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过山

王秀梅。

一个春日的午后,李不周在打猎时发现,他的同伴都不见了。本来他们总共有三人,另两位是王公子及其表弟赵公子

不周在林中胡乱骑行。马不辨方向,时不时停下脚步,等候他的指令。树高林密,灌木丛也渐渐变得浓稠,缠裹着马的腿蹄。大山静寂无人。还好,不久,李不周遇见一个老者,身穿简陋的粗纺麻衣,后背上挂着大大的竹篓,里面装着植物根茎,像是一个采药人。

不周又累又饿,头还疼得很,感觉像是发热了。他吃力地告诉老人,他迷路了,跟两位同伴走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老者也不说话,从竹篓里拣出一棵药草,让李不周嚼碎了咽下去。然后他径自在前面带路,趟过流淌着小溪的山谷,把李不周引到自己的住处。

老人住在半山间,用石块和竹子、木头搭建了三间房,被密匝匝的树木遮挡着,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屋子前面的空地上垒着一个土灶,炭火上架着石罐。李不周喝了两碗石罐里的热汤,说不清楚是什么肉和草药和在一起炖的,苦香苦香,别有一番味道。老者注意到李不周肋下的衣衫处洇着一块血迹,遂让他脱下衣衫,捣了一些墨绿色的药草糊糊,往伤口涂抹上去。

“伤得不轻。发热因此而起。”老者审视着伤口,说。

“不小心摔下一个陡崖。”李不周解释道。

老者没再说话,坐到灶前拨拉着柴火,把竹篓里的药草倒在地上摘拣。李不周进屋躺在一张竹席上,很快就睡着了。

黄昏,李不周从席上爬起来。屋外,层层叠叠的深山沐浴在晚霞之中,老人盘腿坐在院子里打坐。从屋子旁边一块大石硼下流出潺潺的泉水伴着树木枝叶发出的唰唰声,越发显出大山的寂静。

不周等了很久,直到月亮从山峰后面升起来,一点一点爬到当空,老人才从冥思打坐中醒转。看到李不周,他起身拿起一把缺口的勺子,从石罐里盛了一些汤药,让李不周服下。

汤药混合着淡淡的苦涩和甜味。老人说,服了这一碗,到明天早上,李不周的热就可以退了。“明天我送你出山。”。

山里的兽时不时地发出嗥叫,但比白天轻柔许多,当作是它们的梦呓也完全可以。禽类倒没了声响,不似白天那般活跃,冷不丁就会从灌木丛中扑啦啦飞起,钻到空中,争奇斗艳。李不周请教老者,知不知道一种名叫凤凰的鸟。老者答非所问:

凤凰是鸟王,世间罕有。”。

“我听说这座大山里凤凰,因此和王公子、赵公子一起来打猎,希望能猎得一只。”。

“猎取之后作何用?”老人问。

不周不好意思回答,踌躇了片刻,才告诉老人:“不瞒您老人家,我渴慕着一位名叫饶婴姑娘。王公子和他的表弟赵公子饶婴姑娘的思慕跟我也不相上下,为此,我们三人斗剑比武多次。在收获了许多伤痕之后,历时一年也未能决出胜负。饶婴被我们缠得烦不胜烦,几天前,她对我们三人说,你们谁能猎取到传说中的凤凰,我就把自己许给谁。

当然,我知道,这种名叫凤凰的鸟是传说中的神物。但虽然是传说,我的伯父却说他曾亲眼看见过凤凰。他老人家还健在。据他所说,当年他率领部下追赶敌军到达东部的一座深山之中,人困马乏之际,忽然见到一只大鸟,形状像鸡,全身披着五彩羽毛,华美艳丽。最神奇的是,它头上的花纹呈现出‘德字的形状,背部则是‘礼字纹。等它张开羽翅,他们又惊讶地发现,它翅膀上的花纹是‘义字。而等它昂起头颅,振动羽翅飞到一棵冷杉之上时,我的伯父看到它胸脯上竟然还有花纹,呈现出‘仁字的形状。

