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转相亲]兄弟阋墙

宗臣(1525―1560)和吴国伦(1524―1593)同为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是明代文学社团“后七子”的重要成员。

郭绍虞《明代的文人集团》认为明代的文人社团最大的特点就是相互“标榜之风,固然古已有之,然而于明为烈”。

后七子”也不例外,他们作“五子诗”,虽然是纪一时之谊,但客观上起到了相互标榜的作用,“至如王世贞于其集中标举生平交游,有前五子、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递推递衍,以及于四十子,而复于王锡爵与其弟世懋称为二友,则更见其标榜之私”(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当然,“后七子”同样具有明代文人社团的另一特点,即为了观点或才名而相互角力,甚至相互攻击。

后七子”中除了著名的李攀龙和谢榛的争论之外,宗臣吴国伦也发生过比较激烈的论争。

一   宗臣,字子相,号方城,扬州兴化人。

嘉靖庚戌进士,除刑部主事,改吏部考功,历稽勋员外郎,外补福建参议,迁福建提学副使,卒于官,年仅三十六。

在郎署时,与谢榛、李攀龙王世贞、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等人交游唱和,声应气求,若出一轨,称“嘉靖七子”,亦称“后七子”。

宗臣一生短暂,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内反权奸,外抗倭寇。

有《宗子相集》十五卷。

四库馆臣对其评价甚高:“天才婉秀,吐属风�流……�其《西门》、《西征》诸记,指陈时弊,反覆详明,盖臣官闽中时,御倭具有方略,故言之亲切如是,又不以文字论矣。

”(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咸丰重修兴化县志》亦记载:“臣一代伟人,负文武才,生平好学,精诗古文。

”(张园棣《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卷八,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吴国伦,字明卿,号川楼,亦号南岳山人,湖北兴国人。

嘉靖庚戌进士,除中书舍人,升兵科给事中,左迁南康府推官,调归德,迁贵州提学副使,移河南参政。

《明史》赞其“归田后声名籍甚,求名之士,不东走太仓,则西走兴国”(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七,中华书局1974年版)。

万历十八年王世贞谢世以后,吴国伦俨然是文坛盟主。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三记载:   明卿七子列,最为眉寿。

元美即世之后,与汪伯玉、李本宁狎主齐盟,三君皆不知诗。

王、李既殁,海内不敢违言,刘子威、冯元成、屠纬真辈相与附和之。

《��》、《太函》、《大泌》等集几与《四部》争富,而《由拳》、《白榆》等集尤而效之,海内之为真诗者寡矣。

朱彝尊认为吴国伦的诗离“真诗”尚远,胡应麟《诗薮》亦评价其诗“用句多同,一篇而外,不耐多读”(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翻检《��洞稿》发现,前三卷单拟古乐府就有300多首,其手法与李攀龙相似,亦步亦趋,稍改数字而已。

吴国伦大量摹拟乐府诗是为了获得李攀龙的青睐,正如廖可斌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谢榛、徐中行等都不模拟四言、骚体、乐府,宗臣、梁有誉也作得极少,吴国伦则在这方面花了很大气力。

开始只有李攀龙王世贞两人拟古乐府,后得吴国伦而为三,他大概是想藉此表示自己可与李、王并列,而超过其他人。

”(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吴国伦欲驾诸子的做法引起了宗臣的强烈不满。

宗臣向“后七子”首领李攀龙致书:“吴生亡赖,耳目纵横,意常驾仆。

仆发短心长,颇得意于此生。

此生矫厉,非仆当之,几负矣。

”(宗臣《报李于鳞》,《宗子相集》卷十四,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

下文所引《宗子相集》诗文皆为同一版本,不赘)李攀龙接信后严厉批评了吴国伦:“元美书来亟言足下似欲据子相上游者,乃足下亦自谓宗、谢所不及,而梁、徐未远过也。

明卿明卿无赖哉!三子者不可谓非海内名家矣!……明卿今见其胜之尔,即一日千里,某何敢私诸二三兄弟乎?”(李攀龙《与吴明卿书》,《沧溟集》卷二十九,《四库全书》本第127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吴国伦少时好为�蒲之戏,有较重的市井习气,入社后常对宗臣有狎侮之举:   明卿好狎侮,以加子相,辄不肯受;加子与,则受;公(余德甫)�然其间,亡所加,即加之,公亦夷然不屑也。

(王兆云《余德甫》,《皇明词林人物考(二)》,台北明文书局1991年版)   吴卿还楚,过广陵,乃不顾我,只以诗寄我,又大让我。

可恨!足下以书去为仆一谢焉。

(《报徐子与》,《宗子相集》卷十四)   仆谓抡才计算,诸君必不得久住人间,诸君事当并以累仆也。

舍人(吴国伦)因起殴我,几折吾齿。

(《报徐子与》,《宗子相集》卷十四)   吴国伦屡次狎侮宗臣,因为他认为宗臣诗才不及自己。

宗臣吴国伦为同年,皆为嘉靖庚戌(1550)进士,宗臣举二甲第三名,吴国伦举三甲第一百八十四名(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历科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七子社后,两人经常论诗

