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小辑

故国平居有所思——谈巴山先生之诗与书。

江建俊。

晋·顾恺之以才、画,痴为[三绝].唐·虞世南则以德行、忠直,博学,词藻、书翰号称[五绝],称绝表示其出众也。巴山先生除以诗,书,画之才艺名,又善琴、棋、声乐、戏曲。他自述幼年曾当过牧童,少年做过樵子,后入梨园粉墨登场演戏,也曾担任舞台美术,编过剧本,可谓集众艺于一身,此固有先天本身的艺术才质,却也是后天锲而不舍的积学就的理研磨而得。在《巴山书画集·自序》中,他自言:

(我)并无师承,也无缘入艺术学府,浪迹天涯的梨园生活,使我走过了不少名山大川、莽原荒谷。攀巉崖,涉野溪,入古寺寒林,访竹林茅舍,各地民俗风貌皆入我的素材之中

大自然之气象与人文化成之伟迹,已孕成其艺术的胎体,加上由巴山蜀水所蕴育的[蜀文化],移居到[齐鲁]旧邦,迥然不同文化的嫁接,溶冶于其一身;又数度跨海到台湾,观不同风物之美,坦开其心胸,迎接人生各种遭际的洗礼,[荡胸生层云],遂具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在其神游太古、浪迹名山胜川,邀庄子、约屈原,与渊明会于南山,与林和靖梅下浅酌,或陪曹操观沧海,或请郑板桥竹下敲棋,有时泛舟于江湖,有时登高纵目而长啸,或于苍莽的草原驰骋,或于北国寒天雪夜孤窗下寻诗句,或禅院钟声中揽衣徘徊,或秋日霞光里品茗抚弦……,此时兴感澎湃,不知人间何世,仿如在茫茫人海中,有独立苍茫的寂寞,也有不可一世的真性情。

巴山先生登山临海,每不作闲游看,而是深会山水历史掌故所呈显的精神,是[以时入山林,观天性,形驱致矣],达到[以天合天]之境界。以历经沧桑的悲凉,与古圣先贤灵犀交道,如苍鹰戾天,远离尘嚣,寻觅丰草长林,俯仰期间,自由自在,继而发思古之幽情,此时豪气干云。不可扼抑。今细读其诗词,歌行,如登临诸作,在激切奔放中,有着冷峭苍凉的笔势,也有浓郁的乡关之思,亲朋之惜,他籍笔墨发抒对山河大地的礼赞,对历史兴亡的反省与针砭,而于畅游名胜古迹时即兴拈成之诗句,则富谐趣。又在凭今吊往中,讽刺了暴政,挞伐了贪枉,也暴露了人性之扭曲与人情之浇薄。他讴歌创业之英雄与除奸去邪之正臣,悲悯失志之士的孤愤,对隐逸江湖的高士,禅僧及自得其乐之渔樵,则给与会心的欣赏,在绵邈而悠远的文化积淀中,他以宽广的胸怀掬取精华,开辟其创作的灵泉。

其笔意率由直寻,意到笔随,不假雕琢,故偶有于律绝之对仗不甚讲求处,却反见其蓬勃生机。往往在狭小的主题中,寓有高迈之气,而在抑扬间,见其藏否,[致君尧舜上,在使风俗淳],充满民胞物予的襟期,此乃因其[修炼多从苦处来],故袖里含藏弥补天缺之志;而亦以性情豁达,对[吟啸徐行],一任烟雨的坦然自适境界,有相应的理解。然而在此中又有对[月明云妨]发出的沉痛悲慨,衬托着孤高与苍凉,似乎对大地,对时命有些许的无奈。君不见其[题画诗]及[感怀]诸作,其豪放风格自存于一挥而就的文气中,而忧国淑世的诗心词骨,恒溢于文外,诚如其于秋夜所作之《读书杂谈》中言[读奸佞论宜脱巾挥拳,击剑以消愤,读搜神录鬼簿宜居荒野以试其胆,读赋宜狂呼长啸,读诗词宜红袖添香,童子热酒],而读革命书,畅销书,伟人传,鸳鸯蝴蝶派,则或振起,或鄙夷,无非在警世间之[苟作]者。是知巴山先生于书无所不读,于人无所不赏,于事理无所不参,于境界无所不领会,而不步寻常蹊径,则为其创作之标的。