像鸡一样的大鸟收拢羽翅,两只黄色的爪子攀抓住冷杉的枝条,仿佛一位高贵的女王,俯视着骑在马上的人。当时,天空中忽然漫涌起片片云霞,壮美,丰饶,仿佛在给大鸟作势,更衬托了它的不凡。

伯父的军中有一位见多识广的军师,当时立即拜伏在地,对着大鸟喃喃祝祷。伯父听到军师口中念念有词地喊着‘凤凰凤凰,才知那威仪无上的大鸟即传说中的凤凰,便也立即拜倒。

当时,敌军已经被伯父的军马团团围住。那些自知将死的人,更是将大鸟当成离开尘世之前的祷告对象,也纷纷跪拜不已。

奇怪的是,伯父拜伏在地之后,立即打消了剿杀敌军的计划。当时,山谷里齐刷刷地跪伏着兵士,因为连月厮杀和追逃,即便作为胜方的伯父的部众,也个个灰头土脸,鬓发凌乱,血污和泥污糊满破烂的盔甲。双方的旗帜在厮杀之中经常丢失或残破,已经更换多次。进入大山之后,经历了一场持续两个日夜的雷电暴雨,旗帜彻底丢失,再也找不到可以更换的新旗,就连赶制一面新旗的布匹都找不到了。所以,根本无法辨分双方人马,界限完全模糊,只看到一片瘦弱疲惫的后背,此起彼伏地对着大鸟跪祷。

当然,无法辨分敌友,这并不是伯父决定放俘虏们一条生路的唯一原因。那到底还有什么原因呢?事后,当伯父孤身一人骑着他那匹累得精疲力竭的战马回到府宅之后,许多人都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伯父一律缄口不语。他放弃了再去攻占任何一座城池的打算,而是隐居在府宅中,与世无争了。不瞒您老人家,当初他是想在乱世中当一名枭雄,继而争它一部分天下,全部天下更好!从而光宗耀祖的。

直到此次,当我决定进山猎取凤凰的时候,伯父才向我剖白了心迹。已经处于老年中的伯父,跟普通老人看起来并无二致,他说,当年,他被鸟王的威仪彻底折服了。而且奇怪的是,他内心里萌生出无尽的愧悔,回首兵马铁戈的大半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穷的罪恶。他当即决定,释放所有俘虏,遣散自己的部众,让他们回家跟妻儿老小团聚。

对此,我自然感到非常不解。伯父告诉我,军师说了,凤凰是神鸟,只要它一出现,天下就会太平。我問伯父,这么说,凤凰能够左右人的意志?老人家,说真的,我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但伯父告诉我,自从当年凤凰出现,各路枭雄混战的局面很快就平息了,证明军师所言非虚。

我详细询问了大山的方位及路程,并将这一讯息告知王、赵两位公子。我们三人虽为情敌,但互相约定公平竞争。据我的伯父所说,从城里出发,一路往东,至少需要骑马走上大半年才能到达大山。我们没有被时间和路程吓退——比之于得到美丽的饶婴姑娘,大半年又有什么?老人家,我看您孤身一人居住在此,不知您曾否体验过对一位姑娘的爱慕之情?我要怎么形容饶婴的美呢?她就像夜晚的月光,春日的花香,清晨的露水。不仅她的容貌令人神魂颠倒,最重要的是她那淡淡的忧伤,近乎冷漠的神情。这种神情配着她那光洁雪白的肌肤,像宝玉一样令人生畏。然而,那是一种令人沉迷的畏惮,她对我们越是冷漠,我们越是爱慕她,恨不能终日匍匐在她脚前,亲吻她的裙裾和绣鞋……总之,就这样,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伯父所说的那座大山,依我看,这片山脉连绵足有数百里,气势如此巍峨,应当就是伯父所说的大山无疑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不周感到有点累。他希望能从老人口中得到关于凤凰的消息,或者说,老人能答应带领他去寻找凤凰。但老人没有这方面的半点意思,只是不停地拨弄灶火,往里添加柴草。

