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的创伤经历与其文学创作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0。

摘 要: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德国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她所创作的作品大多都以她的创伤经历为素材,描写了一个充满冷漠、苦难、背叛、集权、暴力、恐惧的残酷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中不断被扭曲和摧残的人类灵魂。本论文选取米勒各个时期的小说,通过文本细读展开研究,并结合其生活背景,探讨她的创伤经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赫塔·米勒的;文学创作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14—0—02。

一、童年记忆中的创伤

赫塔·米勒之所以能够创作如此之多的文学作品,与她童年的缺失性经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她的母亲整日都生活在父亲的打骂之下,只会以泪洗面,从来没有给过她正常的母爱。父亲更是与酒相伴,除了希特勒和德意志,对其他的事物一概没有兴趣。祖母的心里只有她阵亡的儿子和经书,而祖父则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他那被没收的田产。家庭从来都不是米勒幸福的港湾。米勒生活的村庄,也因为血统和种族的关系,受到了来自罗马尼亚族的排挤和孤立,并且背负上沉重的集体罪责。再加上族裔内部奉行的德意志精神和人们的冷漠、虚伪、背叛等等,使得米勒童年一直都生活在恐惧的气氛中。无爱的家还有恐惧的村庄,造就了米勒童年创伤,也造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

米勒就是以她童年创伤经历为素材,创作了她的第一部作品《低地》,从而走上了文学的道路。而她的第二部作品《压抑的探戈》也是基于她生活的家庭和村庄而创作的。

1982年出版的《低地》是赫塔·米勒的处女作,也是她的第一部小说集。但是,在罗马尼亚出版的这一版本遭到了当局政府的重重审核和大幅删改。米勒托人将原稿偷偷带出罗马尼亚,并于1984年在德国以同一书名出版。《低地》在德国的出版引起了轰动,批评家们也好像在米勒的作品中发现了新大陆,因为此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罗马尼亚讲德语的巴纳特地区的文学。

这部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小说集以米勒童年罗马尼亚巴纳特边区的德语村庄的童年生活为素材,从一个儿童的眼光看待家庭、村庄和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描写了集权统治下的社会弊端和世态炎凉,有力抨击了齐奥塞斯库独裁政府。晦涩的语言、意象的扭曲、跳跃的情节、诗化的文风造就了米勒独树一帜的政治文学艺术品,从她的首部作品《低地》开始,这些特点就像是融入了她的文学生命一样,一直延续在她的作品中。

《低地》中的短片小说《我的一家》以简单而明了的话语勾勒出了组成这个家庭的成员,用“我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还有另一个孩子”和“我才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等文字,揭露了家庭成员内部令人不齿的血缘关系和婚外恋。叙事者暗示,我的父亲有个情妇;而我是母亲和邮递员的孩子;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结合是乱伦;母亲和舅舅其实都不是外祖父的亲骨肉;外祖母是曾外祖母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个看似简单而实际暗藏着种种丑陋、出轨、背叛的家庭是一个婚姻伪装下的谎言。

二、 极权统治下的梦魇。

罗马尼亚不堪回首的经历是米勒心中永远的伤痕,也是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素材。就像是米勒自己在一次采访中说的:我的很多书都是写独裁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别的我什么都没见过。所以我一直沿着同一个题目写作。我的第一本书描写距城市三十公里外的村庄。我一开始就在写过去。……我的写作一开始就将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搅成一团。从此之后,米勒的创作灵感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她的作品也受到越来越多人的重视。特别是移居到德国之后,米勒摆脱了秘密警察的监视、跟踪和搜查,开始了对于罗马尼亚,这个用社会主义面具来伪装自己独裁统治实质的国家的公开的揭露和批判。

稍微对米勒了解一点的读者都会知道,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围绕集权和独裁这个主题而展开的,其中小说有四部,分别是《人是世界上的大野鸡》(1986),《狐狸那时已是猎人》(1992),《心兽》(1992)和《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1997)。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我的写作层面是那个巴纳特施瓦本的村落和我的童年。……后来,是那个集权主义国家罗马尼亚。这个国家让一切经历都保留着自己的本身,因为权力的视线可以超越一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后来称之为‘集权主义’和‘国家’的东西,只是一个偏远的可以被忽略的村落的延伸。”。

