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星宿停止争吵

道貌岸然的人可以妙趣横生吗?儒雅冷静的人可以豪情万丈吗?矮小的人可以巨大吗?水火可以同源吗?。

可以。余光中就是这样一组奇妙的矛盾。

身高不过五尺三时,体重不足五十公斤,思果却形容他“全身每一钱都是脑”(编者注:钱,指重量),大女婿私下戏称他为“小巨人”。珊珊说:“父亲那种外敛而内溢的个性,似乎一座冰封的火山,只有在笔端引爆才安全。”。

平时谨言慎行,自律甚严,写作时宛如苦行僧,不烟木酒,只要一杯红茶或普洱苦茶。他的生活,距离清教徒可能不远;他是那种随时保持冷静的人。他说他的书房非常斯巴达,并非艺术之宫、象牙之塔,而是苦练之地;又说他的书桌是缪斯接生的手术台。

冷静文明。

这样道貌岸然的人师,却也是极端浪漫的诗人。他看花事,总是“看到绝望才离开”。他追逐美景,神魂颠倒;思果曾目睹他“为了追捕淡水河堤上日落前的片刻景致,赶着开车前去,神魂都贯注进去了,口中还喃喃有词,有些恍惚,怪不得他诗思那么妙。”。

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对于美的人、事、物、品味十分敏感,他酌耳目所接,常成妙谛,美不胜收。他自称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

梁锡华说他“平常是冷静明澈像一泓秋水的人物”。杨牧早年就以“冷静文明”一词来形容他,但是他热情起来,可以和朋友畅谈深宵,心情一好,就妙语如珠;让人应接不暇。不过,据黄国彬的观察,“在一般的场合,余光中说话不多,碰见话不投机的人,更常常正襟危坐,态度颇为严肃,完全遵守荀子的忠告……可是,一旦置身于可与言的朋友之间,他就会慷慨地打开话匣,展现里面酌、珠玑了。”。

余光中棋逢对手,就会福至心灵;脑波高速闪动,目光炯炯,口角生风,调皮而慧黠,表情也变化多端,手势生动;像个出色的演员。他经常把众人逗笑,自己却表情悠漠,置身事外,赢得“冷面笑匠”的封号。

余光中在《娓娓与喋喋》一文中曾说,“朋友之间无所用心的闲谈,如果两人的识见相当,而又彼此欣赏,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这情景:当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所以在宴会上,不幸和俗人相邻而坐,偏偏对方又喋,喋不休,诗人就会“恨不得他忽然被鱼刺鲠住”。

西班牙哲人桑塔耶纳说:“雄辩滔滔是民主朋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余光中向往的显然是(品味上的),贵族的娓娓了。

完美主义者。

余光中的字典里似乎没有“马虎”两个字,不论他做什么,即使是娱乐,都要全神贯注’。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能够一面听音乐,一面读书。在余家,平常是听不到音乐的广为了对音乐家的尊敬,听音乐就该正襟危坐,聚精会神。”所谓“背景音乐”在余家是不受欢迎的。

以此类推,余光中做任何事情,都抱持同样的态度。珊珊说:“爸爸是不容许有错误的人。”文章不能出错,生活不能出错,品德不能出错。他是个完美主义者。

余光中曾自喻像欧阳修,虽然他心中羡慕李白、苏东坡、徐霞客,但是他已然自我定型或被定型,清望所归;这形象使他无法放浪彤骸。难得和朋友饮酒笑谑,即使面红耳热,他也总是不失清醒,没有人看过他醉的样子。

他的休闲活动倾向淡泊,你不可能在歌台舞榭、风月场所看到他。有一次钟玲生日,朋友邀请他们去KTV唱歌,他和范我存都觉得那是可怕的经验,从头到尾;他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耳中容不下噪音的他,不能想像KTV这种地方,为何令人乐此不疲?。

至于电视,他有矛盾情结,因为“不看不放心(怕漏了国家社会大事),看了又生气。”不过据幼珊透露,“爸爸有时候连台湾民间故事那种连续剧,都看得津津有味!”。

余光中最爱小孩,曾说:“不喜欢小孩的人一定有问题,不喜欢小孩的女人我不会喜欢!”现在他是外公了,只有跟外孙在一起时,他才能完全放下身段,返老还童。他说过:“每个人都有,两次童年,一次在自己小时候,一次是在儿女小时候。”看样子,他要修正为三次了。因为“幼吾幼”的关系,他在路上遇见小孩子,会情不自禁去摸摸人家的头,那动作有点像大师“加持”。小孩也似乎有直觉,常会无端对他绽笑。