马在一棵老槐树下无精打采地站着,大概是睡着了。自从来到半山间,马就没怎么吃东西,老者给它的草料,它漠然地看两眼就完事了。李不周不知道马在思考什么,他的伯父说,这是一匹会思考的马,它是当年伯父的战马的后代。伯父说,自从离开大山回到人世间,那匹战马就懂得了思考,并且,它把这种本事一代代传了下去。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了打坐,口中念念有词。李不周听不懂那是些什么词语,对他却有催眠的用处,没用多久,李不周又昏昏睡去。

第一缕晨光穿过屋顶的茅草缝隙射进来,老者叫醒李不周,说要送他出山。他带领李不周在山林间穿行,马沉默地跟随着。李不周很不甘心离开,日头升到树顶的时候,他向老者提出,要在老者的住处待上几天,一来,他感到自己还在发热,二来,他还是想找到凤凰

老者听着风声,说:

“也应该找找你的同伴。”。

“那是自然。要不然我回去后无法跟王赵两位公子的家人交代。”。

老者默许了李不周的请求。于是他们放慢速度,边采药边寻找王赵二位公子。接下去几天里,李不周每日晨起跟随老者山里游走。山里的走兽飞禽他也认识了不少,唯独没有遇到凤凰。有一天,行至一处背阴的僻静凹地附近,马忽然嘶鸣不已,焦躁地把蹄子按在地上刨挖,鼻孔里呼呼地出着粗气。老者审视着马,又审视几步开外的那片凹地:

“此处阴气很重。”。

凹地约有十丈大小,生长着茂密的鸡谷草、钩端、薲草、竹箭,足有一人高。老者端量片刻,从凹地端量到脚下,回头喝止狂躁不已的马,对李不周说:

“回吧。”。

返回的路上,老者采摘了一把药草。这种药草开着淡紫红色的花朵,叶瓣像覆瓦一样排列有序,老者说,这种草治发热和愈合伤口效果更好。李不周问道:

“这不是蓍草吗?向来不知道它还可以治发热。”。

老者摇摇头:

“它叫 草。你仔细看看,它的叶瓣上生长着一层柔毛,而蓍草没有。”。

不周俯下身仔细看了看,似乎真有一层柔毛,又似乎没有。他遵老者嘱咐,细嚼慢咽,服下几片叶子。

老者每日采得 草,让李不周服下。渐渐的,李不周肋下的伤口结痂愈合,头也不再发热了。

来到山里之后,马虽没有食欲,偶尔也肯低头叨几口料草,因此,虽然日渐消瘦,好歹还有力气跟着他俩去山里游走。但自从在凹地那里发狂开始,马就完全不再进食。李不周靠近过它几回,它对他没什么热络的意思,反而表现得不太友好。相比之下,老者却深得马的钟爱,当他抚摸它瘦骨嶙峋的后背时,它忧郁的眼睛有时会滴下泪来。

马这么做,让李不周很是尴尬。老者开始给马准备后事,主要是坐在它身边,给它念咒。李不周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咒语,老者告诉他说,自己念的是祷过语。李不周帮不上忙,就自己去山里转悠。他带着弓箭,老者抬眼瞄了瞄,没言语。

马绝食后,过了五天,终于死去了。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李不周在一个山谷里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在向阳的山坡上矗立着一棵老槐树,比老者居所旁边那棵槐树看起来要老一百倍。老槐树旁边有一块青灰色的大石硼,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从树上飞下来,落在石硼上。李不周被它翩翩飞落时的仪态惊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压倒了一株酸枣棵子。他完全没有感受到酸枣棵子上的尖刺扎进肉里的疼痛,只是惊讶地大张着嘴巴,痴痴呆呆地望着那只大鸟

