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的道(上)|李小龙之道
一、援武入道 从道教的历史看武与道的关系,我们不难发觉此两者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
试看钟离权是将军,在沙场出生人死;吕洞宾有三乘剑术,有形剑、法剑和心剑;王重阳是武举,中甲科后易名世雄,字德威,愿望以武雄威天下,匡扶于世;张三丰更是太极拳的奠基者。
修道之士,往往能通医卜星相术。
无可否认,这就是“道在万物中”的现实,道徒只不过“武道合一”、“文道合一”、“医道合一”罢了。
他们不是刻意附会,只是从不同的文化项目中体现道的存在,从而顺应自然。
李小龙的武术举世知名,他也只不过是援武人道,借功夫的实践和表现,体验和证明道在武术之中。
也由于此,李小龙更能尽其道而发挥拳术之极致,称之为“截拳道”。
二、武术像水 李小龙在论说武术家的修为时,他以水喻为武术的最高境界。
他说:“学水吧,朋友!功夫就像水。
当你倒水人杯子,水就变成杯子;当你倒水入茶壶,水就变成茶壶。
《道德经》云:“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
”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水之所以能胜于其它,是因为它具备最接近道的属性,而其中一种属性就是“柔”。
所谓柔,是说水本身无固定的形态,它可以随环境而作出适应,让自己变成外物的形态。
若以人性来比喻这个性格,就是无所执,是消融自我而容纳外间一切变化的能力,好像道的“虚怀若谷”。
这种柔顺的程度在别的有形物质是看不到的。
李小龙在武学上的提升.犹如一般道者在“得道”前有所“悟”一样。
有一次,李小龙面对练武呆滞不前的困境,叶问认为他过于紧张,叫他放松,并叫他不要再练,回家好好想一想。
李小龙在家停练足足一星期,但仍然想不通。
他于是出海散心,划着小艇,愈想愈恼,便以拳击水。
就是这么一个击水动作使他醒悟过来:“水,这种最基本的东西,不也就是功夫的要义吗?水正好为我证明了功夫的原理……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物质。
这就是了,我一定要像水的本性一样。
”于是,李小龙把自己的武学变成水,水是没有固定形态的,故他的武术也没有固定形态;水的柔弱是无坚不摧的,“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拳术能最柔,就能最坚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正是李小龙当下面对的景象,水、舟和水击力,加上李小龙本身,骤然浑然成体,使水“几近于道”的现象了然泛现。
李小龙的武术原理,就从这个“功夫像水”开始,踏人合于“道”的武术最高体现。
三、无法为法 所谓“截拳道”,只是一个有关拳击的概念,它本身并不是一种拳法或流派。
如果用传统的功夫理念去了解不同类型的功夫流派,每个拳派都应该标志着它本身的拳术技巧和特点。
譬如咏春拳有咏春拳的套路和拳击方法。
比较注重埋身直拳短打,马步亦选用护裆明显的“二字钳羊马”;蔡李佛拳有蔡李佛拳的套路和出拳特点,比较注重活步抢攻,用尽腰马旋转力而减少被攻击的可能性,故马步走偏身而拳脚多是大开大合。
李小龙的截拳道却没有套路和个别拳技的特征,它的特征就是没有特征。
正如他的馆徽上列明的两句标语,“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一样,拳术不仅仅限于套路及某种个别的形式,而是超过了一切套路所涵盖的技术和招式,是一种无固定招式的拳术,与其说它是一个拳派,不如说是一个拳术观念。
这明显是他把道家哲学融入武术原理的一大特征,也是传统武术的一大改革。
何谓“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呢?这句是源自老子思想的“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对“有”与“无”的阐释是先秦儒家中最透彻和最有体会的。
“无”与“有”要连在一起讲,是道的两种不同的形态,其隐者为无,其显者为有。
万事万物那个“有”的背后是个“无”,现象界一切表象是有,但支撑这个有的还是个无。
如果以本体论来说明两者的关系,则无是本,有是末。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我们所见到的万物变化,是由于“无”在作用着。
当我们置身于有无之间,便能执中应道。
庄子对应这个意思,提出了一个非常易懂的说法:“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齐物论》)。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当事物的发展正处于相对性的互维因果关系时,若人置身于任何一边,必会遭逢相对的牵连而发生同样的相对性关系,这就是“偶”,只有置身于“环中”,超离一切二元对待,才能应对无穷。
这个消融二元对待的定位就是道的定点,在庄子叫“道枢”,在老子叫“玄”,或“一”。
“无为”,就是在这个没有二元对待的位置上出现,由于它定于“环中”,故能“应无穷”。
由于它能应无穷,故可以“无不为”。
李小龙的“无法”,就是寄意于这个“无为”的定位上,它既超越一切有为的拳法,亦能“应”一切拳法;它本身既是“无限”,故能“应”一切“有限”,可以“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
