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尔德对徐志摩小说创作的影响研究

徐志摩(1897—1931)是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他的诗歌与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享有盛誉。同时,他也是一位极为优秀的小说作家,这一点长期被人忽视,甚至遗忘。徐志摩生前极为重视小说创作,他创作和翻译的小说曾受到胡适、沈从文等名家的赞赏。他的小说华丽而又令人神往,犹如陈年的琼浆玉液,深山里的奇花异草,带着别样的芬芳。

综观徐志摩留下的小说,可以发现,他深受英国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影响。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是杰出的短篇小说家,被誉为英语界的“契诃夫”。她的生命虽短,作品却很多,生前出版过三部短篇小说集,身后又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两部文集。她独特的写作风格和细腻的文笔赢得了国内外广大读者的喜爱,被公认为20世纪初期英国乃至世界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最有才华的女作家之一。

曼斯菲尔德把她短促的一生献给了向来很少受到英国作家重视的短篇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她那些短篇小说创作上极具特色,女作家不时会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她从来不作局外人,从来不会完全以第三者的口气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不追求故事情节离奇曲折,情节在她的作品中居于非常次要的地位,相反,其作品非常注重对人物内心的发掘。因此,她的很多短篇小说只是女作家以其自身特有的敏锐感受,从形形色色的人生海洋中提取的一个生活场景。

她总是深入人物内心世界,体贴入微地刻画人物的切身感受。例如她写儿童,总是通过儿童的眼睛、儿童的心灵去看待周围的世界,比如《小姑娘》等。有时,甚至通篇都是人物的内心独白,如《夜深沉》、《金丝雀》、《女主人的贴身女仆》等。

女作家的文笔明净流畅,既有散文的特色,又适当抒情,充满诗意,表达含蓄。在她的小说中,往往呈现出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两个层次,这是因为她在叙述过程中引进了现代文学中意识流的手法,作品的气氛、节奏就显得特别活跃,有时甚至会使人感到,其作品中现实生活和心理活动的界线也变得模糊了,很难分辨开来。

曼斯菲尔德在短篇故事领域对这种新的表现手法所作的探索,与她同时代那些作家如沃尔夫、乔伊斯等一样,是为了突破旧传统,后者是在小说领域作出同类的探索。她那具有自己独特风格、艺术手法圆熟的作品,拓展了短篇小说的写作艺术,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

曼斯菲尔德有些作品着力关注穷人和弱者,非常优秀,足以和契诃夫的短篇相媲美。不过,由于她体质怯弱,生活面比较狭窄,让其创作视野受到限制,也制约了她,使其创作未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早在1927年,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就已远涉万水千山,被介绍到我国读者面前。这位译介者便是徐志摩,他是我国翻译曼斯菲尔德小说的第一人。徐志摩共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8篇短篇小说,并于1927年以《曼斯菲尔德小说集》之名结集出版,其中包括《园会》、《毒药》、《巴克妈妈的行状》等。在该书最后,徐志摩还特地撰写了一篇介绍文章,表达自己对于这位英国女作家推崇备至的心情。文中,徐志摩还追叙了他在英国时与曼斯菲尔德那次唯一的会见。

徐志摩极为欣赏曼斯菲尔德其人其作,他不仅将其小说作品翻译过来介绍给中国读者,而且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汲取了她的写作特点。徐志摩曼斯菲尔德作品同样是对时代的敏锐反应,对生活的深刻体验,他们在叙事角度和文体风格等方面呈现出耐人寻味的相合之处。徐志摩的很多小说在风格上是近似的,或无完整的故事,或虽有故事的轮廓,却并未细致描写事件的发生、发展的具体过程,往往采用明喻、暗喻、象征等手法,引导读者进入艺术境界,进行思索。在这些作品中,他写景写物也写人,似写实,又似象征,主观色彩往往多于客观实在的面貌,这些特点与曼斯菲尔德小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曼斯菲尔德作品主要借助于人物的有限视角展开叙事,比如在其短篇小说《幸福》中,这种有限视角表现得淋漓尽致。徐志摩在《浓得化不开》(星加坡)中,也是通过人物廉枫的有限视角透视了他孤独悲哀的心境。

《幸福》是曼斯菲尔德的名篇,故事通过女主人公贝萨的内心感受再现了她对人生的幻灭认识。贝萨有可爱的孩子,体贴的丈夫,时髦的朋友,还有一位很投缘的女友珀尔·富尔顿小姐,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一直想把满心的幸福感寄予某物,并希望能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感受。最初她把幸福感寄托到女儿小贝身上,后来看到窗外花园里的梨树时,又认为它就是自己完美无缺的生活的象征,最后,贝萨的感受集中于丈夫哈里身上,觉得自己极为需要哈里,迫切地想告诉丈夫自己是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可是,在送别客人之际,贝萨无意中发现丈夫和富尔顿小姐的暧昧关系,她一下便从幸福的高峰之巅坠入了不幸的无底深渊。