朋友看他,往往只见优点,痖弦说:“我还真希望他也有些缺点呢!”。

家人“后台”看他,当然比较真实。女儿们都认为他的脾气不顶好,不过急如夏雨,“来得急,去得快”,当女儿们还在生闷气的时候,他已忘了刚才的事,又过来叫她们说话。

对于女婿或准女婿,他总是亲切温和。佩珊离婚时,女婿特地来看二老,还带了一瓶酒来,黯然道别。余光中很难过地说:“是我们没有福气,失去你这半子。”余光中一直觉得对不起三女婿;在他眼中,两个女婿都是好青年。他从来不给他们压力,甚至对女儿的男友也总是开怀接纳,有说有笑。不知这是否命中无子的情结?。

资深的书呆子。

余光中的书桌常保整洁,写稿、看书、批改作业,总见他正襟危坐,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就连大纲、附注之类,也都一视同仁,绝不草率。书桌虽然整齐,书斋却成书灾,不过乱而不杂,因为全都是书,情况之严重已到了有客来访,要在沙发上拨乱反正,腾出一块空间才能坐下。举目望去,叠叠层层俨然书城。城主经常在书堆深处寻寻觅觅,一面找一面叹气,自言自语:“什么井然有序,根本脱序无序!”。

余光中自称是资深的书呆子,还说这种人“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他们爱坐在书桌前,并不一定要读哪一本书,或研究哪一个问题,只是喜欢这本摸摸,那本翻翻,相相封面,看看插图和目录,并且嗅嗅(尤其是新的书)怪好闻的纸香和油墨味。就这样,一个昂贵的下午用完了。”。

难怪那么多人焦灼等待他的序言,范我存也数落他:“人家已经急得不得了啦,他还在书房里东摸摸西翻翻,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好看的东西太多,书呀!画册呀!地图呀!一看就舍不得放下。”余光中振振有词地辩解。

余府有书不下四五千册,他一直扬言退休搬家时,要清理出一大批书送给学校图书馆。退休后,他在中山大学这间四楼朝西、可以观赏海上落日的研究室,将长久保留。多年以后,或将有人来此惆怅一代文豪留下的芬芳吧。

成果可观的诗文大家。

余光中的书架上,有整整两大排供着他自己写的书。从一九五二年大四那年出的第一本《舟子的悲歌》到一九九八年的《蓝墨水的下游》,他已经出书四十九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悠悠四十七年里,平均每年出一本书。和职业作家比较,也许数量不算最多,但是以一位非职业作家来说,这样的成就是足以傲人的了。

余光中在教学之余,竟能长保多产,诗、文、评、译不断,主题丰富,风格多般;巨制小品,或雄浑奔放,或阴柔曲折,或庄或谐,或俚或雅,千汇万状,都紧紧扣人心弦,始终是当代文坛的一个焦点,史家早誉为五四以来成就可观的诗文大家。

黄维梁推崇他为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六十年中,论作品之丰富,思想之深广,技巧之超卓,风格之多变,影响之深远,余光中无疑是成就最大者之一。”。

一九八五年“时报文学奖”将新诗推荐奖颁给余光中,颜元叔特别以《诗坛祭酒余光中》一文来为他定位。

一九九八年,黄国彬在《余光中的大品散文》论文中,推崇余氏的淋漓大笔为五四以来的散文所未曾有。两岸开放以来,大陆的学者、作家,包括卞之琳、柯灵、谢冕、孙绍振、流沙河、李元洛、古远清、刘登翰、余秋雨、徐学、楼肇明、冯亦同等,对他的评价都很肯定。

十多年来,余光中的名字和作品在大陆迅速地流传开来。向明认为,余光中是台湾作家中被大陆排名前列的一位。最早将余光中作品介绍给大陆读者的四川名诗人流沙河曾说,“六十年代文革方酣,余光中出版了《在冷战的年代》、《白玉苦瓜》两本诗集,竟敢预言‘我们不要忘了,七万万个中国人都可能是我们的读者’,其人之自信之自负可以想见,不过,他的预言已应验了,有啥办法?”。

余光中对于文学创作的确很有自信,早在《蒲公英的岁月》一文中,他就预言死后“人们还会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榄”,又说“他以中国的名字为荣,有一天,中国亦将以他的名字。”。

“他当然可以自信,”痖弦说,“余先生是位文学通人,诗、散文、评论、翻译,他占全啦。不论在台湾、在大陆,很少有人具备这样完整的条件,而他也充分发挥了这些条件,多年来经之营之,从没间断过。他是五四以来创作量最丰的一位,我还没见过第二位。他几乎是以文学为天职,在文学的领域里,他不但独善,还兼济天下。从早年主编诗刊,大力提携后辈,到今天,,已经是大师级文人了,还到处去演讲,又从不计酬劳,这真不容易啊。他功成名就,当之无愧。”。

谁不想用他的稿?

