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眼

王文鹏。

许必成的信寄到公司时,我正在和几个同事一起忽悠一个大款儿,前台给我发了个微信,告诉我有信。我回复她,先放着。这次来公司的大款儿,和之前来的那些不一样,他叫司机扛了一麻袋现金上来。他在办公室,把麻袋打开让我们看,一水儿全是红色的百元大钞。我和几个同事都看傻了眼,开这个影视公司三年了,第一次见这么多现金。这坚定了我们卖力忽悠他的决心。我们明面上是影视公司,实质上只是一个影视外包公司,我们找到大款儿,用影视项目让他们出钱,然后再找真的影视公司来做,里里外外,我们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差价。

晚上十一点半,从饭店包房出来大款儿已经喝蒙了。一路上一直说,这次合作一定非常愉快。其实不管他愉不愉快,我挺愉快的。按照分成,我这次起码能拿二十万,加上之前攒的钱,房子首付应该够了。回家路上,我让出租车司机把我放了下来,我到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边骑车一边高唱《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一路上不少人笑我,还有几个掏出手机拍照的,我给他们比了一个中指,又自顾自地往出租屋骑去。到小区门口,我的酒劲儿差不多都散了,对刚刚做出的疯狂行为,后悔不已。做大事儿的人,都得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不能因为这点儿利就得意忘形。这跟我们的企业文化也不符,心不大骗不来大钱。

打开屋门,我先烧了一壶水,摇晃到客厅,倒在沙发上。今晚没少喝,明早起来,一定得头疼。打开电视,今晚似乎没有足球比赛,把遥控器扔在桌上,让电视自己演着。翻个身儿,突然觉得想吐,站起来,这感觉又没了,不太放心,到厕所,跪在马桶边干呕了几下,又用手扣嗓子眼儿,终于吐了出来,整个人立刻顺畅了。洗漱完出来,水已烧开,倒了一杯,放在桌上,等稍稍凉了再喝。桌上有个文件袋,顺丰快递,我不记得收到过快递。我平常都写公司地址,因为我住的地方一直在换。

我并没有多想,打开文件,里面是个信封,封面上是一串打印字,楷体:“沈柏林敬启。”。

我差点笑出声,这到底是哪个人的恶作剧?都2019年了,还写信!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信封一打开,从里边蹿出了一个小人儿,一拃高,身材比例和寻常人无异。我又看了看信封,里面空了。这小人儿模样很眼熟,我想了一会儿确定,这是许必成

“小许必成”没给我反应时间,开始说话:“柏林你好,深夜造访,显得很无理,但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客套了。堵街马上要毁灭了,能拯救堵街的,只有你。”。

“你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就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也配不上救世主的名号。”我说。

堵街地下有一个巨大的泉眼,那是我们整个堵街的命脉,现在有个剧组正在堵街拍戏,他们所在的地方,就在这个泉眼的正上方。他们有一场爆破戏,如果他们爆破成功,泉眼就会被堵住,堵街就完了。你也生长在堵街,一定不会置堵街于不顾。”。

“这事儿应该找警察,找警察更快。”我说。

“他们都是俗人,俗人没法懂更高层次的语言。就像此刻你我的对话,俗人理解不了。”。

“你可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喝大了,睡着了,做梦很正常,不过我从没想过,一个活着的人,也能给人托梦。”我说。

“小许必成”不再說话,躺在了桌子上,变成一张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反转过来,还有一幅图,图上是七座冷却塔,这七座冷却塔的排列形式很有意思,像北斗七星,顺着勺口儿方向,延伸出一条线,大概七个勺口儿那么长,线尽头儿是个眼睛一样的点,点旁边画了一个TNT的标志,标志旁边,有一行小字:

这就是泉眼泉眼会不断释放源气,如果泉眼被堵,源气就会变成焚烧世界的大火,将堵街变成一个无底洞,这无底洞会将一切都吸收进去。

我把纸扔在桌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笑着说:“这哪儿是无底洞,分明就是黑洞啊,想象力还真丰富!”。

虚空中有人回答我:“对,柏林,就是黑洞,真的只有你能懂我。”。

水杯从我手中掉落,碎成渣滓,水洒在了信纸上,纸上的文字一个个飞了出来,迅速在空中拆解为笔画,一点点淡去,直至消失。我惊叫着站起身来,一茶壶热水洒到了裤子上,透过裤子烫到了大腿。我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我确定,这不是做梦。我抓起纸再看,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A4纸。

我号叫着脱了裤子!