而在短篇《浓得化不开》(新加坡)中,徐志摩通过人物廉枫的有限视角再现了主人公“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失落、悲凄的情结。故事首先通过廉枫对窗外雨点的感受描写了他的孤独心境,接下来故事把廉枫的心情比作紧紧卷着的红艳的芭蕉,仿佛说明他孤独寂寞的心情就像朱古律一样浓得化不开。孤独的廉枫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在新加坡,无人相伴。后来他出门坐上一架敞车在时,因为其孤独的心境,周围的世界在他眼中也便具有了悲伤的色彩,他在敞车上看到“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长条饼似的街,野兽似的汽车,磕头虫似的人力车,长人似的树,矮树似的人……”故事在后边又写到他对风的感受,种种联想、幻想、感觉、意念积聚起来,一切都是“浓得化不开”。回到旅馆之后,廉枫更是觉得受到一股彩流的袭击一般,瞬间的体验使他产生了幻觉。由于廉枫的心境非常孤寂,客观世界在他的视角中都蒙上了主观色彩。

两位作家都选取了人物的有限视角进行叙事,贝萨以自己的幸福心态感受孩子、丈夫等所有的一切,廉枫以自己的主观视点观察周围世界,甚至现实世界在他们的主观意识中都发生了变化,这使两部作品具有了浓烈的主观色彩。

此外,还可以对比一下徐志摩小说《轮盘》。这篇小说写富家女倪秋雁因耽于赌轮盘,通过回忆,引起想象、联想、幻想,表现了心中的悔恨,觉得失去了自我,心理内容十分丰富。如在小说中有这样的心理活动描写:

三小姐的心头展开一个新的光亮的世界,仿佛是在—座凌空的虹桥下站着,光彩花雨似的错落在她的衣袖间,鬓发上。她一展手,光在她的胸怀里;她一张口,一球晶亮的光滑下了她的咽喉。火热的,在她的心窝里烧着。热匀匀的散布给她的肢体:美极了的一种快感。她觉得身子轻盈得像一支蝴蝶,一阵不可制止的欣快蓦地推逗着她腾空去飞舞。

虹桥上洒下了一个声音,艳阳似的正款着她的黄金的粉翅。多熟多甜的一个声音!唷是娘呀,你在那儿了?娘在廊前坐在她那湘妃竹的椅子上做着针线,戴着一个玳瑁眼镜。

如此空灵、新鲜,放着光彩,与曼斯菲尔德心理描写很有相似处。这种通过心理的真实来体现生活的真实的创作手法,是借鉴了曼斯菲尔德小说,这是徐志摩小说的一种常用写法。他通过心理活动的细致的描述,展示心理活动的诸种形式:感觉、知觉、想象、联想等,而这些心路历程,作为诗人的徐志摩是非常擅长处理的。

含蓄是曼斯菲尔德小说的一大特色,就这个特点来说,徐志摩虽未在小说创作中有过多的借鉴,但他后期创作的诗歌却深受其影响。徐志摩在后期的诗中也注重感情、含蓄,逐渐摆脱创作早期那说空道尽、情感无关拦的泛滥的创作特点。他的作品已经消除了原有尖锐、冲突的锋芒,变得委婉,含蓄的诗意隐藏了强烈的主体批评倾向。

徐志摩曼斯菲尔德本人极为敬仰,对她的作品也推崇备至。他在译曼斯菲尔德的《深夜时》的附记中写道:

曼斯菲尔德是个心理的写实家,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的真实。……她的艺术,……是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短篇小说到了她的手里,像柴霍甫(她唯一的老师)的手里,才是纯粹的美术(不止是艺术);她斫成的玉是不仅没有疤斑,不玷土灰,她的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艺术是形式与本质(Form and Substance)化成一体再也分不开的妙制;我们看曼殊斐儿的小说就分不清哪里是式,哪里是质,我们所得的只是一个印象,一个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静的小溪里看横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

他认为曼斯菲尔德真实地表现了人物心理活动,在曼斯菲尔德作品中,形式和内容已经浇铸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形式,哪里是内容。徐志摩的本人的各种作品往往没有固定的程式,不受任何约束,这样的创作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潜移默化深受曼斯菲尔德小说影响的缘故。包括他那被梁实秋称为是“跑野马”风格的散文中,也能找到曼斯菲尔德的影子。

徐志摩是领一时潮流的大诗人,是品味独特的大鉴赏家,他能够读出曼斯菲尔德作品的艺术匠心。对此他颇为自信:“曼殊斐儿是不容易念的,有的地方你必须用心看看才能体会得到她微妙的匠心。”当然,还应该说,徐志摩在读过曼斯菲尔德作品之后,相当自觉地借鉴了曼斯菲尔德创作艺术。在人生认识、审美价值、创作理念和手法上,徐志摩曼斯菲尔德有着诸多共鸣和不谋而合之处,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徐志摩曼斯菲尔德有着知音般的读解。

徐志摩曼斯菲尔德小说看做“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曼斯菲尔德小说,蕴涵着思想深意,常常不能被—般人所认识。

徐志摩当初去美国留学,曾经踌躇满志地意欲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一展身手,但是,他最终并未从政,反而弃政从文,并成为一代文学大师。这个巨大的转变,与他极其尊崇的曼斯菲尔德关系密切,正是她给予徐志摩的那种无可比拟的美感,以及直接的弃政建议,对徐志摩影响至深,也使徐志摩后来得以写出他独具特色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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