余光中的著作四十九本,其中诗有十九本,散文及评论也有十六本;大多数的书都属于长销,每年或隔年就会再版;其中,以《莲的联想》销路最好,最初由文星出版,就出了七版,后来辗转到时报出版公司手中,前后加起来至少出了三十版。纯文学出版社出的几本散文,如《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青青边愁》等,每本平均也都出了十三四版。洪范书店出版余光中诗集最多,前后有《天狼星》、《与咏恒拔河》、《余光中诗选》、《隔水观音》、《紫荆赋》、《梦与地理》、《安石榴》、《双人床》;散文集有《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主编文集还有《文学的沙田》。九歌则出版了散文集《凭一张地图》、《隔水呼渡》、《日不落家》及评论集《从徐霞客到梵高》、《井然有序》、《蓝墨水的下游》。大地出版社所出的诗集《白玉苦瓜》及翻译《梵高传》,也各出了近二十版。

有人说余光中和各大报副刊主编关系良好,所以诗文总能见报,并且在显要位置刊登,有时还原稿制版。其实他私下和副刊主编们很少应酬。

“哪一个副刊不想用余先生的稿子?”痖弦说,“他的手稿总是写得整整齐齐,看了都舒服。我们舍不得拿原稿去排版,怕弄脏、弄丢了,常影印他的手迹,把原稿留下来纪念。”。

痖弦曾一本正经对余光中说:“你的稿子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余光中不解。

“如果出了错,可不能以手民之误来搪塞。”。

以编者对作者的关系而言,痖弦更是尊敬余光中,“他从不计较稿费,也不要求配合打书,有些作者和我们发生的不快,从不发生在他身上。有时候他反而要求我们缓一点刊登,怕登得太频繁不好。以他的名气和地位,再加上如此多的优点,谁不想用他的稿?”。

璀璨的五彩笔。

从六十年代以来;余光中一直是文坛的巨擘,学界的名流,为社会所瞩目。经过这么多年,当初和他一起崭露头角的作家、曾经并肩捍卫现代文坛的同袍,大多已经停笔:有的江郎才尽,过不了中年这一关,有的向现实低头,别有追求。余光中也说:“但是如果我不教书,光靠写作,还是会饿饭的。”。

早在大学四年级时期,余光中就紧接在覃子豪、钟雷之后被票选为十位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一九六二年,“中国文艺协会”颁给他新诗奖。由于文学及学术上的杰出表现,一九六六年他当选为杰出青年,为十大杰出青年之一。一九八二年,他以《传说》一诗获“新闻局金鼎奖”歌词奖。一九八四年,他以第一位非本省籍作家的身份获吴三连文学散文奖;同年又以《小木屐》获金鼎奖歌词奖。一九八五年获《中国时报》新诗推荐奖。十九八。

九年,他因主编九歌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又获金鼎奖图书类主编奖。一九九O年,《梦与地理》诗集获第十五届“台湾文艺奖”。一九九一年,他应美西华人学会之邀,在洛杉矶发表演讲,并接受该会颁发的文学成就奖。一九九四年,《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颁给他的《从徐霞客到梵高》;一九九六年,该奖又颁给他的《井然有序》;两年后,该奖再颁给他的散文集《日不落家》。一九九八年,“中国诗歌艺术学会”主办的诗歌艺术奖,颁给他“诗歌艺术贡献奖”;同年,“文工会”主办第一届“五四奖”,余光中获“两岸交流贡献奖”;紧接着“行政院新闻局”又赠他:国际传播奖章”。其实这一年,他还得了别的奖,包括他执教的中山大学的“杰出教学奖”。