自从米勒拒绝成为秘密警察的线人被工厂开除之后,她就成为了独裁政府的目标,不断受到来自秘密警察的监视、跟踪、审问和恐吓。这段时期的创伤经历早已把她的内心糟蹋的千疮百孔,米勒不得不逃离这个充满恐惧的独裁社会。当时德国正好盛行德裔回归政策,借着这个机会,一大批在罗马尼亚受迫害的德裔都回到了德国米勒也不例外。她和她的丈夫在1987年移居到德国,从此开始了她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而在申请移民德国的过程中,米勒遇到了重重的困难。所以她以自己申请出国的经历为素材,在1986年出版了小说《人是世界上的大野鸡》,描述了一个德裔家庭取得出国护照的艰难历程。米勒用跳跃的画面,拼贴的情节,叠加的意象造就了一部关于人是多么卑贱地活着的作品。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主任公温迪施一家生活在罗马尼亚一个小村庄,和村里的其他村民一样,在等候出国许可。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温迪施家始终都不能离开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国家。最终温迪施的女儿阿玛莉只能向牧师和警察出卖肉体,以此换回他们朝思暮想的出国许可。

小说描写了那些被压迫者无奈的命运,反映了集权统治下人们在梦想与现实、人性与权力之间的徘徊和挣扎,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罗马尼亚人们因为不堪忍受专制统治的非人生活而远走他乡的移民潮,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腐败和黑暗以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

1992年,米勒出版了小说《狐狸那时已是猎人》,这部小说和1994年出版的《心兽》还有1997年出版的《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统称为“罗马尼亚三部曲”。这三部小说都是描写齐奥塞斯库独裁统治时代罗马尼亚人民如何生活在恐惧之下的。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阿迪娜的女孩,在学校里当老师,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克拉拉,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在一次看似不经意的相遇中,克拉拉认识了自称是律师的已婚男子帕弗尔并爱上了他。但其实帕弗尔实际上却是秘密警察,他的任务是监视阿迪娜和一群反对国家和政府的音乐家。因为帕弗尔的监视、搜查和审问,阿迪娜和她的朋友们一直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当阿迪娜终于知道克拉拉的情人其实就是帕弗尔的时候,她们大吵了一架,两个人的友谊也就此破裂。小说最后描写了齐奥塞斯库政府的倒台和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

书中两位女主人公阿迪娜克拉拉可以说象征着罗马尼亚人民面对集权统治两种不同人生选择。阿迪娜象征着那些向往自由、民主,反对集权统治的罗马尼亚人民。但是这些人的遭遇却与阿迪娜相同,都受到了来自秘密警察的监视、恐吓,甚至生命的威胁。最后别无他法,只能走上逃亡的道路。有些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千方百计逃离罗马尼亚。而克拉拉则象征着在高压统治下向集权统治者低头妥协的人们。克拉拉不仅委身于已婚秘密警察帕弗尔,甚至还怀了她的骨肉。她以为只要她这样做,就可以在这个连空气中都充满恐怖气息的国家求的自保和一份安宁。然而殊不知,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她仅仅是被利用了而已,变成了当权者的仆从,永远摆脱不了被压迫和被奴役的命运。

两年之后,米勒出版了罗马尼亚三部曲的第二部《心兽》,这部小说是以她的两个好友罗兰德·基施和罗尔夫·波塞特还有她自己和丈夫理查德·瓦格纳为原型创作的。这两个朋友和米勒以及米勒的丈夫关系很好,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起经常讨论文学创作。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独裁者的坚决反对者,抱有坚定的不与秘密警察合作的态度,就算遭受恐吓、审问甚至折磨,也绝不向当权者告密。然而令米勒痛心的是,这两个好友先后离她而去。一个被警察秘密地杀害,另一个朋友波塞特因难以忍受集权统治而跳楼自杀。

《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是罗马尼亚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与前两部小说相同,这次的女主人公依然是一名工厂里的普通职员。而莫须有的罪名,被监视的生活,压抑的氛围,不间断的审讯和内心的恐惧也依然是小说的主题。

“我”的人生分为两部分:审讯和等待审讯。“我”是一名制衣厂的女工,每周,都要去阿布少校那里被审讯。只因为在给意大利人定做的衣服里塞上了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等你。只因为那三个字,“我”就被定性为在工作场所卖淫。从此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审讯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小说从“我”奔赴审讯的一段旅途开始描写,在一辆有轨电车上,“我”的思绪开始回流,记忆如洪水般汹涌而来。