我到前台拿信件,前台告诉我信件不见了,是个顺丰快件,她就放在桌上,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特别显眼,别人应该不会拿。我问她记不记得寄件人的名字,她说记得,叫许必成,言午许,必须的必,成功的成。我腿一软瘫在了地上,我又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把前台吓得不行,跑进公司叫人了。同事们跑出来时,我已经整理好了衣服。我说,昨晚喝大了,现在还没缓过劲儿,给自己几下,清醒一下。一个同事笑了笑说,那是得清醒,这单做完了,沈总可就是在北京有房的大户人家了。其他同事也跟着笑。我走进公司,手机响了起来,是我妈。

“柏林,你听说了吗?必成疯了。”。

“疯了,他咋疯的?”。

“咱们这儿老火电厂不是要拆迁嘛,这七座冷却塔都废弃这么多年了,最近准备定向爆破,据说空出来的地上,要建两个楼盘。这两个楼盘给咱们堵街住户优惠,每平方米还不到四千元。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可必成就是天天去闹,不让炸。前几天炸药都埋好了,准备爆破了,他一个人疯着跑了过去,差点把工程项目部的人吓死。”。

“不是说有个剧组拍戏吗?怎么改成楼盘开发商了?”。

“这不是为了哄必成吗?本想借着这个由头,假戏真做。这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道听途说的。”。

项目部报了警,但警察对一个疯子能咋样?加上他家里人也闹,还跟着录像,并宣扬要发在网上。警察也害怕惹麻烦,现在谁不怕网络啊!”。

“现在呢?现在必成咋样了?”。

必成被送进了五院(精神病院),据说他已经开始咬人了,放出话来,谁要敢炸冷却塔,他就杀了谁全家。”。

冷却塔炸了没?”。

“谁敢炸啊,就算炸了,这工程也很难进行,哪个开发商都不愿意跟一个不要命的傻子闹啊!”。

“这么多人,还摆不平他?”。

“你不知道必成疯起来多凶,一只手一把西瓜刀,谁上前就砍谁。”。

“那咋弄?”。

“这也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啊。”。

“跟我有啥关系?”。

“现在必成谁也不信,就信你,他点名要见你。”。

“我人在北京呢,手头儿又有一个大项目,根本走不开。”。

项目部说了,要是你能帮着摆平必成,就免费给咱一套房,起码一百二十平方米。”。

“画饼谁不会?再说,天上掉馅饼,往往都把人砸死。我要是弄不成呢?我这边项目也黄了,房也拿不到手,两头儿空。我还不如踏踏实实,紧着这边儿的活。”。

“决定权还是在你那儿,我就是跟你说有这事儿,回不回来看你。”。

“我知道了,我不回去。”。

许必成许必成许必成,我不断念叨这三个字,想起昨晚的经历,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不是梦!明明在前台的信,咋就跑到我家了?明明就是一封信,咋就跑出一个小人儿来?好好的一页字,咋说飞就飞?

进入会议室,我先将这事儿撇开,挣钱要紧。昨晚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拿下了合同,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找外包公司接洽了。我亲自给大款儿打了电话,大款儿说下午还要来公司,再把合作的细节敲定一下。我让同事拿出珍藏的红酒,务必尽快拿下他,鸡蛋必须放在自己的篮子里,否则就不是自己的鸡蛋。

下午三点,大款儿没来。这么重要的事情迟到,我有点儿看不惯,不过想到出钱的都是上帝,上帝想路上看看风景,无可厚非,而且就北京这交通,迟到正常。下午四点,大款儿还没来,我没忍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关机了。我开始心慌。我觉得窗外漫天都是飞着的烤鸭,面皮在后面跟着,面皮上坐着甜面酱和大葱、黄瓜条。越看越饿,越想吃人。

