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物不会卷土重来

一。

那些体态矫健的鸽子太婆家的。我坚定地想。

我抬头就能看见的东山,高抵天穹。东山是六盘山逶迤而去时留下的尾巴,同时也留下了它的许多植物。一片生长了多年的杏树林和一片山桃林,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山坡,山顶上是少水和贫瘠的土地,覆盖着低矮的沙棘丛和永远不会长大的野桃木。四季中,除了寒冷的冬日顯得秃顶一样难看外,仲春、炎夏和初秋,如果忽略了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区别,永远都是绿意纷繁。

这些司空见惯了的景象,不会过多地吸引我的眼球。夏天的傍晚,大人们尚在生产队的田地里劳作,他们散工差不多还得一个时辰。这时,一阵扑棱棱的声响卷起微风,从天地的腹部掠过。那是一群灰鸽觅食归家,在夕阳里辉映的半空习惯性地盘旋后,沿着东山根落到了太婆家的后院背上。太婆家的后院,倚着东山,修筑院子时,十几米高的山根被削直,在削直处,又挖了两孔窑洞。窑洞的上方,散布着七八处小洞。这些小洞我可以保证不是人工开挖的,或许是雨水冲刷而成,或许是其他动物的老巢,最后,在人的干预下,野物搬走,与人类亲近的鸽子们便居住了下来。

有家真好,这像我有一个四围土墙低矮的小院,小院里有三间昏暗的房子一样。灰鸽是野生的,官名叫斑鸠,但好多人用“灰鸽”来称呼它们,欢喜地说它们是“家鸽”——它们择百姓之家而居,与父辈们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显得辛苦而纯朴。由此可以肯定,太婆一家也是善良的。可是,却很少有人踏进她家。当然,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不是亲人,谁都是不会随意走进别人家大门的。比如,晚上或者中午,我家的大门会被敲响,往往喊着“他婶婶”来唤出我的母亲,也不进来,只在门外开口,借走我家的诸如一把锨、一只筐之类的农具或者食盐一类的用品。既然大家都墨守成规,就没有人愿意去破坏它。

我只能去夹道崖畔上的灰鸽。通常是黄昏,天空绚烂,光的巨手把东与西划成明与暗两半。鸽子不会急着进入巢穴休息,还要聚集在洞口,互相厮磨,享受一日最后美好的时光,并发出一串“咕咕咕咕”声,好像总结着一天奔波的不易,探讨未来的梦想。但是,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我见到太婆的次数并不多。太婆似乎太忙了。

她家的院落的前面,另有两道左右而建的院子,这两道院子正好形成了能供一辆架子车通行的“夹道”。很少见夹道阳光普照,东启西斜太阳好像故意似的,总会避开这里,只留下一个呈三角形的阴影,搭在土墙上。夹道正好正对着山崖上的鸽窝。一个傍晚,只穿了破背心、光着腚的我站在夹道看着山崖出神时,有人抚摸了一下我光溜溜的脑袋,捏了一下我的耳朵。那是太婆回来了。她个头高大,身材挺直,样子显得有些倔强。她黑色的偏襟衣服上沾了些柴草,头发浓密,可却是一团苍白。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就扭着小脚走了,但我看清了,她的左手上捏了几根小枯枝,而又不时弯下腰去,将夹道里并不被人注意的柴草捡起来。

太婆摸了我的头,这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件大事、喜事,我必然惦记在心里,回家后一定要告诉母亲。很晚了,母亲回来,我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那态度好像我在路上碰见了一棵树,或者碰见了一只蚂蚁。只是,她叹息了一声。我不懂这声叹息背后的意思,也不会去问为什么。而我可以确信的是,大人不会对我的偶遇感兴趣。

农事和节气日复一年地重复着。秋季,小麦上场,连我身上简单的衣物都包裹在丰收在望的麦香中。大约临近傍晚,我到瓦窑坪玩耍时,又遇见了太婆

瓦窑坪位于村庄的腹部,原来是一处制作青瓦时堆放半成品的场地,平整且宽阔。瓦窑可能由于妨碍交通的缘故,在我没有出生时就被废弃了。但场地幸运地被保留了下来,放电影,开大会,就派上了用场。这里有一棵杏树,高高大大的,不知是何年种植的,这个季节里,它的上面挂了不少青果,自然是孩子们的最爱。我捡拾起土块朝树上扔去,期望打下青杏时,看到了太婆。三四个背枪的民兵,明显不是本村的,他们推着她从夹道下来,到了瓦窑坪。我看到太婆走得很快,尽力避免他们从后面推搡。