和三部曲中的前两部一样,这部小说同样有着一位女二号:莉莉。美貌的莉莉用自己的肉体和阿布少校的审问做交换,得到了有别于“我”的“正常生活”。然而,莉莉的命运却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在和她的情人军官逃往匈牙利的途中被无情的射杀了。在集权统治下,只有当权者才可以掌握自己的生命,普通的老百姓只能“享受”被奴役的命运。

克拉拉、苔蕾莎和莉莉这三个人物的形象非常类似,首先她们曾经都是女主人公的好友。其次她们跟女主人公有不同的政治倾向。在女主人公坚决反对独裁政府,甚至因此遭到生命威胁的时候,她们却向统治阶级低头,甘愿被奴役,以求得自身的平安。而这种政治倾向的不同又是导致她们和女主人公友谊破裂的最直接原因。所不同的是,在苔蕾莎身上,米勒倾注了更多的感情。讲述“我”和苔蕾莎的故事,就像是米勒在讲自己的故事一样。米勒把她对于这位女友的爱与恨,统统转嫁到苔蕾莎身上。所以当“我”得知苔蕾莎去世的消息时,心情才会如此复杂,这段爱恨交织的友谊是“我”无法解开的心结,也是米勒无法摆脱的心结。

三、流亡离散中的身份焦虑。

1987年,米勒和她的丈夫理查德·瓦格纳为了躲避秘密警察的骚扰和审问,靠着德国的回归移民政策移居德国。然而,像米勒这类德裔后代在移居德国后,仍然面临如何融入德国社会这一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在罗马尼亚属于异类,在德国依旧是外乡人,无论在哪,他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来到德国之后,另一种创伤米勒心中悄然发芽: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而是来自第三世界的德国人,被称作“罗马尼亚德国人”。作为一个外来人,米勒从“社会主义”社会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的冲突和德国的排外让她感觉不到任何德国是即是家园的感觉。这种缺失的归属感在米勒伤痕累累的内心又增添了一道伤疤。

1989年在柏林出版的《独腿旅行者》正是米勒根据自己移民德国后对于自己在德国流亡的创伤而创作的小说。它不仅仅是米勒定居德国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米勒将作品背景首次设置在德国小说,描述了当时东欧移民在八十年代末的生存状态以及异乡人融入德国社会的重重困难,充分展示了他们内心的孤独感和漂泊感。这是一本关于旅行的书,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体制到另一个体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情人到另一个情人,但哪里都不是目的地。这个旅行没有停息,因为它没有终点。

小说女主人公伊莲娜是生活在罗马尼亚的德裔,等待德国护照时,与德国大学生弗兰茨发生了一夜情,弗兰茨给伊莲娜留下了他在德国的地址,两个人承诺会保持联系。后来伊莲娜历经艰苦到达西柏林时,却因身份问题只能居住在西柏林的临时难民营,与弗兰茨聚少离多。在伊莲娜的感情找不到寄托的同时,她却和施特凡发生了关系。后来,伊莲娜通过施特凡认识了托马斯,两人彼此倾诉,但只是各说各的,不是交流,更不是慰藉。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伊莲娜终于取得了德国国籍,但她依然没有找到精神上的归属感,而是永无止境地漂泊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繁华的大都市。

结语。

人不应该忘却,写作终其终了,不过是反抗遗忘。以写作感受地狱的消逝,同时又不忘地狱的存在,这是人的权利。米勒是个不幸的人,她那柔弱的身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和伤痕。对于米勒而言,创伤书写本身就是一种对创伤的重构,是一种疗伤过程。纵观米勒各个时期的小说,不难发现,她的小说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小说到处充满着集权、痛苦、恐惧、死亡、绝望以及对家人朋友还有周遭事物的描写,表面上是一个个完整的虚构的故事,实际上是米勒对于自己的内心创伤记忆的一种真实记录。在创伤的书写中表达自我,超越自我,是米勒作品中生命的意义所在,也是她延续自我生命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1][德]赫塔·米勒:《低地》,续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2][德]赫塔·米勒:《人是世界上的大野鸡》,陈民、安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3][德]赫塔·米勒:《呼吸秋千》,余杨、吴文权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4]李桂荣:《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

[5]施琪嘉:《创伤心理学》,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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