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自传(拾)] 吴清源自传
十分幸运的是:在所有的擂争十盘棋中,除了与藤泽库之助六段(注:当时吴为八段)“定先”(注:藤泽始终执黑)的十盘棋之外,在所有“分先”的十盘棋中,我将所有对手全部降服于脚下。
总之,能将与我旗鼓相当的强敌轮番击败,我想只能解释为福星高照。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常常受到司掌胜负之神的青睐。
长时期作为观战记者、经常在十盘棋对局场采访的读卖新闻社的山田虎吉先生,在他的《吴清源擂争十盘棋全集》第一卷中这样写道:“这两人无疑都将名誉地位、身家性命全部孤注一掷地押在擂争之中,谁都必须殊死地决斗到底。
就连观众也会替他们捏出一把汗,心情也会随着那棋子的落盘声而激动万分、惊叹不止。
若将现在定型了的对局形式――各种名衔战的‘七盘胜负’来举例,在使观众时而振奋、时而惊叹这一点上,可以说与‘十盘棋’相比简直是望尘莫及。
这样说,其恐怖意味完全可以使读者理解了吧!” “然而,万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人们常常在饭后茶余闲谈的‘十盘棋’,要想取胜是何等的艰难。
更何况在历经多年、参加多次擂争十盘棋的棋士中,惟有一人连胜不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吴清源!真可谓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非同凡响。
在这个十盘棋的最高擂台上,代表当代之精华的人物――木谷实、藤泽库之助(朋斋)、岩本熏、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高川格等,他们轮番抖擞精神,个个施展绝技,大显不凡身手。
然而,吴清源面对这些虎狼之将,高屋建瓴,百战不殆。
他不仅全都战胜对方一筹,而且有时打得对方的交手棋份不只出现一段之差,还出现过二段之差。
这怎能不令人拍案称绝!此乃日本围棋史无前例的壮举。
并且,由于十盘棋的决斗名副其实地酿成‘争霸日本第一’的一场大战,所以它显示出无比残酷和惊险的特点。
在这一系列生死攸关的连续较量中,吴清源竟然不遗一尘、无咎无愧地参天而立,真是应当重彩浓墨地大书特书一番!” 山田虎吉先生如此不惜溢美之词,敝人实在难当。
但今日回想起来,擂争十盘胜负这种残酷的对局,毕竟在长达十五年以上的艰苦岁月中反复不断地进行,况且唯一连胜到底的幸存者,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我!这怎能不使人感慨万千啊! 镰仓十盘棋 昭和十四年(1939)九月,我最初经历的擂争十盘棋拉开了战幕――与木谷实七段进行擂争十盘棋的第一局。
由于这次十盘棋的对局场选在镰仓的寺院,因此,便被称作为“镰仓十盘棋”。
其实,认真说起来,在镰仓十盘棋之前我和木谷实已经下过一次十盘棋了。
那是我还未满二十岁、木谷实也刚刚三十出头弈欲颠狂的时期。
当时我们联手成为棋坛新锐,被人同称为“花形棋士”,十分活跃。
不过那一次的十盘棋因木谷实中途晋升为六段,交手棋份突然改变,不得不在三胜三败时中止。
但对我来讲好像昨日的事一样。
特别是在建长寺下的第一局,我俩当时倡导的新布局崭露头角,使天下棋迷耳目一新,成为举世瞩目的一局。
另外,昭和八年我对本因坊秀哉名人运用新布局抗争的一局(三三、星、天元之局――译者),同样是誉满天下、令人难忘的。
首先叙述一下镰仓十盘棋决定的经过。
由于那时的升段规定过于苛刻,若成绩一般,即使是苦战十年也难得晋升一段,因而造成棋士间焦躁和不满的情绪日益高涨。
对此,日本棋界不得不对升段规定作适当放宽的改革。
那时棋坛状况是这样:在秀哉名人引退之后,八段位上空无一人,七段成为最高段。
除了铃木、濑越、加藤三长老以外,比较年轻的棋士只剩下木谷实一人了。
段位改革的主要内容是:废除在同段位中分甲组、乙组以及因此产生的级差。
另外,采用了“权宜升段规定”。
这个规定将过去的“升段大赛成绩未达到平均分数为七十分以上者不准升段”改为“在昭和十四年与十五年里,平均分数达到六十五分以上者即可升段”。
这一年春天的升段大赛一结束,我便作为享受权宜升段规定恩惠的第一号而晋升为七段,再次与木谷实段位平等、并肩齐坐了。
我与木谷实的多次对局早在数年前就作为“明星节目”被搬上舞台。
为此,各大新闻社都争先恐后地相继将我们的对局纳入计划。