我生性胆小,躲在杏树后面,惊讶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西边的大路上。

我已经懂得经验的重要性。既然大人们对太婆不感兴趣,我也就不会把这件事再告诉他们。但是,我还是想起了一个当时不能完全明白的词语:“运动”。

也罢,大人们肯定知道村里村外以及太婆家发生的事情,只是他们不说罢了。

二。

我走进太婆家的院子时是当年一个积雪覆盖的日子。

可惜的是,这座院子成了生产队的羊圈

这年深秋,野草枯萎,树木的叶子落尽,第一场霜和往年一样降临大地。第二天,为了完成生产队上缴粪肥任务而起得大早的人,经过她家院门时发现,那扇安在土墙上的木门不像平常一样紧闭着,而是朝里开着,向外打开一切秘密似的。那人朝里张望了几眼,安静,十分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崖畔上的鸽子挪动身体的声音。他觉得状况异常,就走进了大门,看见几间土屋都黑着,没有灯火透出。厨房里,灶膛还有余热。主屋的门虚掩,推门而进,室内洗劫了一般干净。

他们一家走了。关于是走是留,他们肯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考虑和讨论。这个深夜,当劳累了一天人们熟睡时,他们一家从土炕上起来,收拾好简单的家当,吃上些带着热气的残饭剩汤,轻轻地推开门,互相牵着手,互相搀扶着,悄悄朝村外走去。寒风肯定知道他们留下的体温,星星肯定看到了他们艰难而紧张的身影。

天放亮,大半人知道了这事。母亲念叨说,走了好,再不受那份罪了。或许好多人在念叨,走了好。为什么没有人因他们的离开而表示伤感呢?我隐约知道,他们一家虽然与我们同属一个李姓,但她应该只是我亲太爷的远堂弟媳。其时我的爷爷已经去世,论关系,李姓家分枝太多,她家与我们李姓家血缘上已经不那么亲近了,论辈分,不仅我得称她太婆,村庄里还有好多人也得像我一样称呼她。

他们一家活得真是不易。据说,解放前,远房太爷在山后的另一个村庄生活,做些小本生意。太爷去世后,因为他们兄弟间关系上的原因,她备受排挤,没有办法,他们一家就投奔到了我们李家,成为李姓的一户新成员。解放初期,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家都开始便宜变卖、出让土地,可太婆为了在村庄里站稳脚跟,加上不懂政策,花掉不多的积蓄,糊涂地购买下了别人的土地,他们家的成分就不言而喻。

太婆有两个儿子,按辈分,她那两个儿子自然是我的祖父辈,我们通常叫他们大小爷”“二小爷”。大小爷、二小爷那时已经成家,大小爷的一个孩子比我小三两岁,三四岁的样子,名字叫大江。这名字充满了前景,也寄托着希望。

出走,应该是最无奈也是最好的选择。太婆是村庄的老辈,他们一家走后,没有人声张这事,也没有议论和打听,大家心知肚明似的保持了高度的默契。这是一个时代里的一群人少有的宽容和善良。

他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必定去了该去的地方,遥远得偏僻、安静得荒凉。可我们都知道,那时候,其实能去的地方不多,或许他们一家就在流浪的路上——我能经常遇到乞讨的人群,在傍晚或者中午时敲响院门,声音沉重得如同后院的一盘石磨。他们在门外说“大爷大婶,给一口吃的”时,母亲不会装作没有听见,我也不会不去搭理。我家也没有多少吃的,但母亲总会想办法送走他们。我多次将洗净的红萝卜送到他们的手中时,好像做了一件大事。