大鸟落到石硼上之后,优雅地收拢了羽翅,用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看着李不周。在它身边的老槐树上,霎时间落满了各种飞鸟,其中还夹杂着几只野山鸡。如果没有大鸟的比较,野山鸡那白色的脖颈,蓝绿色的羽毛,金色的尾羽,足以让它成为这大山里最美的鸟儿。但是跟石硼上的大鸟一比,野山鸡顿时黯然失色。李不周呆呆地看着大鸟,他说不清它是一只什么颜色的鸟,因为它的颜色实在是过于斑斓:先不说它脖颈上那圈火红的看起来像颈环的羽毛有多么炫目,也不必说它头顶上黑棕相间的斑纹是多么威严,更不必说它胸部中央的紫红色及两侧的淡蓝色,背腰部夹杂着绿色的浅银色,腹部条纹状的淡黄色,两侧翅羽上的褐色斑点,单看它那由黑色、鹅黄色、紫色、灰色、蓝绿色组成的奇妙的华丽尾羽,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

特别是它那魅力无穷的眼睛——李不周想不出有什么词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大鸟的眼睛。在一瞬间,他脑海里浮现出美丽的饶婴姑娘,他想,大鸟的眼睛完全可以跟饶婴的眼睛相媲美。他继而又想到,如果把这只大鸟带到饶婴的身边,她一定会欢喜异常。

总之,在一种近乎迷乱的欲望驱使下,李不周搭箭上弓,朝大鸟射去。他一边射一边想,千万不要伤害了它那華美的羽毛。李不周遗传了李家男子的力气和武学,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射死一只大鸟,还是完全没有什么悬念的。

但是李不周失败了。而且,他完全记不起当时的细节,只知道,大鸟腾空而起,用它那带着褐色斑点的翅羽轻轻一挥,那支李氏家族闻名四方的铁箭就断为两截,跌落在地。然后,老槐树上的众鸟纷纷飞起,簇拥着大鸟绝尘而去。他只记得遮天蔽日的鸟的羽翅,及扇动空气发出的浑重的风声。

不周失魂落魄地回到半山间,老者正在死马旁边喃喃祷告。这只血统优良的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僻静的大山深处,真是有负它祖上的辉煌历史。

祷告过后,李不周老者一起把马挪入一个深坑。李不周进山的时候,老者为马挖了一个深坑作为墓穴。李不周有些哀伤马的死去,但更多的是失去大鸟的遗憾和惊惧。在埋葬了马之后,李不周老者一起坐在土灶旁边,把遇到大鸟的情形对老者叙述一遍。老者沉默不语。李不周试探地问:

“它是不是传说中的凤凰?”。

老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李不周说:

“你常年居住于此,难道就没见过它吗?”。

老者仍不回答。

“我敢断定,它就是传说中的凤凰。”李不周说。顿了顿,他又说,“但是,传说中的凤凰身上是有字的,伯父说,它身上由不同颜色的羽毛组成了‘德礼义仁四字。但我分明觉得昨天见到的一定是凤凰。明天我还要去大石硼那里,说不定它还会出现。我需要重新赶制几支好箭。”。

老者没有阻拦李不周赶制好箭。于是,李不周砍倒几根粗壮的竹子,赶制了十几支竹箭。他一边赶制竹箭一边想,铁箭都不顶用,竹箭能行吗?但是在这深山老林中,他找不到制作武器所需的材料。不管怎样,试试看吧,他想。

第二天,李不周在大石硼下面的树丛中埋伏了一天。他没有见到昨天的那只大鸟,黄昏时分,只好怏怏地从树丛中走出来,借助树干和灌木,攀缘到大石硼上。他在青灰色的大石硼上捡到一片羽毛,在霞光照耀下,它发出神秘的色彩,比白天更丰富和浓郁。

一段日子过后,有一天,老者说:

“你好像忘记你的伙伴了。”。

不周说:“我来到这里已经数月过去了……记得刚到的时候是春末夏初,如今,山中的树木已经开始落叶了。今天在大石硼上我睡了一觉,梦见王赵二位公子。王公子问我,如果你此生都无法猎到凤凰,难道想一直待在大山里吗?赵公子说,我们回不去了,你得回去,回去替我们照顾饶婴师父,您说,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不周老者师父了。老者既没同意,也没拒绝。李不周为什么要喊他师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老人家既不是隐修的武学高人,平日也看不出比常人有什么过高之处。要说跟常人有什么不同,那就只有两样,一是辨识药草的本领高,二是有一套叽叽咕咕念诵祷语的本事。虽然李不周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但有一样可以证明他不是在瞎念:他念祷语的时候,常常有路过的小兽或飞禽停下来专注地倾听。房子旁边的那棵老槐树就是很好的见证者,因为那些飞禽通常喜欢落在老槐树上,最多的一次,李不周试图数清楚有多少只鸟儿停落其上,数到三十二只的时候就数不下去了,因为鸟儿持续不断地停落下来。

因此,李不周断定,飞禽走兽能听懂老者的叽叽咕咕。有一次他看到一只状如狐狸却长有翅膀的小兽,听到老者的祷语之后,眼睛里滴下泪水,发出大雁一样的鸣叫声,忽闪翅膀飞走了。老人家告诉李不周说,这种小兽名叫獙獙,是一种比较珍罕的兽,它一出现,天下就会大旱。李不周问,那可怎么办,如何解?老者摸摸胡须,说,它流泪了,想是忏悔了。李不周将信将疑。那之后的一个月里,大山里落下三次雨,其中有一次极为滂沱,李不周于是相信了老者的话。

秋风萧瑟的一个早上,老者引领李不周离开大山。数月以来,李不周跟随老者在深山里游走,却从来没有发现离开这里的路径。这天,老者早起准备了一些吃食,李不周目测起码是五日的量。果然,他们在深山里足足行走两天,在第三天的早上,方才到达一座山巅,停下来。晨阳从东方升起,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大山老者手指远方一团雾气的地方,对李不周说:

“那里就是世间了。”。

不周睁大双眼,看着那团雾气。很快,它们开始消散,虽然仍是无法看到房舍炊烟,但李不周确认,那里一定是人世间无疑了。

老者说,他只能把李不周送到这里了。因为这里是他的界线,他不想越线。李不周很想邀请他跟自己一起回家,他觉得老人家应该去人世间瞅一瞅。起码,可以给老人家置办一些四季衣物,以后省得自己制衣了。山里有一种藤状植物,名叫柤椆,可以剥出细丝一样的长条,老人家自制纺机,练就了一手用柤椆制衣的本事,虽说也像模像样,冬可御寒夏可蔽体,但总是不如绫罗绸缎穿起来轻便熨帖。

老人婉拒了李不周的邀请,把剩下的吃食分一些给他,站在山巅之上,目送他离开。李不周小心翼翼地、跌跌撞撞地攀扯着树干和藤草,花费一天时间才下了山。他回头望望山巅,依稀见到老人家坐在山巅之上打坐。一定又在念祷语了,他想。

不周度过了几十年的好时光。他带着那支美艳绝伦的羽毛及王赵二位公子的死讯回到城中,与王赵二位公子的家人一起办理了死者的丧事。李不周忠孝加身,在王赵二位公子的灵位前恸哭不已,自此更是将二位公子的父母当成自己亲生父母来奉养。王赵两家感于李不周为了寻找两位公子,在深山老林中生活数月,回家之时,乱发如草,身上披着柤椆制作的粗衣,遂也将李不周当作两位公子的替身,多加宠爱。

次年,李不周迎娶饶婴姑娘,王赵二位公子的父母出手阔绰,以成箱的黄金美玉相赠。婚后,李不周饶婴姑娘说:

“娘子,我想把王赵两家相赠的银两散发给旁人。”。

饶婴姑娘先前对李不周等三位公子的感情不相上下,难以说清自己对谁更加喜爱。李不周独自返回之后,她便死心塌地地嫁給了李不周。成亲后,经过观察,饶婴姑娘认为自己没有嫁错人,甚至她觉得,李不周在深山老林待过那么几个月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如若说先前他还有点名门少年公子该有的一点纨绔之气,从深山中回来后,已经全然变成一个成熟稳重、乐善好施的人。他将王赵两家赠予的银两悉数分给城中的百姓,并在自家府邸门口设建粥铺,常年救助流浪无家之人。

不周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伯父,对他的这些做法深以为然。自此,李不周方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放下利刃,选择返乡养老。伯父大山的恩惠,知晓了世间的大道理。这种知晓,无法为外人道,只有李不周能够感同身受。

因此,李不周为一件事深感痛悔:他曾经亲手尝试射猎那只神鸟。从神鸟身上掉落下来的美羽,饶婴姑娘喜欢异常,每每净手焚香,才拈于指尖细赏把玩。羽毛在阳光下和在月光下、灯光下闪烁的光泽不尽相同,每一日闪现的光泽也不相同。难以说清它有多少种色彩。

饶婴姑娘不同,李不周对羽毛有一种畏惮,他不太敢近身,只敢远远地看上几眼。有一天,饶婴姑娘沐浴更衣之后,兴之所至,把羽毛插到鬓发之上,李不周竟然扑通跪伏在地。饶婴姑娘不解,问他为何竟至如此,李不周说不出来。他于恍惚迷离之间,仿佛看到是那只神鸟端坐于妆台前,而不是他的饶婴娘子。

数年过去,饶婴姑娘给李不周生下二子。李家门庭没有大的增繁,也没有凋敝,还算平稳。只是有一年,城东复州山上出现一种名叫跂踵的鸟,老人们说,这种鸟只要出现,就要发生瘟疫。果然,城中瘟疫肆虐,王赵两家老人不幸罹难。而王赵二位公子是两家唯一的男丁。这年之后数月,李家莫名不顺,饶婴姑娘生下第三子,却是一名死婴。不久,李不周将自己的两子过继到王赵两家门下,并给他们更为王赵二姓,送去王赵府中,赠予财宝银两及奴仆,助王赵家族重新挺立门面。

至于李家,李不周伯父死于年老体衰,李不周饶婴姑娘从此不再有孕育子嗣的念想。又过去数年,有天夜里,李不周梦见死去的第三子。那孩子已经长成一个活泼的孩童,手脚利索,翻腾跳跃无一不能。第二日,城中来了一个杂耍班子,其中有一个手脚利索的男童,面目神情及行动言语都神似他梦中的三子,而且年岁跟三子相同。李不周日日在街头看杂耍班子表演,那男童也對李不周格外亲昵。一来二去,班主在临行前跟李不周商议:

“这孩子跟你有缘,要不然就让他留下,给你当个儿子吧,好过跟着我四处奔波讨生计。”。

就这样,李不周重新有了儿子,用的是当年给三子取好的姓名。而他的两个亲生儿子,在王赵两家的府邸也过得很好,逢年过节都会回家来拜望李不周

又是经年过去,李不周两个亲生儿子相继给王赵两家诞下孙子。孙子渐渐长大成人。长孙娶妻之后,饶婴姑娘也油尽灯枯,死在一个秋日黄昏。

饶婴姑娘算是长寿而终,在城里,没有哪家的娘子活得比她年岁大。李不周饶婴年长三岁,因此,饶婴过世之后,李不周也称得上是城里年岁较长的人了。饶婴的过世,让李不周陷入难以承受的孤独之中,他祈盼自己也能不久辞别人世,跟饶婴在地下团聚。

不周抑郁度日,竟然又在世间存活了十年。这十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饶婴。进食,独坐,或是看着绕膝的子孙,时常动辄就呜咽起来,痛不欲生。在第十一年的年头,城里张灯结彩过年的时候,李不周拴了一根绳子在院里的老榆树上,准备轻生。然而榆树枝竟然断裂,把他摔在地上。之后,李不周又尝试了多种死法,均以失败而告终。城里人都知道,他成了死不了的人。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这个时候,让李不周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只剩下一个:死不了。