例如:时事新报社主办的仅打到第六局便中止了的十盘棋;读卖新闻社主办的七盘棋;每日新闻社主办的三盘棋等等。
总的来看,以上的对局双方胜败是平分秋色。
如此景况之中,我俩作为当时的最高段――七段而并驾齐驱、难分轩轾,这样一来,秀哉名人引退后的日本棋界最强者是谁?无形中,木谷实与我的对局作为决定最强者之战更加名副其实地成为“最佳节目”。
谁来主办这个最受欢迎的节目――木谷、吴的决斗?这无论对哪一家新闻社来讲都事关重大。
那时,读卖新闻社慧眼识到擂争制对局的严酷性,于是与日本棋院缔结了一项契约,将所有的擂争制对局由该社一手垄断起来,木谷实获悉此事后,有一次与读卖新闻社的围棋责任记者饮茶闲谈中,曾表示“愿与吴清源一争胜负,打它几十盘也行!” 读卖新闻社喜出望外,趁木谷实话音未绝便急速地作出木谷与我擂争十盘棋的计划。
当时的对局费也是每局每人高达七百日元。
那时普通的对局费按行情是每局两人共三百日元左右,给我们的对局费可真是慷慨破格。
其实我对金钱之事从来都算不清账,对自己的钱囊到底有多重也从未掂量过。
毫无例外,那时的一切都托付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与木谷实去商定,据木谷实讲,对局费中有四成被日本棋院预先克扣了。
有一方净胜局上领先四局即改变一次交手棋份;限用时间各为十三小时 ,三日终局制;对局期间采用“同馆食宿、闭门封棋”的方式进行。
在对局场的选择上,鉴于必须是与擂争十盘棋这种白刃格斗色彩相符的擂台,为了始终保持庄严肃穆的气氛,决走主要选用坐落在镰仓的建长寺、圆觉寺、鹤冈八幡宫。
第一局于九月二十八日起费时三天在建长寺的禅房里对局。
当时的住宿地点是靠近由比滨的镰仓海滨饭店。
猜棋结果是木谷实执黑。
木谷实从他与本因坊秀哉名人下引退棋时开始,形成了“以新布局为主、重视取势、投子高位”的棋风。
不料此局木谷实突然棋风一转,改为“投子低位、坚实占地”的策略。
当牢固地占地之后,奔至中盘便猛然打入对方的阵势中去。
因此,在我与木谷实的对局中,围绕打入的子而展开绞杀的场面屡见不鲜。
此局也同样,黑棋首先低投取地,然后近中盘时在白模样中打入,不过在黑棋牢固占地的功夫,白棋早已捷足先登地伸张开模样的大网。
结果,第一天给人的印象是黑棋稍稍落后。
第二天,黑棋果然打入白模样中,双方短兵相接。
然而打入虽然可望得手,但整个盘面对黑棋来讲仍无根本好转,黑棋陷入苦战的印象难以消除。
从黑棋第77手开始进入对局的第三天,绞杀的态势更加扩大,双方都相继遇到了局部战术的关键地方。
只见木谷实一手又一手地冥思苦想,一阵又一阵地反复推敲。
局后一查记录,黑棋的思考时间:第95手用了52分钟,第97手用了65分钟,第101手用了55分钟。
可见木谷实长考留下的脚印真是既深且长。
我的第120手,本来是想赚取小小的两目而伸腿,谁知竟是个失着。
后来落了个被黑棋猛烈反击的结果,造成一个大劫,把我逼上梁山。
此时,木谷实也好我也好,全部舍生忘死地拼了。
后来第157手时,没想到木谷实在左上角打了一手劫棋后,突然在盘侧倒下。
当时的观战记者三崛将先生描写了这个场面。
文章略长,恕我全文引用: 此次对局纯属真刀实剑的血战,棋手双方无时不在殊死拼杀。
这种赌命于擂台的决斗,即刻成为铭记昭和棋史的一场大战。
激战到了最后一天的深夜,对局场上展现出一片阴气袭人、满地月色凄凉的景象。
敝人当然不解,盘前竟如此令人呕心沥血!于是,房内纸隔扇和玻璃门急忙被打开。
建长寺对面的山上吹来一股股寒冷的夜风,在寺院中的禅房四角飕飕地回荡,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冻结凝固似的。
走廊里,限用时间已所剩无几的木谷七段,闷闷不乐地躺倒着,头上不停地用毛巾冷敷,并不时地叫喊:“对方考虑的时候,我也想去看看!”于是,一时拦挡不住,他便强打硬撑地坐到棋盘前,不过只听他说了句“不行!”,便又踉踉跄跄地回到走廊躺下。
当时,对局场上人们四处乱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然而抬头望去,昏暗的走廊对面的山上,早已是风平月明,株株苍杉在漆黑的夜色中已然纹丝不动地静下来了。
禅房里,明亮的灯光下,表情严厉的吴七段正在长考,仿佛刚才的骚乱他全都置若罔闻。
不!也许噪音根本就未曾入耳。
在30分钟之内,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突然,他抬起头面向天井,双目向极高处眺望,但心神却仍然贯注于盘面。
刚才的骚乱发生以来,吴氏始终一言不发。