但愿在乞讨的路上,太婆一家平安无事。

可是,太婆家的院子不能空着,尽管没有谁有过占有的想法,生产队也没有。生产队的羊圈在北山腰上。建在山上有它的优点,例如,羊群在山坡上吃完草后,可顺利就近归圈。但暴露出的问题出不少,例如,路远不说,主要是不安全,经常发生野狼咬死咬伤羊只的事件,那可是公共财产啊。于是,北山腰上的羊圈挪了下来。那可真是好地方,两眼大窑洞和两间大房间里,全部挤满了羊只,温暖并且安全。那些年里,夹道里撒满了豌豆大的黑色羊粪,孩子们都争抢着把它扫回家,用来填充土炕。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生产队向每户人家分配牛粪,我们去把它挑回来,铺在院门前晒干,为防止有人偷走,得赶紧收拾到院子的某个干燥的角落,供下雪后填炕取暖。尽管我们还会上山扫些茅草和树叶,但问题是,积攒起来的牛粪和枯草太少,寒冷的时间过于漫长,西北风好像有不可阻挡的穿透力,院子的门窗抵御不了它们的冲击,家家仍然像冰窖一样。羊圈却不一样,除了生产队分配的牛粪,还有许多由看羊人私自积攒下来的羊粪,还有他放羊时扫回来的枯草和树叶。因此,看羊的大叔的小屋是最暖和的地方。

看羊的大叔不会拒绝人们来羊圈聊天、取暖,如果来的是大人,他会奉上自己种植的旱烟,如果孩子多的话,他有永远讲不完的老故事。他的小屋在院门口北边,以前是太婆家的厨房。我踩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声,顺着夹道羊圈走去,老远就能看见院墙外面的土炕烟道冒着青烟,老远就能闻得见牛羊粪燃烧时散发出的青草气味。大门没有从里面关上,推了一下就开了。刚进入院子,羊膻的气味扑鼻而来,当然,一股股热乎乎的气息也随之而至。

我仍然关心居住在崖畔上的灰鸽。看上去愣头愣脑的灰鸽们不傻,似乎隐约知道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可它们是生活在这里的最久的土著,不懂得也更不愿意迁移,它们只会将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洞穴,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院子里的羊群和出入的人们。它们永远不明白这座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原来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然而,鸽子们不知道威胁已经临近。它们将家安在悬崖上,虽然是个聪明的决定,但安全只是表象,善于攀爬的山猫和蛇仍然是它们生存的天敌。太婆一家走后,以前人们畏而远之的院子,一下子成了热闹的地方。闲聊的人们,即便不是当时饥饿的驱动,也开始把目光瞄向了崖畔。据说,鸽子的肉汤鲜美异常。半夜时分,警惕性很高的狗安睡了下去后,几个人偷偷摸摸把梯子抬到了崖畔,手伸进了鸽窝。

天亮前,羊圈的一个角落处只有一小把零乱的羽毛,连细小的骨头都没剩。

谁也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包括鸽子。但它们面对一天天减少的成员,却依然没有搬家的意思,和往常一样,飞过山畔,扑棱棱的。

它们或许在等待主人回来。

三。

这是一九八一年青黄不接的初夏。炎热,干旱,疲乏。

下午小学放学,沿着狭窄小道回到瓦窑坪,分明察觉出与往日不一样的气息雾似的四处弥漫。从时间上说,日头还在西山顶上,下地劳作的人们不应该散工,但有不少大人从田地里奔了回来,连农具也来不及扔下,朝夹道一路而去。我没有回家,出于好奇,提了布片拼凑成的书包,也朝夹道走去。我当然知道,如果有大事发生,大人们通常不喜欢孩子来现场。怕遇到大人责罵和阻拦,我速度不敢快,好在没有人不让我去。

太婆家——羊圈外站了几个大人,神情焦虑,互相说着什么,不时朝院里张望。我不能去听大人们说话,那也是要挨骂的。院门开着,也没有人阻拦,我钻了进去。靠门口的看羊人住宿的小屋里,也围了不少人。我再次挤到门口张望,顿时吃了一惊:天啊,那不是大小爷和大小奶奶吗?他们竟然回来了。我看到,大小爷站在一边,大小奶奶坐在炕边,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孩子好像睡着了,头朝后仰着。十来年不见了,大小爷衰老了不少,胡须茬坚硬地扎在脸上,额头上也布了几条白色的皱纹。