黄维棵曾说;“在绵长逾四十年,出书逾四十本的写作经历中,这位现任笔会会长,左右手所握的是五色之笔。余光中凭其璀璨的五色之笔,耕耘数十年,成为当代文学的重镇,其诗风文采,影响深远。上承中国文学传统,旁采西洋艺术余光中在新诗上的贡献,有如杜甫之确立律诗,在现代散文的成就,则有韩潮苏海的集成与开拓。”。

余光中自己却戏言:“写诗,是为了自娱;写散文,是为了娱人;写批评,尤其是写序,是为了娱友;翻译,是为了娱妻,因为翻译的工作平稳,收入可靠。”又说:“这四样东西的版权将来正好分给四个女儿。”。

回顾四十余年写诗的路程,余光中说:?我是先接受格律的锻炼,然后跳出格律,跳出古人的格律而成就自己的格律。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自由而不混乱之意,也正是我在诗艺上努力的方向。”他希望将来还能写长篇的叙事诗和组诗,例如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来分写一个大主题。

散文方面,三十年前的余光中,文气豪健,笔势纵横,幻觉风雷就在掌中,沛然不可阻挡。中文在他的笔下发挥得淋漓尽致,文法和修辞的常规每每被他突破,感性的强度因而大增。现在那股勃然动力已趋于缓和,流露出自然与从容,主观强烈的自我淡出,取代的是清明的观照。

其实,余光中心中还有许多想写而未写的诗文,远从抗战时期的中学生活,近到晚年的游学经历,他有意留在退休后慢慢追记。

至于翻译,也是他退休后的重要工作,在他的计划里,罗特列克、透纳、艾尔·格瑞科等画家的传记,都值得一译。王尔德四本喜剧他已译三本,只剩下一本《无足轻重的女人》(A Woman of NoImponante)了。

深爱艺术余光中,还有意挑选西洋名画,各配一篇解说,出一专书。以他对艺术的专精,做这工作,当能胜任愉快。

退休之后,每天吃罢早餐,当可开始写作了吧。”这是他对退休生活的初步规划。

最后的守夜人。

一九九八年一月号的《天下》杂志第二百辑特刊,推出“影响200,飞越2000:时空交错,四百年来,那些人,那些梦,带动台湾起飞……”专题,选出了各界菁英二百人,余光中归人“美丽”这一章。诗人真能影响社会和世界吗?当然能够,从诗经以降,中国人已经读了数千年诗,至今我们仍在传诵那许多美丽的诗篇。何况余光中的贡献不限于诗。

虽然精通多般文艺,擅挥五彩之笔,但是诗仍然是余光中的最爱,他也最乐于做一位诗人,尽管不少人更爱读他的散文

写作是他一生的职志,他深信艾略特所说:“一位艺术家,在十分诚恳地为其艺术工作时,即等于为其国家和全世界服务了。”。

早在一九七三年,余光中就在《守夜人》一诗中坚决宣称:“四十岁后还挺着一支笔/已经,这是最后的武器/即使围我三重/困我在墨黑无光的核心/缴械,那绝不可能……/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盏灯/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

余光中在四十岁前后的中年,将老未老,为“我究竟是谁”而既怅且惊,常与自我反复争辩。既人老年,反而有“就位”之感,不再为自己的定位上下求索了。六十岁以后,他的诗有一种奇异的安详、宁静。一头白发坐对茫茫的海峡,他在俯临西子湾的窗下,看透沧桑地写下《后半夜》:

而今六十都过了,他不再。

为忧惧而烦恼,他的额头。

星宿早已停止争吵

夜晚变得安静而温柔。

如一座边城在休战之后。

当少年的同伴都吹散在天涯。

有谁呢,除了桌灯,还照顾着他。

像一切故事说到了尽头。

总有只老犬眷眷地守候。

一位英雄独坐的晚年。

有灯的地方就有侧影。

他的侧影就投在窗前。

后半夜独醒着对着后半生。

茱萸的孩子,五陵的少年,一支笔要顶住共工撞歪的天空,一只手要撑住将倒的长城,这一生,他从来就没有轻松过。对于文学创作的薪传,他有“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的坚贞。他又自负又自嘲地说:“我写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喷嚏,却平空喷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乐。我写作,是为了炼石补天。”。

果真,余光中吐出了晚霞满天,令人神移目眩。不朽,真要加冕在他的白发上吗?当日口吐长虹的五陵少年,终于要得道登仙了吗?却仍然深宵不寐,为世纪末守夜,与永恒拔河。他的头顶似有光环,此生一直飞跃在“奇异的光中”,看来中国真将以他的名字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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