自黑棋第157手打下后,惊慌失措的人们水呀、药呀的喊个不停。
然而噪音对他毫无干扰,吴氏就这样默默思考着度过了30分钟。
真是寸心不乱! “吴先生,怎么样,休息一会儿好吗?”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伺机搭话问道。
当然,八幡先生的用意很明显,若是吴氏此时将下一手打下,那么限用时间仅剩9分钟的木谷氏将陷入苦境,可以这样说,若是吴氏一子落下,然后再用30分钟、或1个小时来休息的话,就等于赐给时间窘迫的木谷氏以额外的缓兵之暇,此事便显得不公平了。
正因为如此,八幡先生才考虑趁现在吴氏未投之际先休息一下。
吴氏慢吞吞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答道:“快点儿下吧,可以早些结束。
”说完,吴七段终于决然脱离思索,扬起脸向走廊那边问道:“木谷先生,怎么样?休息一下好吗?我这一手马上就要下啦。
” 话音落下后,禅房内鸦雀无声,沉默中又过了几分钟。
后来,脸色不佳的木谷七段,用湿手巾将头缠住,步履蹒跚地从走廊处走出来。
与此同时,吴七段第158手打下,将这个大劫彻底地收拾了。
“休息吧。
”吴七段颌首应道。
于是,休战20分钟。
吴七段在侧室里继续饮茶休息。
木谷七段仍要冷敷头部,便低着脑袋,摇晃着走向大彻堂,在黑暗中消失。
随后,高桥四段悄悄地给我看了四个字:“胜负不明……” (引自《吴清源擂争十盘棋全集》第一卷) 嗣后,这篇观战记事害得我大难临头,有苦难言。
其实,木谷实倒下之时我根本就没有察觉是因为出鼻血。
我觉得很可能是由于当时的棋势非常微细,而且黑棋始终陷于苦战之中,后来因我出现失着而局面骤然间好转,于是他大大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引起了贫血而倒下。
我为什么这样想呢?因为木谷实在对局时,只要是疲劳过度,就常常引起贫血。
以前他在和桥本的对局中,木谷实就曾因贫血倒下,因而不得不休息30分钟。
据桥本说,当时那盘棋已进入收官阶段,木谷实就是利用了那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边躺着一边在头脑中的棋盘上计算如何收官,而且他自称:充分计算的结果是自己一目胜。
分析一下当时的实际情况,应该说我这里不但没有余暇去分心照应木谷实,实在是早已自顾不暇了。
由于我的失着,本来自信为优势的局面,顷刻之间转变为胜负不明。
我自身血压剧升,鲜血几乎快从天灵盖上喷出了。
由于我只顾绞尽脑汁地思考,所以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其说是没有印象,其实根本未映入眼帘。
可以说,在这么重大的对局中,遇到黑白棋子拥挤成一团、临近终盘尚且优劣不明的局面时,作为棋士,谁都会冒粉身碎骨之险,毫不弛心旁骛地投入战斗。
因此,此时此刻岂能一心二用,焉有替对方的竞技状态而担扰的余暇。
总之,血战的双方从始至终在盘上将自己的棋子与对方的棋子紧紧咬住,只要盘面上这种僵持的棋子不消失,恐怕谁也不会去介意对局者处于何等状态。
再者,观战记中“木谷七段闷闷不乐地躺倒着”一句,委实是大肆夸张的描写。
实际上木谷实是躺在长椅子上的。
而这篇报导无疑给广大读者造成了“木谷实痛苦难堪”的不良印象。
休息后再战,进入收大官子阶段,在第184手我再次出现失着。
黑棋终于转为优势,如此打下去的话,局势发展将是黑棋多二、三目。
可惜胜利在望的关键时刻,第193手木谷实也出现了失着,我再次抓住胜机,挑起劫争,终于实现了逆转,白棋二目获胜。
这就是我近百局的擂争十盘棋中的第一局,是一场从始至终苦战不休的胜负大较量。
昭和十四年,正是“满洲事件”后,不宣而战的日中战争早已陷入了更加扩大的深渊,日本国内也处于“国粹思想”笼罩全社会的时期。
宣传机构都大肆宣扬日本民族在亚洲的“优越性”。
与此相反,他们将中国人蔑称为“支那人”甚至辱骂为“狗窟子”。
霎时间“支那人愚蠢”等恶语中伤如阴云弥漫,嘲笑中国人的报导、文章等,不但是报纸,就连少年杂志也连篇累牍。
在如此蔑视中国人的风浪中,如前所述的观战记事登载见报,顿时引起了读者巨大的反响。
“当木谷七段鼻血流出、异常痛苦之时,你却佯作不知,只顾继续下棋,这简直太残忍了。
你为什么不马上休息一下?你为什么不能说几句照顾的话?你简直是个不懂‘武士侠义’、惨无人道的赌棍!”顿时,新闻社那里对我如此非难的阵阵咒骂犹如一群黄蜂纷飞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