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能陪伴他们直到很老

他们依然面貌年轻,而我在离他们很远的南方,渐渐长出了中年的模样。

毕业论文网   1   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换了班主任

班主任说,小学就快毕业了,你们的功课要加码。

于是家庭作业明显多起来。

那是1978年的夏天,小城经常停电,只要不停电,晚上就必须做作业。

婆婆每晚陪着我,我做作业,她看报纸。

看一会儿,婆婆会放下报纸,生气地说:“你看看,十点了,还做不完!你们马老师布置这么多作业,我明天要去告她!”   马老师的父母跟婆婆是关系很好的同事。

马老师在成为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之前,我喊她马四阿姨。

那学期开始,我荣升婆婆的小跑腿。

婆婆爱吃煮得硬的面条,偏偏我家老祖宗,就是婆婆的母亲,爱吃软烂食物;婆婆嗜辣,老祖宗却很有原则地坚拒放辣。

伤心的婆婆于是爱上了街边馆的小面,硬扎,够辣。

经常在傍晚时分,我放下书包就抄起一只大搪瓷缸子,迈开矫健的小腿拐出宿舍大院门来到面馆,把搪瓷缸子跟一溜别的瓷碗瓷钵搪瓷缸子一起,摆在煮面的锅台上,然后踮着脚看师傅打作料,煮面,捞面。

那是一个美妙的过程,然后我捧着搪瓷缸子吸着热辣的面香矫健地跑回家去,看婆婆心满意足地吃,我自己不吃――我是老祖宗那边的,只爱吃老祖宗煮的鸡油面。

2   那时大姑姑小叔叔在乡下插队。

姑姑的地方有果园,每年带回来漂亮的红橘,小叔叔的地方穷,只有红薯。

但是每次回来,他们都给我买好吃的。

有一年大姑姑带着我坐轮船去我妈妈工作的地方。

上船之前,大姑姑跟我说,你的头发这么好,可以卖钱买花生吃。

我就答应了。

姑姑帮我剪掉辫子,卖了钱,买了很多炒花生,我们在船上一直吃。

姑姑在一家大工厂上班,还是厂里文工团的积极分子。

她时不时会把我带去她的工厂小住一段,她的同事们都喜欢我。

有个叔叔大概是在追求二姑姑,回上海探亲还给我买大白兔奶糖和衣服。

衣服有两件,一件是上海产的粉红色灯芯绒外套,小圆翻领;一件是灰色的双排扣小外套,来自阿尔巴尼亚。

不过后来二姑姑没有和那个叔叔好。

二姑父是北京人,二姑姑婚后去北京,给我带回来漂亮的文具盒和北京的红龙虾酥心糖。

文具盒是当时少见的塑料印花文具盒,配了彩色铅笔和香橡皮擦,惹起小同学们一阵羡慕嫉妒恨。

姑姑喜欢打扮我,直到我上中学,她还买了橙色细棉布、透明花边和金色小扣子,带我去裁缝师傅那里量身做衣服――还记得那次做的袖口样式叫马蹄袖。

3   三姑姑带我时间最长。

姑姑因病留城没去插队,她是文青,诗作曾发表在省报上,我是看着她书架上《天方夜谭》和《战争风云》这些书长大的。

我经常跟着三姑姑去参加文友聚会。

有次一个叔叔结婚,她带我去参加婚礼。

虽是朴素的革命化婚礼,但糖果瓜子也是少不了的,新郎新娘还在介绍恋爱经过,我已经吃得两腮鼓胀,还拉着三姑姑看我的口袋――装满了糖果!爱现的小孩被三姑姑气恼地揪了一把。

当然,像三姑姑把我抱在腿上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边看边哭边剥瓜子却喂到我鼻子里这样的乌龙,也是有的。