巴山先生的书法取径多方面融会为个人面貌,可谓[无一笔无来处],也[无一笔无新意],尤其是在郑板桥的六分半书的基调上,加入流畅萧散意味的行草作品,可说是独树一格,如《书离骚》、《登泰山诗》,加重了水墨在宣纸上的渲染力,以及运笔的节奏对比,使得浓淡与疾涩的视觉效果极为强烈,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墨趣与画意。这种行草书的娴熟功力,使得巴山先生在为画作题跋时,流露出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优游适意。除了与画意相融的考量之外,更印证了赵孟戽《秀石疏林图》所题:[诗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其风格近可与李可染,黄宾虹,齐白石等大师相辉映,远可与吴昌硕,陈淳等经典名家接轨,摆脱目前[画家往往不善书法]的窘境。此外,《板桥观扇》以八大山人朱耷的中锋笔调写,与右侧的墨竹融为一体,虽篇幅极短,却颇为亮眼。而《观沧海》则以小篆书题,在一片墨涛之中,以北碑楷隶作跋,方正中显出浑厚朴拙,更见其创新之意。从其题画诗之长短,字体,布局与意境的讲求,在都见其出神入化的境界,无形中提升其艺术水平,臻乎离格。

巴山先生为人处世眼太冷,心太热、情太真,具魏晋[名士]之澹逸,又有辛弃疾[故国纵目]之悲凉,其摩空才气,就寄寓在诗,书,画,剧合之为一体,取得豪放与闲适格调的有机和谐,会而共成一粗细干湿,千变万化之笔情墨韵与无所系缚之文心,他以既[游世]又[超世]之姿,透过文艺,圆成[叱诧风云]的英雄本色与[玄思辽缈]的名士风流。而这又与其美学,人道主义、宗教情操、家国意识有深层次的联系,此实读者所应正视者。

碎揉秦汉熔古今——我所认识的巴山先生

谭庆禄。

听说巴山这个人,是在很久以前了。而有幸认识他,却是最近的事,听说的巴山,是一个画家,而结识以后,发现巴山同时还是一位书家和诗人。对于诗书画,我知之不多。以我肤浅的学识,来谈画家兼书家诗人的巴山,显然不无风险。我所以肯冒贻笑大方的危险,来接触这个对我来讲过于艰难的话题,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所谈对象对我的诱惑。

我喜欢巴山对于巴山先生相识,我不好意思说一见如故,或者相见恨晚,我怕那样或许有攀附之嫌。但就真实感受而言,在我这一面,却确是如此。

巴山给我的印象首先是他的大。我不是说他身材魁梧,这当然也是一个事实。我说他的大,指的是他艺术上的气魄,既大,复远且深。他的诗笔画笔,有时也写小感受,画些小景物,可是,每当触及历史,触摸到秦月汉关,特别是他喜爱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精神就为之一振,显得虎虎有生气。于是,比拟连类而生,感慨也至为痛切,常常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他这类题材的绘画是这样,诗作亦是如此。这样写:

长城城高阻飞鸟,

横绝千山入碧霄。

雨洒幽燕关河冷,

风卷云树天地摇。

雄关长护江山梦,

胡马几踏帝王朝。

登高壮观思今古,

秦砖汉瓦任推敲。

我不谙音律,无以评说诗作在形式上的诸般长短。但仅颔颈两联,其沉雄顿挫,读之足以令人荡气回肠。华夏民族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来自北边民族的侵扰,为挥之不去的历史之痛。这是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之一。因此,自唐代边塞诗人以来,戍边,就成了中国文学的一道母题。数千年来的忧惧与惊恐,让几句诗表达得如此清晰而强烈。或许因为这个问题至今尚不能说已经解决,所以,此诗的现实意义也就显而易见。台湾成功大学江建俊教授认为,巴山的此类作品“莽苍高古,志高气昂,篇篇力透纸背,足使顽夫廉,匹夫有立志。此与无病呻吟、玩。

风弄月者迥然不侔。”江先生这种解读,我觉得是准确的。巴山深广的忧思、强悍的个性在诗中以雄强的风貌得以体现。

巴山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的喜好与学养,他胸中洋溢的浩茫之气,使得他的绘画创作,也浸透了深深的人文意识,和沉重的历史与现实的感慨。凭心而论,就其画作而言,我有时更喜欢他的那些描绘巴蜀风光的作品,尤其喜欢他的文人画风甚为明显的小品,我觉得那些作品往往更为纯粹,更近完美。但是,我不得不说,他的那些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巨幅画作,常常于不经意间深深地打动我,令我久久留连低回。显然,这才是巴山先生绘画创作的主要方面,也最能抒发他的磊落不平之气。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面对中国书法如此丰富,如此深厚的传统,他偏偏仅对形如乱石辅路之“板桥体”情有独钟,而且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巴山是一座山,同时又像一条河。巴山之河是流动的,也是变化的。唯其变化,方能生动。他在流动之中,如江河发源之初,不捐细流,或者勿宁说,他是有意识地吸纳各种水流,终使自己的河中之水,渐成澎湃浩荡之势。当然,巴山之河,不可能流淌于当代时空之外,因此,或有一些水流,他也许极想吸纳却以各种原因而终未能够,而对另一些水流,又不是他一己之力能够拒斥的了,所以,呈现于世间的巴山,时有杂然并陈的特色。但是,我觉得最为可贵的是,同此形成的苍茫浩大气象,十分真实感人。这种不捐细流所形成的苍茫浩大,对于一个画家或者诗人,是一个弥足珍贵的基础,也是一种难得的禀赋。俟之以时日,是山,自将蕴含威风雨,是水,不愁养不成吞舟之鱼。