第二天得到消息。大款儿中午游泳,腿抽筋了,在深水区淹死了,据说人抬上来的时候,原本臃肿的身材又肿了好几圈。我的房就这么被淹没了。一想到这儿,我大腿就感觉疼,好像把水泡挤破了。

我买了一张北京西到开封的硬卧,上铺,八个小时,睡一觉刚好能到。我亲自跟项目部交流了一下,项目部负责人说,关于我那套房的报酬,可以通过合同来保证。即便是这事儿没弄成,他们也会出两万块来补偿我的项目损失。最初我提出要补偿五万,最后扯了半天皮,定在两万。在公司干了三年,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这种谈判,我有诀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屡试不爽。上了火车,迅速找到床铺,钻了上去。平躺着,脑子里无数虫子在飞,嗡嗡乱响,而且,火车上冷气很足,我异常清醒,根本睡不着。

关于影视项目黄掉的事情,我谁也没说。我妈对人从不设防,跟她说了,一转脸全堵街都能知道。东窗不亮西窗亮,也许老天就是不想让我在北京买房,那在堵街弄一套也行,好赖是个有产权的窝。

我跟许必成关系并不算好,特别在我去省重点读高中之后,我们很少再有交集,几乎只有春节才能见面,见面也是简单聊几句近况。倒是他爷爷来我家比较勤,大年小节必到,浑身酒气,进屋就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坐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柏林啊,你千万不敢把必成忘了啊,你们俩可是一块儿长大的啊,他要是有困难了,你一定得帮一把啊!我每次都会应下来,拍着胸脯保证,爷,你放心吧,这事儿包我身上,必成可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他爷爷这时候会特别高兴,哼着小曲儿离开我家,上一秒的鼻涕和泪都散在风里了。

我不停回想有关许必成的事儿。想了半天,就只有一件事儿比较清晰。

那是个夏天,刚刚中考完,放榜。我成绩一般,平时成绩老在班里划水,没啥存在感。中考却超常发挥了,成绩高得吓人,一跃成为班级前列,距省重点分数线只差两分。我没啥想法,毕竟超了预期很多,老师也没说啥,随便鼓励了我两句。拿了成绩正准备回家,许必成从人堆里钻出来拉住了我。我们不在一个班,他在五班,平常我们老在一块儿打乒乓球。初中那会儿乒乓球台得抢,他老能抢到,跟我打球的时候,他常常脸上还带着灰。我本想着,他是想让我跟他再打会儿球。我没这心情,虽说超常发挥,但上不了重点,高考也没啥戏。没想到他说,你这分儿很可惜,你看看,要是语文再多出两分儿,不就上重点了?我说,我没这命。他说,信啥命?没这一说。我其实知道可以查分儿,一门四块,总共七门,得小三十块。初中那会儿谁有这钱?就算跟家里要,也不会给。我爸老早就下岗了,整天在街上拉大板,一天也不一定挣三十块钱。我爸之前已经给我规划好了,中考成绩不行,就去市一技校学门手艺,有手艺傍身,就饿不死。我想走,许必成拉着我说,走吧,我带你查分儿去。我还死要面子说,我身上没带钱。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大钞说,走吧,我有。查分儿的地儿在西郊教育局,我们两个骑着自行车就往那边奔。我问他考得咋样,他说,不行,不是学习的料儿。我说,你考体校试试,你打球行。他说,算了吧,咱们学校小,世界却大,高手多的是。我说,没看出来,你站得挺高。

到了铁路边儿,护栏已经放下了,红灯也亮着,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亮,我们停了下来。这火车是往火电厂送煤的,到这边已经开始减速了。火车慢悠悠地过去,护栏移开,我们蹬着自行车过去。他跟我说,想逃离这小地方,就得学习。我问,那你咋不学呢?他说,兴趣不在这块儿,想写作。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写作吗?可以挣大钱,上海那边有个韩寒,一本书卖了几百万,有了钱,他就开始玩赛车了,我不玩赛车,但是有钱,玩啥不行?我说,写作跟写作文有关系吗?他说,关系不大,多一个字儿,就差得远了。我说,你懂得多,准行。