吴国伦《退朝逢徐子与宗子相与之论诗作》和查继佐《罪惟录》分别记载了论诗的情形:   三月长安花满城,五陵裘马少年行。

逡巡束带趋华省,寂寞挥毫赋帝京。

御气高从三殿合,香烟细结五云生。

汉家此日论词赋,杨马何当更擅名?   (宗子相)少尝与客论诗不胜,覆酒盂,啮之裂,归而淫思竟日夕,至喀喀呕血,而神逾王。

宗臣论诗不胜”,焉是甘心落后之人?他“日夕淫思”之外,还向谢榛虚心请教。

据《四溟诗话》卷三记载:   宗考功子相过旅馆曰:“子尝谓作近体之法,如孙登请客。

未喻其旨,请详示何如?”曰:“凡作诗先得警句,以为发兴之端,全章之主。

格由主定,意从客生。

若主客同调,方谓之完篇。

譬如苏门山深松草堂,具以琴樽,其中纶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孙登也。

如此主人,庸俗辈不得跻其阶矣。

惟竹林七贤,相继而来,高雅如一,则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数尔。

”子相曰:“若作古体,亦用此法,可乎?”曰:“凡作古体近体,其法各有异同,或出于有意无意之间,妙之所由来,不可必也。

妙则天然,工则浑然,二体之法,至矣尽矣。

”   在谢榛的指导下,宗臣经过苦吟磨砺之后,诗艺大有长进,连李攀龙都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是天下仅次于王世贞的名诗人。

《艺苑卮言》卷八云:   李于鳞按察关中,过许中丞宗鲁,许问:“今天下名能诗何人?”于鳞云:“唯王元美,其次为宗子相。

”时子相为考功郎,许请子相诗观之,于鳞忽勃然曰:“夜来火烧却。

”许面赤而已。

我们不禁要问:在七子众人中,吴国伦为何偏偏挑选宗臣作为论诗争名的对象呢?因为李攀龙王世贞是盟主,且吴国伦一直视王世贞的父亲为座师,故不能与他们争锋。

谢榛虽为布衣,但在七子中最为年长,大吴国伦近三十岁,且谢榛因脱狱卢�享侠客之名。

结社之初,诸人咸服其诗论,故吴国伦不敢与他发生龃龉。

梁有誉、徐中行、宗臣吴国伦虽为同年,但因为吴国伦入社最迟,而梁有誉与1552年夏谢病上书,故两人晤面无多,不及论艺梁已归家;而徐中行是吴国伦加入七子社的介绍人,吴国伦对他一贯比较尊重,不便与之较量:   忆仆初解褐时,即问诗子与,因即介子与入元美于鳞社,故平生德子与甚深。

后于鳞评诗时,跻子与时跻仆,仆皆安之。

(《复王敬美书》,《��洞稿》卷五十二,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

下文所引《��洞稿》诗文皆为同一版本,不赘)   经过比较,吴国伦认为宗臣是其论诗争名的“最佳人选”,不仅两人资历相当,且宗臣经历单纯无其他关系掺入其中,吴国伦可以毫无顾虑地大干一场,更重要的是,宗臣性格豪爽,不肯轻易服输,一旦争论起来,容易迸发出火花,从而有效地扩大影响,增加自己的知名度。

三   事实上,两人之间的论诗争名属于兄弟阋墙,是复古派的一次“人民内部矛盾”,并无根本性的冲突。

此次论争一方面极大推动了两人诗歌创作的积极性,使他们的诗艺有了很大的提高;另一方面,两人“不打不成交”,他们的友谊也因此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宗臣诗文中,既有对吴国伦才高命蹇的同情:“嗟哉扬马才,斯人不见容。

”(宗臣《简吴明卿舍人》,《宗子相集》卷四)又有对吴国伦弄璋之喜的祝贺:“人间麟趾少,池上凤毛生。

”(宗臣《吴舍人得子》,《宗子相集》卷六)既有为明卿贬谪的黯然神伤:“三月朔,睹计吏牍,则足下乃又有谪命矣。

是日为足下顿足旁皇,泣数行下。

”(宗臣《报明卿》,《宗子相集》卷十五)又有兄弟情深知音难得的无限感慨:“仆与二三子隔千百世而生,如左、马、李、杜者,则亦何得二三子以为欢乎?且长安中贵人不少,吾强以二三子视之,亦胡不得?而惟二三子是思也,则辄自觉其欺,为悲更甚耳。

”(宗臣《再报明卿》,《宗子相集》卷十四)而吴国伦宗臣亦是惺惺相惜,曾把宗臣比作鲍叔、惠施等知音:“谁堪多病冯唐老,更少平生鲍叔亲。

”“云寒洛浦归任�,岁晏濠梁忆惠施。

”(《哭宗子相诗四首》,《��洞稿》卷二十二)   吴国伦因为杨继盛经丧得罪严嵩,1556年被谪为江西按察司知事。

在谪途中对尚留京师的宗臣表示了关切之心:   子相之念逐客,宁有所不至哉?徐郎使槎,竟亦相后。

吾党一二聚首,造物尚忌之。

昔者促膝纵横不罹重谴,幸也!仆南矣,子相尚善自爱,无复为人移目哉!(《与宗子相书》,《��洞稿》卷五十二)   在得知宗臣去世的消息后,一口气写了四首怀念子相的诗歌《哭宗子相诗》,后来还给宗臣的父亲宗周、弟弟宗子培分别写了慰问信:   往国伦造次,遇使者于彭蠡湖上,一醉而别,嗣即梦寐求之耳!庚申之春,仆方入京待调,会闻子相讣适至,为之神殒内溃,起卧失常,食不下咽者数十日。