没有看到二小爷,也没有看到大江。院子里还有个陌生的小男孩子,光着背,不理任何人,和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女孩儿自顾自地捏墙角的几颗干羊粪蛋玩耍。我朝里走了走,看到二小爷和大江他们与队里的几个人在收拾原来的那间主屋。他们将羊粪铲了出来,把从后院山崖上挖下来的黄土铺了上去。窗户全部开着,羊膻味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漫。我希望大江能看到我,并且认出我。可他一脸漠然,像没有看到我似的。而事实上,时间的洪水,已经冲淡了我们的印象,我记得相当清楚,他那时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一直将头勾得很低,很少与同伴们一起玩耍、说话。

从这天起,羊群没有回来,它们又回到了北山腰上的旧羊圈里。

我一直在院子里逗留。因为经验上的原因,疏忽了空气间充斥的紧张。不一会儿,队长来了,背着赤脚医生那种印有红色十字的药箱,他身后跟着大队上的医生。医生没有谁不认识,他给许多人把过脉,打过针,我也不例外。我的右耳几年前或许钻进去过什么顽固的虫子,或许用小棍子掏过,反正是中耳发炎了,还化了脓,这位队医多次在大人的帮助下,把我压倒在土炕上,给我用了不少青霉素、黄连素。我讨厌他,因此,看到他时,主动躲开了。

我就近看见,他们都瓦着脸,严肃地钻进了小屋,我跟了过去,趴在窗口看着屋里的动静。医生把体温表夹到那小孩的腋下,又用听诊器听小孩子的胸部。他不说话,好多人期盼他开口,但他不说话时,也没有人说话。医生又给孩子打了一针,取下体温表,看了看,甩了甩,又装进了药箱。医生要走了,他终于开口说话,我隐约听见他说的几个关键词语,“肺炎”,“半夜烧还不退,怕是救不下了”。他走时还留下了一个小瓶子和棉球,吩咐说:“好好擦。”。

大小爷和大小奶奶把那小瓶和棉球当救命的宝贝一样,孩子仍然由大小奶奶抱着,大小爷用棉球蘸了小瓶子里的药水,从孩子的头上开始,一直擦到脚上,生怕遗漏了某处地方。一遍,两遍,反复着,不说话。我闻见了酒精的浓烈扑鼻,还看见了大小奶奶默默流下的泪水。泪水汇集在她的下巴上,最后落在了孩子精光的身上。

据说,发高烧时涂抹酒精会加重病情。不管能涂抹还是不能涂抹,这孩子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的名字叫大海。而那个我在院子里见到的小孩,是二小爷的孩子,叫大宝。那个小女孩儿,是大小爷家唯一的女儿,叫玉。虽然他们都小我几岁,但辈分仍然比我高。排除辈分,他们都是我后来的好玩伴。

我还疏忽了一点,没有看到太婆太婆去了哪里呢?从大人们的嘴中和叹息声中,我才模糊地知道,那一年,太婆一家流浪到关山脚下,那里山大沟深,人烟稀少,便在那里安顿了下来。虽然田少地薄,但开垦后种些豆类和春小麦,也能维持肚皮。大约,这里稀少并且简陋的院落都是逃荒者所建,也没有人追究他们的来历,既然来了,早居住在那里的人因同病相怜,爽快接纳了他们,当地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们的命运交给了苍天。过了两年,二小爷也娶了妻,生了子。不久,太婆去世,他们将她埋葬在了关山里。

现在看来,大自然赐予的关山的确是个好去处,虽然可供耕种的土地就像秃子头上的毛发一样稀少,可多种树木与竹子、野草在山岩上坚强地互生、杂生,算得上四季常青。但气候多变,不宜人类居住。我曾在世纪之初的春秋时节进去过几次,领教过关山的雨雾与峻峭,因路滑而险些摔下悬崖。这里景色秀美,但实在不宜久留,想必,小爷他们客居异乡他处,总会牵挂着故土院落,于是,按照太婆临终前的吩咐,“你们要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在他们心中一直是个未知,也是多年的纠结。时间总会抹掉一些东西,也会给予一些东西。终于,小爷一家能够回到老家了。

老家淳朴厚道,不会没有忘记和丢弃他的任何一个村民。小爷一家在老院子里安顿好后,第二年就迎来了土地承包到户,小爷一家和所有人一样,也分得了土地、农具和牲畜。这时节,人们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闲聚,小爷家的院子里也有了以前没有过的欢娱。