又过去几年,当年杂耍班子留下的儿子的儿子也生子了,李不周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到当年大山中去,像师父一样,远离世间,独自生活。

家里人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于是李不周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留下一封信,离家而去。

不周雇了车马,凭着记忆,来到旧地。车马无法继续前行的时候,他把车马打发回去,独自一人往山里行进。当年进山的时候他是正当壮年的翩翩公子,如今是一介白发老翁,究竟能不能走到当年的山间,他不敢肯定。他倒是希望在行进途中力竭而亡。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日——李不周懒得数算,他终于来到当年师父独居的半山间。房屋自是比当年破旧了不少,但能看出一直在不断地被修缮;房屋旁边那道溪水仍从山顶潺潺下流,合着风吹过树梢的鸣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房前的土灶还在,石罐里不知煮着什么野物的肉,夹杂着药草的苦香。

不周老泪纵横,以为自己做梦了。他掐了一把手臂,发现不是梦。接着,他见到了当年老者,自己认下的师父。他惊讶于师父仍然健在——毕竟这一别,几十年过去了,而师父当年就已经是一位垂垂老者了。

“你来了。”老者说。

师父,我没想到还能见着你。”李不周在土灶旁坐下来。饶婴过世之后,他就没再对食物有过什么欲望,但是此刻他觉得饥肠辘辘,馋涎欲滴。他颤抖着手,接过师父递过来的汤碗,用力喝下一口。

不周彻底成了大山里的第二位老者。在月光照耀下,他和师父谈天说地,竟然惊讶地得知,师父是一个不死之人,而他也是不死之人。因为当年他在大山里客居期间,喝了不少 草熬制的汤药。当年他觉得很像蓍草的那种名叫 草的药材,是一种大山里独有的珍罕之物,“能治热病,服之不夭。”师父对他说。

月华之下,李不周只觉得五内俱焚。他问老者

“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不死之身?这并不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

老者淡淡地盯视他,说:

“王赵二位公子及坐骑的尸身,我已替你安葬。”。

不周老者的盯视之下如坐针毡,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粒。他问: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尸身的?”。

“你身上带伤来到此地,谎称不小心摔落陡崖,我当时已知你在说谎,因为你的伤明明是刀伤。之后,当你我二人发现那片弥漫着阴气的凹地时,马嘶鸣不止,我已心知那片凹地有异。当夜,我独自一人返回凹地,找到王赵二位公子及坐骑的尸身,把他们好好安葬了。他们的身上遍布刀伤,而这片大山几十年里没有外人来过,我便知是你为了独霸凤凰,而杀害了你的伙伴。”。

不周跪伏在地痛苦不已:

师父,几十年来我一直在为此赎罪……我把自己的两子更名改姓送给王赵二家。我布施助贫,几十年不改初衷。我一直在自己惩罚自己。当饶婴娘子过世之后,我发现,对我来说,最重的惩罚才刚刚开始——我将要过上没有饶婴的日子了。当年我为了能够娶到饶婴,而杀害了王赵二位公子,那又怎样呢,到头来,我还是要忍受失去饶婴的痛苦。而现在我竟然被告知,我要无休无止地承受下去……”。

老者用一根树枝拨弄石罐里的肉,说:

当年,我是你伯父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我杀死了多少人,自己都不清楚。当我决定在大山里留下,并误食 草,知道自己不能死去之后,我也像你这般悲痛。但是,慢慢地,我就心平气和了。你也会的。”。

“您是怎么知道 草会让人不死呢?”。

“我也像你一样,遇到一位老者。不过,他后来就不见了,不知到哪里去了。离开之前,他告诉我说,这座大山名叫祷过山。”。

不周当年那样,蜷缩在屋里的席子上睡着了。老者在屋外打坐,念着祷过语。

次日,晨阳从茅草缝隙里射进来,李不周醒了。他屋里屋外没有找到老者。自那以后,老者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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