故曰“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
在这个超越一切拳法而本身仍是拳法来说,李小龙显然企图把他的拳法凌驾一切武术,把自己的武术提升至“道”的位置,成就出“武道合一”的武术最高境界。
不过,能应无穷的拳技,实际kY.是一种什么样式的拳技呢?李小龙自小就习百家拳技。
黑白武侠片前辈曹达华忆述,当年李小龙曾写信托其妻在港搜罗各类功夫书籍,并寄到美国去。
可见李小龙钻研武学的苦心和毅力,绝对超过一般武术发烧友的程度。
在技击的实践上,李小龙不但很快掌握各种他认为有用及有效的传统功夫,更在强化其效用的前提下,借助西方的锻炼工具,如负重器械和沙包等,这表示所谓能应无穷的“无为”背后,现实上是一条艰辛之路。
正如庄子在《养生主》所描述的庖丁,非经历过十九年,无数操崩刀刃的操刀经验,绝不能有“游于其刃”的“神功”。
这一方面可说明李小龙的艰辛“得道”历程,也为那些渴求快餐式成就的人提示了一个修道明鉴:当下顿悟是否可以成仙成佛。
四、术进乎道 李小龙是念哲学的,他对道家思想的喜爱或许由于他在大学研究哲学的关系。
他在大学时期写过一篇有关道与功夫原理的文章:《悟》。
他说:“功夫是一种特殊的技巧,是一种精巧的艺术,而不是一种体力活动。
功夫的原理不是可以学得到的,就像一种科学,需要寻求实证而由实践中推得。
必须顺其自然,像花朵一样,由摆脱了感情与欲望的思想中绽发出来。
从这一点来说,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武术家了。
在他那个年代,甚少“教头”会有这种看法。
因为,“打”是一种体力活动,打倒敌人可以讲究技巧,对于标榜“打”的同期武林前辈来说,没有什么艺术存在。
五十年代香港教头一般不叫武术家,就是因为大多数为人师傅的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
内家拳有太极、八卦,及“以意行气”等哲学理论做背景,圈内尚有些能文能武的师傅;外家拳呢?五六十年代的打手多在黑社会中活动,讲打讲杀而不讲哲学理论,教练也只教拳而不教理,教拳师傅也多在酒楼工会、小贩工会及同乡会等社团执教,徒弟也多见于草根阶层,教育水平并不高,故无必要讲授武学理论及人生哲理。
被列人中学教科书的《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在普及教育的环境下,也不见得有过普遍的认识,更遑论李小龙提到源出于《庖丁解牛》“进乎技矣”的“道”,在五十年代,似乎非受过大学教育水平是不能理解的。
武术犹如庖丁的刀术,当技术达至臻境而与智能结合,就可以达到像庖丁操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艺术境界,那即是“武道合一”。
李小龙论武而能提到“功夫原理的核心就是宇宙的自发性”,诚非一般武术理论所能触及的高度。
简单地讲,这句话就是“道法自然”;功夫,是肢体自自然然地在适当时候爆发出来的技巧,随心所欲便能达到击打目的,就是“道”。
李小龙以英文名之为“TheWayofInter—cepting Fist”,意谓利用直觉作出自然反应,运用最快最有效的阻截和击打方法。
从这个命名,我们是否也察觉到李小龙已引用了两大思想家的观念,其一是老子的“道法自然”,另一是孔子的“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超然意象。
五、得鱼忘筌 李小龙的武术哲思充分地反映于《龙争虎斗》电影中。
电影刻意塑造李小龙为一个武功高强的少林俗家弟子之余,也具备着极高的武学智能。
电影初段有一场指导董玮的戏。
功夫的重点之一,是要靠本能直觉作出最快及最有效的反应。
李小龙叫董玮望着他的指头,可董玮的反应实在太慢了。
因为,董玮只见指头而不见指头所指的月亮,“以手指月”本来是中国宗教哲学中一个常见的譬喻,尤多见于宋明理学和佛学,表达本与末、假与空、体与用、手段与目的等关系。
这个辩论可见于魏晋南北朝的玄学辩论中,王弼有“立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象”的“言不尽意”论;亦见于《大乘起信论》所谓“离言说相,离心缘相”,及后来禅宗常说的“言语道断,心行路绝”。
而观念则可追溯至《老》、《庄》、《系辞》。
《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外物》有“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系辞传》有“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在李小龙的眼中,功夫技巧似乎不是武学的终极,更重要的似乎是功夫背后带给我们有关生命的启示。
他在公开解释他创立“截拳道”〈JEETKUNEDO〉时讲及手指与月亮的关系:“要理解截拳道,就像用手指指向月亮一样,千万不要误将手指当成月亮,更不可专注于手指而忽略天空其它美景。
手指的作用,只是指引‘光明’,至于你能获得多少,抑或眼界有几遥远?便要靠自己努力去领悟与争取了。
”显然,李小龙的“手指”是指武术形式、招式和各门各派的击打方法,只可以看成一种手段,它们本身不是武术的终极。
所谓“光明”,是一条无穷无尽的路。
武术的终极,似乎在这个讲法之下无法定义,亦无从描述,是透过你自己的努力和智能去掌握它,你获得多少便是多少。
换一个方式表达之,这就是道。
说这一番话时的李小龙,已兼具功夫作为技击手段的功夫造诣,亦到了超越技击层面而臻至“武道合一”的最高境界。
唯有这个境界,李小龙才能发表出“以无限为有限,以无法为有法”的拳术理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