我一点也不知道小爷他们会唱我们称之为“老戏”的秦腔。这些以前有“毒”的东西,当年便又枯木逢春般兴盛了起来。若是雨雪天,尤其进入腊月,每到晚上时,小爷家聚了不少人,我去,不过是凑个热闹。烟雾缭绕里,大家听小爷讲那段在外的时光,唏嘘声里,孩子们听的简直就是传奇。小爷在关山扎下脚后,那里的人不多,有时相约去山外的集市一起购买煤油、盐和农资,便互相有了些了解,也就亲近了起来,他们也对小爷家的遭遇深表同情。耕作时候,你家在那头,他家在这端,人家会唱“花儿”,时间久了,就跟着人家哼,最后也能喊上几句,这东西不需要伴奏,唱得随意,却能解困乏。农作物收割结束,打碾装袋归仓,土地翻耕后,大家的时间更多了,就私下里唱开了秦腔。几年里,苦中作乐的大小爷记下了不少当地流传的折子戏文,二小爷不仅善于唱腔,还能拉一手二胡。

大小爷和二小爷一大家数十口人来说,重新回到老院子,开始新的生活,实在是段难忘的时光。在快乐的传递中,他们家是不怕浪费煤油的,一直到打发走最后一个人才熄灯。大小爷靠在土炕上的被子上,二小爷坐在一只板凳上,炕上坐满了人,地上围满了人,谁也不觉得旱烟的味道呛人。大小爷哼着那些秦腔,村庄里的有心人拿本子记下了全部戏文,有《三滴血》《三对面》《下河东》,有《虎口缘》《华亭相会》《柜中缘》,等等。每到兴致之处,大小爷会手舞足蹈,“踏”上两步。但他不能尽兴地“踏”,在关山下搞梯田建设时,冻土砸伤了他的右脚面,从此后,他就落下了不能治愈的毛病,好在跛得不是很严重,不妨碍正常劳动。二小爷也会趁兴拉一版秦腔牌子曲。這些东西,我至少是没有接触过的。后来,父亲从县印刷厂弄来了几本秦腔剧本,全是那种巴掌大的开本。我仔细看了,与大小爷唱的并无多大区别,也就是说,大小爷的记忆力相当不错。

这也是后院悬崖上的鸽子们欢乐的时光。几年里,鸽子群繁荣了起来,日头跌窝时,它们守在家门口,“咕咕咕咕”地开心唱着,即便是晚上,它们听着从小爷空屋里传出的歌唱声,内心充满宁静与安全。我就想,如果环境不变,它们愿意一直把家安在那里。

四。

一九八六年,我离开了老家,去外面谋光阴。

村庄偏僻,资源匮乏,微薄的土地收入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这几年里,许多人去了外面。大小爷家的大江也去了,他一直在内蒙古打工。

往后好多年里,我奔波于养家糊口,每年回不了几次老家,而每次也是匆匆去,匆匆回,在很短暂的逗留时间内,我没能与小爷一家打声招呼。但我依然关注着夹道上面的那座老院,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在我离开老家不久,大小爷与二小爷分家了。大小一家人住在旧院子里,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二小一家去了原来的养猪场。按照当地分家的习惯,二小爷可以带走一些家具,包括碗筷,也能分得一些粮食。但是,他带不走执着的鸽子

时间没有衰退。它在机械地前进时,却把一切衰退留了下来。

比如我的父亲。时间的机器让他留下了干瘦如柴的身体。那是二〇一二年,正当村庄东山上的山桃花和杏花相继绽放时,他离开了我们。按照风俗,我们弟兄姐妹披了孝服守在灵堂内。父亲去世那一天,我于下午租车前来看望过他,我走后两个小时,老家打来电话,说老人家殁了。灵堂内,悲伤、愧疚,搅和得我如摊泥,一切完全按照“总管”的拨摆行事。我没有过多的心思关注出进的人群,整个人如昏睡状态。

家里的“白事”完全靠族人打理。第一个晚上,前来帮忙的人们散去,只留下一二人陪“孝人”守灵。深夜十一时,屋内十分安静,这时,我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随之听见有人低声说话。将头从灵堂探了出去,那不是二小爷吗?他脸上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穿了件旧防寒服,蜷缩在屋内的椅子上,以前看上去高大的身材,显得那么矮小。一位老辈人陪着我们守灵,内心又多了份不安。

