹妹了——我保证!”。

原来是一串人贩子。男孩子想,换句话说,抓到这个老家伙,就能抓到一串,哑巴女人,王大麻子,老刘……他吸了吸鼻子,把淌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你听着,老叫驴,我现在拿着你的手机,我现在就可以给镇派出所打电话报案,你呢,再怎么跑也没戏——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老家伙赶紧点头,因为男孩子只要一动大拇指,自己就完了,“我帮你找妹妹,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怎么样?”。

“不行,老叫驴。”男孩子断然摆手,“你马上去派出所投案自首。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去你姥姥的!”老家伙终于无法忍受了,让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玩弄于手掌之中,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男孩子比画了一个得意的手势,然后开始用大拇指按手机上的键。老家伙僵硬着身子看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可是……等等……噢,那男孩子有些犯傻……啊——。

两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撞击在一起。

没信号!

“啊哈,小兔崽子,你的脸白了。是不是没有信号!啊,上天有眼呀!老子……老子手机送给你啦,拿去吧,小东西。咱们拜拜了!”。

男孩子面色苍白如纸,但是表现得还算镇静:“别得意,老叫驴。我说过了,你逃不出去的,肯定逃不出去!”。

老家伙越发得意:“这就不用你操心啦,我走不出去是我命不该活。可是你呢——你死定啦,小子!”。

说完老家伙点燃了第二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很舒服的样子:“啊,奶奶的,自由真他妈好呀。再见,兔大爷,你就在这儿养老吧。拜拜!”。

他扭头朝着洞口走去。

男孩子突然发出的哈哈大笑拖住了他的脚:“别得意啦老叫驴。我死不了,巡矿的警察每天都要来转上几圈的,我大喊两声就出去啦!”。

老家伙转回身子,疑惑地看着门缝后边那张挑衅的脸:“你说什么……巡矿的警察?”。

“是呀,派出所的小高和严大个子。他们只要巡矿过来,马上就能发现我。”男孩子用嘲笑的眼神和他对视着,“所以,老叫驴,你跑不了的。别忘了,我还记得你坐过的那辆破面包车的车牌呢。”。

老家伙终于明白了,即便逃走也没用。他快步走了回来,咬牙切齿:“不行,小子,老子必须弄死你!”。

男孩子大笑:“你没办法,老叫驴!来弄死我呀!来!”。

老家伙气急败坏地在铁门上踹了两脚,有些绝望。

男孩子嘘了一声:“别这样,会把警察招来的。”。

老家伙哆嗦了一下,愤怒得要发疯。随即,他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只塑料桶。愣了几秒钟,他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接着冲过去把塑料桶抓到手里:“有了,小子,老子去加油站买汽油,活活烧死你!你看铁门下边,老子把汽油泼进去不成问题。”。

男孩子歪着脑袋问:“你走得出去么?”。

“我就不信,能走进来就能走出去!”。

男孩子依然歪着头:“出去以后你找得回来么?”。

这句话使老家伙顿时哑巴了。

男孩子看上去有些烦了,挥挥手说:“算啦算啦,你太笨啦,我教给你一个主意——往左看,笨蛋,不是往右,往左——看见没有,那里有一只小铁桶,那里头有石灰——你会洒灰线么?”。

灰线?”。

“笨蛋,就是在地上用白石灰洒一条线,那样你就不会走迷路啦。买了汽油,还可以沿着灰线找回来。把我烧死。”。

老家伙恍恍惚惚地笑了:“啊,臭小子,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啊,临死前你还教了我一手。”。

他过去拿起了那只石灰桶,弄了一点儿看看,很白。

“算了,如果天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老家伙似乎想放男孩子一马,可是马上就反悔了,“噢,不行不行,你知道的太多了,我必须买汽油来烧死你。”。

说完,他朝男孩子点点头,过来把门从外边别好,然后朝门里骂了一声,迈着快步出去了。

男孩子侧着耳朵谛听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个老家伙的声音渐渐远去。于是他疲劳地靠着铁门坐在了地上。他口渴,但是没水喝。他想起有人说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自己的尿也可以临时救急。但是他似乎连尿也没有。于是,他多少涌出些恐惧,发觉自己好像把事儿玩大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黏糊糊的糖塞进嘴里,然后打开了老家伙那个手机,慢悠悠地按了报警电话。信号当然是有的,他很清楚。

看看,信号很好——通了。

“喂,谁报案?”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听得清楚么?”男孩子不紧不慢地问。

“清楚,就像在你们家隔壁一样。”接警那个人越发不耐烦,“有话快说。”。

“你是小高吧,是不是在打牌?”。

“少废话,你到底是谁?”。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啦,我是兔子。”。

“什么兔子?还野猪呢——你到底是谁?”。

“我本来就是兔子嘛。”。

“噢,想起来了,镇一小六年级那个大头。”。

“对对,就是我。”男孩子提高了声音,“我现在需要你们马上出发,来抓一个人贩子。”。

“人贩子?在哪儿?”。

“我此刻在矿区十九号洞,你们赶快骑摩托车来。”男孩子咽了口唾沫。他非常想喝一瓶可口可乐,“在差不多的地方,你们可以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伙,满手石灰的一个老家伙,鼻子下头有颗黑痣。然后,你们把他逮捕,让老家伙带路来找我。沿着石灰线走就是了。明白?”。

小高的声音很古怪:“你小子是不是讨打,老子马上就要下班了。”。

“加一加班大哥,那个老家伙就是拐走我表妹的人贩子。赶快行动吧,我要睡会儿。”。

男孩子关了手机,马上就靠在门上睡着了。

被弄醒的时候,天差不多就要黑了。几束手电的光照在他脸上。他听见了小高的声音:“没错,就是那只兔子。喂,兔子,赶快把门弄开!”。

兔子咕咕哝哝地站起来,很费力气地拔下那根螺纹钢。他不明白,当时插上去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费劲。他被小高拎着领子拎出了矿洞,随即看见了那个倒霉的老家伙。他被铐在摩托车上,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你完全可以不这样啊。”小高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既然手机在你手里,只管打手机报案就是了。”。

男孩子打了个哈欠,咕哝道:“这样不是好玩儿么?”。

严大个子比较和蔼,拍了拍兔子那个脑袋:“不错小子,这回我们可以抓他娘的一大串人贩子了。”。

小高说:“就他娘的像一根羊肉串。”。

兔子摇摇头说:“太没文化啦,教你们一个成语,叫‘顺藤摸瓜’懂不懂。”。

老家伙开口了,愤愤然:“这小兔崽子语文一定不错。”。

小高莫名其妙地又给了兔子屁股上一脚:“你语文考多少分?”。

兔子想了想:“期末考试八十一分。”。

“一般般嘛。”小高发动了摩托,“有什么可骄傲的。”。

男孩子恼了:“可是老子数学从来都是一百!”。

严大个子哈哈大笑:“走吧走吧,这么晚了,回家又要挨揍啦——我知道你妈是只母老虎!”。

车灯打开,雪白的光柱穿透了刚刚降临的夜色……。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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