天儿很热,汗一直没停,偶爾出来一阵儿小风,舒服一下。他掏钱买了两瓶矿泉水,两个雪糕。在树荫下歇了一会儿又走,到教育局的时候,人家正午休,得等着。大厅旁边有个小屋,里面有个乒乓球台,上面还摆着一副拍子,正胶,质量很好。他撺掇我打球。我说,不合适。他说,就打一会儿。我没用过这么好的球拍,心里直痒痒。这一打没收住,打了两个钟头儿,正事儿差点忘了。

交了钱,回家等,没想到真的找回来七分儿,我借此顺利进了省重点的普通班。高二分班考试,又争气一把,进了重点班。高考挺顺利,考到了北京,离开堵街似乎成了看得见的未来。查分儿的那二十八块钱,因为一次次遗忘,至今也没还。

从上大学开始,我与开封的关系就一步步疏离了,大学四年,硕士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一转眼已是十年过去,内心觉得自己就是北京人,回开封只是下乡探亲。拖着箱子下了车,疲惫不堪,站在车站门口打车,没车愿意去堵街。下岗潮刚来那几年,堵街出了几个狠人,连续杀了七八个出租车司机,抢钱杀人烧车,性质极为恶劣。所有案犯都伏法了,可是却把堵街的名声搞臭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出租车司机们约定好了,打死不去堵街。小地方的坏处就这么显现了,在北京,不跑活的出租车司机根本不存在。

火车站到堵街,路途遥远,公交车走走停停,倒是给了我机会看看如今的开封。一路上,越看越失望,衡计厂、化工厂、玻璃厂、棉纺厂、电视机厂……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如今都已经凋敝,只剩下孤独的烟囱和被煤块渍染的大地。它们被绿色铁皮圈禁起来,里面尽是破碎的“山河”,越往东走,这“山河”越破碎。新兴的房地产业倒是如火如荼,但发展大势在西区,且房价虚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崩盘了。这似乎是所有北方城市应有的命运,时代曾经赋予的红利越多,如今摔得就越疼。每个人都只能看着城市巨大的伤口不断腐烂。

公交车越过熟悉的铁路,我妈告诉我,大约四年前,运煤火车就不再来了,堵街的命脉就这么断了。堵街原来叫火电厂路,真的是一条街,而不是一个地名。它的兴起,就是因为这条运煤铁路。它从陇海线上分了出来,专门给火电厂供煤,每天一趟,火车来的时候,会把堵街拦腰截断,造成将近一个小时的交通拥堵。这一个小时,是小商贩们的黄金一小时。巨大的人流量带来巨大的需求,巨大的需求引来无数附近农村的小商贩,小商贩们又不断扩充着堵街的版图,致使堵街一个小镇变成了功能齐全的卫星城。

如今火车没了,堵街名存实亡。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我拖着行李箱往堵街走。沿街的房子都已经被拆了,这情况我妈跟我说了,说是为了扩路,堵街东边有进城高速入口,堵街的四车道马路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车流量了,堵街往后,越来越难堵了。街上多数房子没有拆干净,裸露的红砖与泛黄的白瓷片扎在墙上,很惹眼。整条街,只有老歪家的修车铺没拆,凸出来一块儿,不注意都不行。据说一有人来拆迁,老歪就往身上倒汽油,手里拿着打火机,嗓门调到最大,张口就是脏话。横的怕不要命的,再横的拆迁队,也解决不了这个硬茬子。老歪坚决不同意拆,这事儿也好理解,他这铺子被认为是违建,没有拆迁费,按说还应该自行拆迁。但一二十年都没人惹事儿,如今需要扩路,上来就说是违建,搁谁也接受不了。

到了家门口,我转脸看了看北边的七座冷却塔,灰蒙蒙的,似乎塔壁上常年住着乌云。我上大学的时候,这七座冷却塔已经停用了,十年过去,按说早该被拆了。七座冷却塔,那得占多少地啊!这要是在北京,别说十年,就是只给一年,也够炸一百回了。我越来越不能想象,为什么发展的脚步会被一个疯子给绊住?!