嗟乎!天乎!词人阳九,夫复何言?譬则同群之鸟,塌翼分栖,侧目呼俦,其音哀矣。

乃虞罗密布天复助其机而中之不已异乎。

又数子中仆与子相意更相属,业已约为婚姻。

曾几何时,遂成今古,能不动心木石哉?仆今旅宋中,不能遽走哭。

东望淮海,涕泗淫淫,且子相素自豪且健,饮食无疾,胡然弃我?岂真陆嫂失善视耶?然亦命矣。

榇归措何所?省后曾择嗣否?愿闻其详。

昨见诗文已刊布,必传无疑。

第其中小有可芟,且传之太速,而语多触时忌,非宜也。

可急索原稿,发为一选,庶几死者之心安耳。

如何?传闻先生哀毁几失明,理所宜有,然过矣。

河清难俟,万有归无。

尚幸节情强饭,以需余年,即死者有知,愿也。

兹特遣人持四诗哭于子相之灵,脱剑束刍,早晚图之矣,濡毫气结,语不复文,惟先生亮察。

(《报宗先生书》,《��洞稿》卷四十九)   仆未交子培,然从子相知子培深矣。

子培明经博艺,江南北盖罕其俦,久而不发,岂天欲厚其积耶?子相生尝以兄事,仆今犹不得就子培雁行,欲令仆不怀子培,岂人情也?去夏在京邸方与王元美作南冠对泣,而蔡人张助甫以子相讣来。

天日苍皇,五内尽裂。

嗟乎,吾党数子,岂独众人侧目,而天亦甘心焉?仆尚偃仰世途,真不知命矣。

遣使持四诗先代一哭,诸备尊君缄中见区区也。

(《与宗子培书》,《��洞稿》卷四十九)   文中不但回忆了初闻子相噩耗时五内尽摧、起卧失常的情景,还奉劝宗老先生节情强饭多多保重,直陈“数子中仆与子相意更相属,业已约为婚姻”,并且表明了自己对宗臣文集触犯时忌的担忧,同时对子培赏其才气哀其境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两封书信呜咽满纸,情意殷殷,表达了自己对老友的一片深情,这与以前好侮喜斗的吴国伦判若两人

实际上,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看到友人逐一凋谢,吴国伦对自己少年轻薄的行为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乃今于鳞即世已三年,无路束刍,哽咽为甚。

每读足下百韵诗,未尝不掩泪自废。

足下明大率二三兄弟私相责备宁过于严,持以论人则又未可示人不广。

……少年任气自豪,非足法也,足下岂以为然乎?(《报元美书》,《��洞稿》卷五十一)   另外,吴国伦还希望诸子诗集刊布时,要删除一些内部纷争的内容,以维护诸子团结的形象,不要重蹈“前七子”李、何诸君的覆辙:“于鳞集尚未遍阅,无论诗文,其中书记更多可删,幸足下裁之,毋使后人谓我二三兄弟复蹈李、何诸君故辄。

”(吴国伦《报元美书》,《��洞稿》卷五十一,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为什么吴国伦这么热心建议删除七子内部纷争的内容呢?依笔者推测:于七子集体而言,是给后人一派团结的印象;而于其个人而言,是希望借此来“遮羞”――因为“后七子”内部发生的三次论争都与吴国伦有直接的关系(参看张永刚《吴国伦生平及文学复古》,《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从进士及第到卒于任上,宗臣吴国伦两人的交往虽然只有十年的时间,但在吴国伦《��洞稿》中涉及到宗臣的诗文却有四十多首(篇),有宴饮放歌、论诗争雄、病归问讯、闻讣痛哭、逝后慰藉等各个时期的记载。

两人虽有论诗争名的不快,但亦属文坛常事,并未影响两人的真正友谊,从某种角度说,两人因相互论争促进了彼此的了解,提高了各自的诗艺,加深了两者的友情,以致数年后吴国伦看到宗臣遗稿时仍然禁不住潸然泪下:   昔我同袍友,抗志薄青云。

结发事幽讨,没齿虞无闻。

含精吐其华,往往绝人群。

翱翔京洛游,羽翼忽以分。

古心不可恻,役役江之溃。

憔悴忽以萎,驾言迈修文。

与君已隔世,思君日以殷。

遗编箧笥中,忽忽如见君。

凤鸟不常仪,熏膏亦自焚。

令名但千载,地下君所欣。

安见长寿考,一一策高勋。

(《读宗子相遗稿怆然作》,《��洞稿》卷五)   (作者单位: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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