有几年,三姑姑在城西的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

为了检查我的学习,每周有一天,她会让我去她学校住一晚,因为家在城东,去那边很远。

每次去,三姑姑会用煤油炉子做烫饭给我吃。

我后来很爱煤油炉点燃后的气味,大概跟这个有关。

烫饭通常会有肉有菜有米饭,冬天的晚上热热地吃下,守着三姑姑给我检查作业,教我写作文。

那是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之一。

4   三年级的暑假,三姑姑生病住院。

住院期间有一天输液出了事故,后来发现可能是医院里某一批次的药水有问题,家里只好找熟人从医药公司直接买药水

那时我还小,家里大人白天都上班,只有我这个小学生闲着没事,于是被派遣运送药水,一次提两瓶,吭哧吭哧,磕磕碰碰地,运到医院去交给护士。

有次从医院回来,碰到邻居婆婆,邻居婆婆热心问:“你三姑姑怎么样了?”   我说:“脸好白,差点死了。

”   于是被骂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那年夏天,我每天去医院,陪着三姑姑

很长时间地趴在床头,隔一会儿就伸手去摸她的脸。

出院那天,我提了一包杂物,三姑姑把手搭在我肩上,一路走回家去。

那是1977年的夏天,八月里,西湖里的荷花都开了,风吹过来有淡红色的香。

湖边有些人家在门口摆出竹躺椅,婴儿在树荫下睡觉,老人在旁边陪着,给婴儿打蒲扇赶蚊子。

5   这些年,差不多都在冬天回老家。

姑姑是每年暑假回去。

她在北京,每次回去会带着她的孙女圆圆。

我给公公婆婆拍照片发给姑姑们看,二姑姑夸我:你最乖了。

姑姑公公婆婆的方式是陪他们打麻将,做菜给他们吃。

我陪公公婆婆的方式是陪他们看老照片,听他们讲老故事。

那些故事,别的小辈多数嫌烦,不愿多听,但我会听得津津有味。

在老人身边长大的孩子都这样的吧,爱听老故事,喜欢一头扎在老调调里不出来。

婆婆要我帮她修一下公公的手机。

公公的老人手机不小心被锁住,有电话打进时听不到铃声。

我摆弄半天不得要领,就对婆婆说:我陪您去外面的移动营业部搞吧。

婆婆说好。

我们下楼,我扶着婆婆,走过了两条街。

婆婆自从前两年患癌动手术后身体就很弱了,耳朵也听不清楚,对着她要大声喊。

走在路上,我搀着她,慢慢走。

走过一个街口的时候,我们等红灯,这时一辆电单车飞速驶来。

我完全没注意到,婆婆却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

“车!”她大声说。

年老以后的婆婆特别喜欢请人吃饭。

在家那几天,婆婆请我吃乌鱼片,吃芭夯兔,吃粑粑肉,吃豌豆焖鳝鱼,还吃补药汤。

后来我要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参加聚会,有约一小时的车程。

婆婆不放心,让大姑姑送我到门口。

姑姑陪我等同学的车,一直到看车开过来,把我交给同学,才放心折返去。

6   二姑姑的天空有霾。

我说,记得戴口罩呀。

我发了张深圳大雾的照片,二姑姑也说,记得戴口罩呀。

我爱吃辣子兔,二姑姑回老家,会自己去买兔肉,炒好,塑封,用顺丰给我寄来。

姑姑做的辣子兔有微甜,是我大爱。

公公九十大寿那年,二姑姑也回来了。

闲下来聊天的时候,二姑姑忽然说:“可惜你妈妈走得早……你们要自己保重。

”说着,落下泪来。

后来,每次吃着兔肉的时候,我就在心里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有我的姑姑们爱我呢。

7   难得和姑姑们见面,微信互动却很频繁。

我毫不脸红且毫不手软地变成了一个点赞党,赞赞赞。

姑姑到外地打乒乓球比赛,赞;二姑姑做了一桌美味佳肴,赞;三姑姑在大理旅游,赞;圆圆上小学了,到央视表演跳舞,赞;三姑姑家的二妹吃麦片粥糊到脸上,还操心大妹钢琴练得不勤,赞;大姑姑最近添了孙子,赞;小叔叔的孙女马上就要有个弟弟,赞……每当这时,都觉得点赞是最美的事。

姑姑还经常给我发来她自己制作的音乐相册。

她年轻时的朋友们很多在北京,他们聚会,玩乐,唱歌,依然面貌年轻。

而我在离他们很远的南方,渐渐长出了中年的模样。

时光不回头。

唯愿我能陪伴他们直到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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