进家门,我妈把箱子接了过去,嘱咐我洗漱一下吃饭。我拐进堂屋给我爸磕了个头,上了炷香,遗像里他还是四十多岁。他是在火电厂的一间小配电室里自杀的,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臭了。他把自己挂在了一根粗电缆上,就像晾衣服一样,一个三角扣,据说这种扣越挣扎勒得越紧。别人都说我爸挺会找地儿,都已经下岗快十年了,才来火电厂索命。

火电厂早该谢幕了,没人在乎它鞠不鞠躬。

许必成没在五院,而在火电厂的老办公楼里。那座楼叫红星楼,就两层,与我家颇有渊源。20世纪60年代初,我爷爷是修建这栋楼的主力,据我爷爷说,修这栋楼只用了二十八天。20世纪90年代初,我爸从厂部转到了这里坐班儿,干到了销售科科长。进入新世纪,我爸也是在这儿签了买断工龄的协议,成了浩浩荡荡的下岗工人之一。许必成他家里情况应该跟我家差不多,只是他爸死得更早,我都没啥印象了。他爸不是自杀,酗酒,失足跌倒在惠济北河里淹死了。

许必成之前,我先跟项目部确定了合同细节,并问他们要了许必成的资料。我要一条一条熟悉,这是我工作三年来养成的习惯,与人谈判,得知道对方的底牌,有了这层保障,不管是坐地起价,还是吵架扯皮,腰杆都硬。

许必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换了一家技校学氩弧焊,没学成,又退学了,原因不明。退学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家里,据说是要写作,每天都埋着头写,一直写了好几年,没人知道他在写些什么。他跟父母的关系不断僵化,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红星楼。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四处宣传,堵街地下有一个泉眼,那个泉眼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源气,源气是气运的源头,属于自然伟力,不是人类可以触碰的。这个泉眼的位置正在火电厂的下方。他说的这些没人相信,但他也没偏执到逼每个人都信。据说他住进红星楼后,就没几个人再见过他,直至这次爆破事件。

万事俱备,我正准备去劝许必成项目部的人给我送来了一套防护服,据他们说可以挡子弹。这把我给吓着了,不就是去谈判吗?咋还准备了防弹衣?项目部的人说是有备无患。我可不是什么小白兔,拿这话蒙我一点儿用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去了。等项目部的人走了,我问我妈,许必成有没有枪?我妈说,好像听说过,红星楼那边总有异常声响,但你想想,他就一个疯子,哪儿来的枪?我说,就因为是疯子才什么都干得出来,可不能忘了他爷爷是个八级钳工,他爷爷要真的私自车出一把枪来,也不是不可能。我妈让吓着了,说,那你千万不能去,这钱咱不挣了,你爸已经没了,你要是再没了,我可真不能活了。

当我快要放弃这事儿,准备回北京的时候,许必成主动联系了我。这封信直接送到了我的床头,小人儿自己从信封里爬了出来。这小人儿没脸,越看越模糊。“他”没说太多话,就带着我往外走,我不想走。“他”说,不用担心,我没枪,傷害不了你。我说,发誓的成本太低。“他”说,我们之间不用发誓,这叫信任。我说,我连发誓都不信,“信任”二字已经把我坑得体无完肤了。“他”从胸口掏出一把小刀递给我,这小刀到我右手心里,瞬间消融了。“他”说,这叫达摩克利斯之剑,我要是动杀心,这剑就会从你身体里飞出来杀了我。我摇摇头,谈判就是谈判,别动不动就想着见红。

我跟着小人儿一路往北,走到了冷却塔旁边,这里已经被绿色的铁皮围了起来,绵延数公里,望不到头。小人儿从胸口掏出一把枪一样的东西,对着铁皮喷射,出来一道钢针般粗细的激光,铁皮触之即化,很快就出来一个门。推开门,眼前景象吓我一跳。