二小爷不易。他除了大宝,不几年又有了小宝。他们一家仍然住在养猪场里,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只是,把主屋的前墙加固,将屋顶修葺了一番,其他两间老屋很有些风雨飘摇的感觉。大宝小宝初中毕业后,再没有上学,跟着大江在外面打工。在村庄,由于贫困,男子年龄过了二十五岁,等于过了黄金年龄段,就难找上媳妇。大约在新世纪之交,三十岁刚过的大宝经打工的朋友介绍,给本县北部距老家六七十公里的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过上了他自己的生活,难得回家看望老人。我知道大宝所在的乡镇盛产苹果,也知道那里的果农十分繁忙,加上还有许多家务要他这个女婿支撑,便对他不能经常回家有了理解。小宝呢,记得他长得清俊,有些腼腆,见了生人总是低头脸红,性格显得内向,经人牵线,在二〇一一年腊月里,娶了山后一残疾女人。但愿老天不负善良人。

不会不提大小爷。在料理父亲后事的第三天,我看到了他。那天我从坟上给打墓堂的人送完饭回来,正值中午。在院子里,和大小爷打了个照面。他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我赶紧向他打了声招呼,显然,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只是朝我笑了笑。进了屋,听见有人说:“你能挪个地方坐着不?你坐台子上挡大家走路呢。”我家的院子狭窄,北边的一排房子占去了院子几乎三分之二的地方,南边还搭了堆放杂物的棚子,现在人多了起来,的确有些磕磕碰碰。我又折身出去,见是有人叫大小爷挪个地方。我疑心,大小爷为什么不坐到凳子上去呢?他经人搀扶,站立起来,我立即惊讶地张大的嘴巴:他竟然跛得厉害,以至于不能像以前一样行走。我也才发现他手中随时提着个光滑的木棍,以此借助支撑身体。于是,我才知道前年收麦,他拉着架子车去山上往回运麦子时,本来有脚疾的他不能用力掌控架子车,连人带车翻下了地埂,导致左腿骨折。

大小爷是代表他们一家前来帮忙的,其实按他的身体状况,也实在帮不了什么。大江去打工后,常年不回家,甚至过年也不回来。为了生活,大海也出去打工了,而大小奶奶,我听说她得了怪病,行走十分艰难,如果要生火做饭,她是匍匐着身才能到厨房去的。我的脑海中便闪现出她那时硕健的身体和慈眉善目。

临近傍晚,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大小爷没走。他站在供桌前,瞅着桌上的供品看着。另一位还没有回家的亲房大约看出了他的心思,取过一包点心,大小爷拿了过去,坐在门槛上拆开,立即吃了起来。剩下的几个,他揣进了衣袋。见这情形,我示意亲房再拿过来一包给了他。大小爷高兴地提在手中,一摇一晃地出了门。

我想到,大小爷一年里或许吃不上几次可口的甜食,这些点心,他一定是带给大小奶奶的。我心頭突然一热。

五。

父亲去世后,我每年的清明、寒衣节都要回去上坟。

清明节那天,我们和往年一样,顺着瓦窑坪过夹道上山。在北山腰,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我回了一下头,看见了大小爷家的旧院,不,不是旧院,是院后的崖畔崖畔上的鸽子窝清晰可见。只是,没有看到鸽子,对了,好多次了,没有听到鸽群飞过山腰发出的声响,我顺口问,崖畔那里的鸽子去了哪里?有人说,没有几只了,被野猫吃得差不多了,前不久还见有几只,可能现在已经飞走了。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一切变化太快。环境不得不让它们看到未来的危机,不得不迁移他乡,或许,只有方向朝外,才会有繁茂生存与成长的机会。只是,我觉得它们是山的精灵,是院落的精灵。我仍然期盼着它们能够重新回来繁衍。毕竟,作为土著的鸽子,这里有它们的老家。

此时,正午的阳光与我经历的事情显得不那么协调,它十分明媚,普照众生。

李新立。

甘肃静宁县人。作品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作品》《文学界》等文学刊物,作品收入多种年度选本,或被《散文选刊》选载。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村野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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