我所说的流动,不仅仅是他由自己出生的巴蜀之地,只身来到千里外的齐鲁之邦。不过,以我之见,这一点对于巴山的艺术和人生都至为重要。自然,这一点也许并非齐鲁之人所赐,巴山在《齐鲁感怀(五首)》里曾有所涉及:

天涯孤客行路难,齐鲁天地未必宽。

这恐怕就是巴山切身的现实感受。我觉得玉成巴山的,还是他自己,他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特别是他由此获得的独特视角。

来到齐鲁之前,巴山在川中生活了四十多年。置身旧有的生活氛围之中,自可能进一步深化对那个环境的了解,而一旦走出来,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以一种去国游子苍凉心境,回望千里之外的故乡风物,苍山古渡,滟灏琐瞿塘,那真是一草一木都关乡情,一沙一石皆为诗意。故乡巴蜀的处然山川,历史风物,成为巴山情感世界的一个支点,也是他诗画创作的一个重要来源,巴山来到齐鲁已经一十三年,这一点他屡屡说起,言下不无感慨。以巴山之明敏,十年时光,耳濡目染,对齐鲁之邦的山水、草木、历史文化乃至人情世故,都已有所了解。巴山乃性情中人,做什么事情都很投入,生活之中也是这样。以我的感觉,他来这里不久,就已经溶入其中了,听说巴山之时,言者每当说起,那语气,早已不像说一个外乡人。如今朋友们心目之中,更没有谁觉得巴山为蜀人,而是觉得他同我们一样,已为鲁人矣。走在胭脂湖畔,或者古运河上,如果他不开口,吐出他一口的重庆话,也是赫然一条山东大汉了。但是,正如他的乡音未改,其巴蜀人禀赋,巴蜀人个性,以及四十年于巴山蜀水中生活形成的巴蜀人之且光,也一直伴随着他。这一点巴山也许并不自觉,却不容不足事实。因此,他视野之中齐鲁风物,自有不同于齐鲁之人所见之处。这种不同,无论对于诗还是画,当至为重要。

一边是生活上的漂泊异地,对于故乡旧物因无法靠近而产生距离感;一边是虽身处其中,固有的异质文化背景仍对于生活之地不能不有距离。这两种距离感,对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无疑会带来极大的便利。然而巴山并不就此止步。他由此走向整个中国,走向中国浩茫的历史与现实。巴山对于故乡的回望,和对于生活地的注视,于不知不觉中,对他创作中审美思考形成的训练,所以,当他将目光投向更为远大的对象之时,他一点都不显得局促,一切都是那么驾轻就熟。所以有时我就想,巴山不仅是一座巴蜀之山,甚至也不止是一座齐鲁之山,他同时也是一座中国之山。

巴山为人豁达谦逊,与人交,不卑不亢。从不恃才傲物,常虚怀以接人。平时闲聊,他常常将自己受教育不多挂在嘴边。其实谁都知道这么一个事实:学历不等于学问,更难等同于学识。巴山对此事的态度,有时令我想起君特·格拉斯。此公以所谓“但泽三部曲”获得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一次谈及自己的求学经历,说到他高中都没毕业,“没有高中毕业的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们一辈子在完成高中学业。他们要坚持不懈地努力补救,而那些获得高中文凭,甚至取得博士学位的人,往往沾沾自喜,停留在原有的知识水平上。”巴山先生遭际多坎坷,少年失学,成为他的一生之痛。失学之痛,在巴山是转而为向学之切,这一点对于巴山颇为要紧。以我个人之见,杜甫王维以后,无论是绘画还是诗歌,学与不学,境界大不相同。二十世纪以后,白话文学风行天下,旧学的空白尤为触目,不学则无根,无根则易凋。遍观历代的大师,无不博古通今者。巴山不守故常,上下求索,既已博学,复又能深思,所以,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由演剧,而作剧,而画家,而书家,而诗人。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巴山于绘事未可限量,其诗亦未可限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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