顺着冷却塔底部向东看,一个巨大的泉眼正源源不断地冒出雾气,这雾气不是正常的白色,而是金色的,并不时伴着一声声怪异的号叫。这号叫虽怪,却正气十足,隐隐感觉它在鼓舞着我往前走去。刚开始,金雾只是贴着地面向四周散去,渐渐地,金雾开始上升,我整个人被埋在金雾中。我感觉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又像潜入了一个深潭,身子很轻,一步能走出一丈远。我正享受漫步时,我爸突然出现了,第一眼,我并不能确认,因为他太年轻了,二十出头儿,这形象我只在相册里看过。他戴着一个工程帽,正在火车上铲煤。我记得他说过,之前家里过冬的煤都是他从火车上直接铲的。小人儿鼓足劲,一口气把“我爸”吹散了。我继续往里走,又出来一个青年,我能识别出我俩身上的共同基因——厚嘴唇。他估计是我爷爷。他在砌墙,一手水泥刀,一手拿砖。他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挺高兴的。小人儿加快了速度,眨眼间就没了。

一个浑身长满毛发的人在红星楼前站着,小人儿出现在我耳边,“他”说,这就是许必成。说完,小人儿就消失了。许必成走上前说,柏林,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他领着我走上楼,走进了综合科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我认得,这是堵街,不过这与现实并不相符。因为图中只有两座冷却塔,而且都在堵街最东边,冷却塔西边是一只巨大的眼,没有藏在地下,就在地面,这只眼在不断流泪。许必成说,这是我规划后的堵街。既可以把现有的冷却塔炸了,也可以使火电厂重新焕发生机。我说,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火电厂已经败了。他说,柏林,我知道你是为了一套房来的,可是我相信你内心深处,是要拯救堵街的。我说,历史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道理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堵街,早该玩完了。他说,来时路上,见到你爷和你爸了吧?源气如此旺盛,只要不外泄,我们可以永远繁盛下去。我说,必成,接受现实吧,我们没有左右时代的能力。他说,你就真的放不下那一套房子?我说,这时代,谁跟钱有仇?

我这话一说出口,许必成身上的毛发开始变成红色,一根根向上飞起,带着他飞了起来。他的眼睛射出两道血光,我赶紧躲到一旁,地上多了两个黑点,还冒烟。我看了看手心儿,里面的小刀没了。信一个疯子,我真是个傻子!

我撒腿往外边跑,金雾已经散去,无数红色条幅从虚空中飞了出来。上面写满了字。

“严禁触摸电线,严禁攀爬火车!——火电厂宣传科宣”。

“安全操作,安全生产,切实保护工人同志们的合法权益。——火电厂工会宣”。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火电厂宣传科宣”。

“光荣上岗,光荣下岗,严禁盗窃国有资产!——火电厂工会宣”。

“多点沟通,少点抱怨。——火电厂劳资科宣”。

……。

我跳了下去,顺着条幅往下滑。许必成追了上来,他双手各执一把长刀,须发皆飘。他一边追一边大喊:“柏林,为什么连你也不能理解我?!你是文化人,你和外边这些人不一样。”。

“你错了,我也从外边来,我也期望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被资本裹挟的时代吗?”。

“这是我们必须走的路。”。

“这路就是牺牲堵街的人吗?”。

“这世界是公平的,有获得就得有失去,没人能逃出这轮因果!”。

我迎着来时的路跑,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泉眼,毫不猶豫地跳了进去。我的身子被染成了金色,右手心发胀,一把血色的巨剑飞了出去。一瞬间,许必成从我脑子里消失了,我不管不顾,往深处游去。我看见一个一个大款儿,排队和我签合同,动作整齐划一,只有红得耀眼的公章个个不同。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大款儿没死,大款儿们都在堵街泉眼里游泳。

爆破冷却塔那天阴天,微微有点风。项目部很谨慎,做了好几次气象评估,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风。住在堵街北边的居民,全被清了出来,安排在南边。废弃了很久的喇叭,再度响了起来,带着电流声,一遍遍喊:“一切为了居民的安全!一切为了居民的利益!一切为了居民的幸福!”。

七座冷却塔一座接着一座瘫了下去,溅起冲天的烟尘。恍惚间,我看见地面泛起了金光,光芒愈来愈盛,渐渐刺破烟尘,像是燃起了永不熄灭的大火,火舌不断吞吐,把整个火电厂都吞了进去。它没有停下的意思,很快,堵街的天空已经变成金色。随着微微的风,金光一路向北蔓延,所到之处,皆化为乌有。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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